木祥
喜馬拉雅山下的拖拉機
在我的心里,喜馬拉雅山下的事物,已經(jīng)只是屬于記憶。自從西藏回來,我沒有想到過要再去西藏。到現(xiàn)在為止,我都不敢動這個念頭。我進西藏出西藏都是走的青藏線,都用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F(xiàn)在,如果我選擇其他的進藏方式,就會完全失去進藏的意義。一種選擇,是我對西藏那段生活,對西藏這個詞語產(chǎn)生的理念。
這個事實讓我感到世事的蒼茫。
對于西藏,我還會冒出這樣的想法:如果我現(xiàn)在有能力到達那個曾經(jīng)站過崗放過哨的哨卡,我的出入決不會有當年那樣自由。我敢斷言,那些威武的軍人也不會相信我是個老兵。我要想進入當年的邊防,也需要一個特殊的邊境通行證。但我知道,讓我手持邊境通行證到達我當年的哨所我會受不了。所以,我現(xiàn)在不敢輕易地想我要去西藏。
當然,對于西藏,還有許多記憶的碎片。有時候,一些回憶讓我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
比如說,那輛雪山下的手扶拖拉機。那是一架起動不了的機器,它停在雪山腳下。雪山是那樣的高大,高聳入藍天。和雪山相比,拖拉機就像一粒沙子。它停在我們的球場邊上,日曬雨淋,風吹雪打。它有機體,有駕駛坐,有把握方向的手柄。一切都有,但自我到了那個喜馬拉雅山下的哨所,它就沒有動過。因此,部隊的戰(zhàn)士誰也不會提到它。很奇怪,我卻毫無理由地牢牢記住了它。在我們的營房前面,什么都沒有,沒有人家,沒有炊煙,沒有行人……可能就是如此,我才輕而易舉地記住了這部手扶拖拉機。
那時候我應該還很年輕,充滿著許多幻想。而一部報廢了的拖拉機會引起我的注意,誰也不可能相信,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是不是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這部報廢了的拖拉機,停留在雪域高原就是一個點綴,一個象征。點綴什么,象征什么,我同樣至今說不清楚。
我站崗的時候,喜歡在這部拖拉機的周圍游走。穿著棉衣棉褲,還穿著毛大衣。更多的時候是夜晚,月明星稀。霜花掛在槍刺上,形成一種意境。記憶中,手扶拖拉機的輪子還是新的,但已經(jīng)癟了氣了,癱瘓在沙子里。后來,我只差沒有和老兵去了解這部拖拉機的歷史,我怕老兵說我們云南人沒有見過世面,怕他們笑話我對一部報廢拖拉機的關注……
時間已經(jīng)無情地過去了多年。
現(xiàn)在,我回憶西藏的生活,拖拉機是最具有象征意義的物體。多少年來,它都靜靜地躺在雪山下,沒有人想到它,沒有人去過問它,也沒有人去破壞它。
退伍了,我脫下了軍裝,摘下了心愛的領章和帽徽。我走了,和進西藏一樣,坐上了一輛解放牌大卡車,默默地離開。我走了以后,這部拖拉機還留在西藏。在卡車上,我遠遠地回望這部手扶拖拉機,直到雪山擋住了我的視線。與喜馬拉雅山相比,它真的只是一粒沙。
我敢肯定,這部手扶拖拉機至今都還躺在我們的哨所前,像躺在天國一樣。
在西藏唱歌和寫作
生活在西藏的日子,我無法回避默默飛翔的烏鴉。我覺得它們是最孤獨,最能讓我感動的。我常??吹剿鼈兂林氐某岚蚝湍:磺宓难凵???赡苁俏业腻e覺,我自己看天空中飛翔的烏鴉是模糊的,所以,便認定它們的視線不太清晰。還有偶爾發(fā)出的鳴叫,劃過茫茫的沙漠。在這種鳴叫中,我感覺到了從來沒有體味過的空靈。
還有魚群。關于西藏的魚群,我永遠不可能熟悉它們在水中浮動的姿態(tài)。我曾經(jīng)望穿西藏所有的清澈的湖泊,卻從沒有看到魚的游動。然而,那些魚群卻是客觀地存在著。在西藏,望著靜靜的水,藍藍的水,想象著魚群的寂寞。西藏的魚群善于隱藏自己。不讓人看見游動的姿態(tài)的魚群,造就它們的神秘之處。
說到我西藏的生活,我為什么要提烏鴉和魚群?因為,我比烏鴉和魚群喜歡表達,我不會使用遼闊的寂寞和孤獨。
在西藏,我曾經(jīng)試圖用一首歌來戰(zhàn)勝自己。我自己的歌,我在沙漠里自己唱出來的歌,曾經(jīng)隨著高原的風飄過。首先,我在站崗的時候躲在一條塹壕里唱歌。塹壕是我們自己修的,沿著哨所的后山攀援到小山包上。在那條凸凹不平的塹壕里,我背著一支半自動步槍,槍上的刺刀伸展著耀眼的光芒,但我可以沒有敵情觀念。
日久天長,寬闊的沙漠里,每一個角落都在我的視野里,我相信敵人不會像傻瓜一樣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所以,在站崗的時候,我有理由獨自一個人唱歌,唱著屬于我一個人的歌。在沙漠里一個人唱歌,聲音是放得很大的。怕自己聽不見。
唱歌的時候風往往很大,我的歌聲輕而易舉地被沙漠的風淹沒。我唱的歌曲,是當年很流行的“樣板戲”,京劇《沙家浜》里郭建光的“朝霞映在陽澄湖上”、《紅燈記》里李玉和的“提籃小賣拾煤渣”等等,那些鏗鏘的京劇片斷讓我感動,我至今都還能全部唱下來。
在沙漠里,我覺得自己嗓音非常好,但我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唱過歌。在沙漠里唱歌,我是自己的聽眾,毫無疑問,我對自己的歌非常滿意。
當然,我得說明,這種唱歌的方式是對一種愿望的表達。我去當兵野心很大,一是要入黨,二是要提干。那時候,出生在農(nóng)村的年輕人到了部隊提不了干,退伍后也是“哪里來回哪里去”,沒有當時所說的“前途”。所以,我在沙漠深處唱出來的歌,代表著一種抱負。
這種用歌聲表達愿望的情緒可能是與生俱來的。
在西藏,除了一個人寂寞地唱歌,還有孤獨地寫作。西藏寫作,是我的一種幻想,我想通過它來改變我的命運。我對歷史證明了的,命運往往拋棄寫作者的幻想的事實,根本視而不見。我不知道命運捉弄了多少寫作的癡迷者。
然而,今天回憶起來,那是一種特殊的寫作方式。一個人坐在沙地上,可以寫不出一個字地坐著。也向前看,看到的是什么,是沙漠。沙漠上有一條模糊的車轍靜靜地躺著。更遠處是什么,是雪山,一座叫“干城章嘉峰”的雪山。在西藏,一種特殊的寫作姿態(tài)和方式,讓我懂得了生命的疼痛。
雖然,我也認定熱愛寫作來自我自身的本能,除此之外,我就沒有更好的解釋了。哨所里每年都要出黑板報、墻報,需要戰(zhàn)士投稿,我的投稿數(shù)量最多,近似出風頭。但寫其他的文學作品,就只能躲著寫,不讓戰(zhàn)友們知道。讓人知道我在寫作,而又寫不出來,我覺得是一件十分尷尬的事情。這只能說明我沒有自信心。
在哨所里,我們每個班的戰(zhàn)士都住在一間屋子里,在宿舍里寫作是不切實際的事,于是,我就跑到宿舍外面去寫,寫了些什么,我現(xiàn)在大體記得的就是詩歌和小說。詩歌寫了一些章節(jié),但小說一篇也沒有寫完。我只是小學文化,基本功沒有到家。在西藏,也沒有多少書可看,沒有人指點。
于是,在荒無人煙的哨所,太陽剛出來的時候,我就躲到沙地上鋪開了信箋紙,涂寫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如果太陽不出來,外面風大,我會偷偷地跑到了碉堡里面,像做見不得人的事一樣,記下我自以為是的文字。這就是我在西藏寫作的整個過程。
這個過程多么簡單,簡單得像原始社會披著樹葉、獸皮狩獵的野人。
但是,后來的結(jié)果顯而易見,我什么也沒有寫出來,什么收獲也沒有。留下來的,就只是那些寫作的過程。
我也不知道,回憶這些過程到底有什么意義。
拉薩河邊
關于拉薩河的作品,我看了一些。多年來,只要是西藏的作品,只要是有拉薩這個字眼的書籍,我都愛看。西藏和拉薩,已經(jīng)溶入我的血液里去了。但從我看過的關于拉薩河的作品來看,其中大多數(shù)都是虛構(gòu)的。一些作者喜歡寫拉薩河里有女孩子洗澡,一些作者喜歡寫拉薩河里的羊皮筏……不知道為什么,我在拉薩河邊住了三個多月,這些情景卻從來沒有看到過。我印象中的拉薩河是靜靜的,淡淡的,樸素的,沒有一點修飾……
時間是七十年代中期,我曾從西藏邊防部隊到拉薩學習開裝甲車。到了拉薩,去西藏軍區(qū)軍務科報了到,我們就住在了軍區(qū)司令部的小院里。學習暫時還沒有開始,我們就住在院子里等著。過了兩天,我們才知道,當時,整個西藏軍區(qū)只有四輛裝甲車,而且是屬于適應性試驗。裝甲班是新組建的單位,暫時由司令部車隊管理。
司令部小院就在拉薩河邊,里面都是首長和要害部門。所以,開始的時候我們都不敢到處亂竄,怕出什么問題。后來老兵告訴我們,只要不違反紀律,院子周圍可以大膽地走走,我們才試探著每個院子里都去看一看。走過整個司令部院子,才知道雖說是小院,但地盤比較大,部門也比較多。每個部門,又都分成一個個小院落。每個院落里都栽著些適應西藏生長的樹木,其中以柳樹最多。在小院的路邊上,偶爾可以看到幾棵云南松,長得有十多米高,但分枝不多,主干顯得修長。松樹下長著灌木和雜草,地上是沙子,有少許落葉。灌木雜草,長在沙子上面,也只有到了五月后才開始發(fā)芽。
我們五個人,住在緊靠拉薩河的一幢樓上,這是小院里為數(shù)不多的兩層樓房。因為房子比較緊,五個人住在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屋子里。樓上住的人不多,聽說那些房間裝了部隊的一些器材。只是在樓下,住了一個軍官。軍官在家的時候不多,可能是上班或出差去了。軍官的妻子,好像是在拉薩的哪個單位上班,也不常在家里。我們看到軍官家里有個孩子,是一個小姑娘幫忙帶的。開始的時候,我們不知道小姑娘是什么人,后來才知道是軍官的妹妹,是到拉薩來幫忙嫂子帶孩子的。小姑娘成天帶著孩子在拉薩河邊玩,和小孩子說笑,聽口音,我們才知道她是四川人。
本來,軍區(qū)小院沿拉薩河邊是用圍墻圍起來的,但不知為什么,有一段圍墻塌了,還沒有修。我們就可以從院子里直接去拉薩河,而且只有五六十米的路。院子里有自來水,我們不喜歡用,洗臉洗衣服都去拉薩河。白天不訓練或中午休息,基本上都是在拉薩河邊度過。大多數(shù)時間,天氣都很晴朗,白云悠悠,天空藍得深邃而神秘,像看不到邊的海。河岸上還是柳樹,我一次次提到的柳樹。老柳和新柳交織在一起,成為拉薩河邊綠色的屏障。河的對面,是高高的山。每一道山脈都非常干凈,草地和石頭都像被風清洗過,只留下了山的靈魂。
我常常看著河岸的山峰發(fā)呆,看著一群烏鴉飛去,另一群烏鴉飛來。我知道,在山的一隅,是天葬的地方。天葬的地方,是冬小麥的盡頭。西藏的冬小麥,產(chǎn)量居世界前列。不到西藏來,根本不敢相信在世界屋脊上,會有豐收的莊稼。過去,在我的心里,只記住了西藏草地上的牛羊啊。
坐在拉薩河邊,聽流水“嘩啦啦”輕輕地響。河水清澈透亮,隨處都可以見到河底,可以看到自由自在的魚。河水很清涼,不管太陽有多熱,手伸到水里,都涼得沁人心脾,感覺是另一個天地的物質(zhì)的存在,給人留下記憶。從水邊上岸,獨坐在老柳樹下。偶爾有人走過,大多數(shù)是當兵的。有時候,會有一群年輕的女兵,脫了外衣,穿上部隊發(fā)的白襯衣,腰帶扎在外面,頭發(fā)隨風飄散……這是軍人在街上所不允許的,她們到拉薩河邊來,用笑、用揮舞的手勢和話語,釋放滿腔的女性氣息……拉薩河,就是以這樣的青春色彩,保存在我的記憶里,讓我懷念她的青春魅力。
有時候,那個在小院里幫助嫂嫂帶孩子的四川姑娘,也到拉薩河邊來浣衣和玩耍。偶爾也和她交談,便知道小姑娘初中都還沒有畢業(yè),才十四歲。我曾經(jīng)問過小姑娘,為什么不在內(nèi)地讀書,找個工作。小姑娘說,在家鄉(xiāng)讀書,很難繼續(xù)升學,更難參加工作。她的哥哥曾許諾,等她把孩子帶大一些,就幫她在拉薩找一份工作。
我們只在拉薩學習了三個月時間,就回到邊防部隊去了。直到今天,拉薩就再沒有到過了。時過二十多年,拉薩河,那些從河邊走過的女兵,那個帶孩子的川妹子,都像是夢里的事物。
西藏部隊八醫(yī)院
我喜歡說到西藏日喀則這個地名,那個在藍天下,有著像泥土一樣顏色的城市。道路、土地、山脈等等,只要是我眼睛能觸及到的事物,都可以用泥土的顏色來表達。我在日喀則這個城市里,一個人孤獨地走到街上,逛為數(shù)不多的商店,看街道上行走的為數(shù)不多的顯得破舊的汽車。還有更為廣闊的廣場,四面都栽著榆樹,但這種廣場沒有圍欄,陽光在地面上白晃晃的,沒有一個人影……這樣空曠的地方,你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才會派上用場。
很多時候,我總是穿著草綠色的軍裝走過日喀則軍分區(qū)所在地。有時候,也去八醫(yī)院。所謂的八醫(yī)院,是西藏軍區(qū)的部隊醫(yī)院,在日喀則郊外,其規(guī)模在日喀則算是比較大的。我想,現(xiàn)在可能還是如此。從日喀則市區(qū)到醫(yī)院,大概有四五公里路。那時候,從市內(nèi)到八醫(yī)院沒有公共汽車(不知道現(xiàn)在有沒有),我們?nèi)メt(yī)院都是走路。如果穿小路,走小街小巷,便只有兩三公里了。但這些小路,一般人不熟悉,而且都是泥土路,又是很深的藏民的村道,很容易迷路的,走的人不多。
我們到醫(yī)院里去,看病的時候少,當兵的人,一般都沒有什么病。我們?nèi)メt(yī)院,主要是找一起入伍的老鄉(xiāng),共敘家鄉(xiāng)的有意義和沒有意義的話題。離開家鄉(xiāng)了,喜歡找到關于家鄉(xiāng)的話語,寄托一份思念。有時候是晚上看電影,看一些早已經(jīng)看過的片子,也成了相聚的緣由。在日喀則,當兵的人沒有多少可以走動的地方,去醫(yī)院快成一種時尚了。不過,喜歡去八醫(yī)院真正的原因連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說。八醫(yī)院是一個特殊的地方,那里有許多的女兵,都生得十分漂亮。所以,到醫(yī)院里去,看那些女兵、議論那些女兵,會給當兵的人帶來一些樂趣,給我們單調(diào)的部隊生活帶來一些生氣。
有時候去八醫(yī)院是周末,大家都休息。但是,在八醫(yī)院當兵的老鄉(xiāng)卻不一定休息。老鄉(xiāng)姓張,是炊事員,星期天照樣上班。八醫(yī)院的炊事班上班不太嚴格,我們?nèi)フ宜膊挥绊懰习?。我們到醫(yī)院里,老是看到小張在灶門口燒火,軍裝外面套一件白大褂,手握一根鐵棍,嘴角上叼一支香煙,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樣子蠻有意思。
這種時候,我們就可以在灶門口和小張聊天。我們都坐在幾條長凳子上,在一個露天的角落,風和陽光都不回避。小張燒火的灶門外面有一條路,通往醫(yī)生的住宿區(qū)。恰好是星期天,那些已經(jīng)結(jié)婚的女醫(yī)生都要回到丈夫的單位里去度周末。女醫(yī)生們回家,一些是坐醫(yī)院里的解放牌貨車(都坐在貨廂里),一些是騎自行車。因為工作上的關系,那些醫(yī)生都和小張熟悉,她們坐在貨廂里路過,還對著我們笑,打招呼。騎自行車的女醫(yī)生過來,小張就停下手中的鐵棍,喊著某某醫(yī)生、某某醫(yī)生。女醫(yī)生們邊作答邊風風火火地蹬著自行車,好像很著急的樣子。這種時候,小張往往會補上一句:啊,星期六,干部忙著找家屬?。♂t(yī)生們并不停下來,邊騎邊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兵,也會耍嘴皮子!一溜風走了,臉上露出興奮的神色。這種時候,我看著那些自行車輪后面冒起一些輕輕的灰煙,覺得生活很有意思。從此,八醫(yī)院給我也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更讓我懷念的是,后來,我又有機會在八醫(yī)院里住了一段時間的院。這次住院有些偶然。那天,我在醫(yī)院里驗了一次血,沒想到結(jié)果讓醫(yī)生很吃驚。我的紅細胞達到了二十三克,醫(yī)生說,在內(nèi)地,一般人血液里的紅細胞都是十一克左右,而我身上的紅細胞,超出了正常人的一半。醫(yī)生馬上要求我住院,我卻一點異常反應也沒有。后來才聽人說,在高海拔地區(qū)生活,紅細胞一般都高,不值得大驚小怪。我也不想住院,我知道,作為一個當兵的人,住醫(yī)院意味著什么。但朋友們都勸我,要聽醫(yī)生的話,我也就心虛了起來,便到連隊請了假,住到了八醫(yī)院里。
我們住在一個大病室里,一共有十二個病友。我記得很清楚,我睡的是這間病室的三十七床,醫(yī)生護士、病友都不叫我的名字,都叫我三十七床。醫(yī)生護士都是年輕的女子,我了解過,大多數(shù)是部隊首長的女兒,她們當兵不久就會提干。我很羨慕她們,一想到她們提干不久就會嫁給一個并不太出色的部隊干部,心里就有說不出的滋味。
至于病房里的病友,他們都有一些不適的反映,頭昏,胃疼,血壓高等,只是我沒有任何疼痛感,如果思想上沒有壓力,我覺得住院是很逍遙的事。但住在八醫(yī)院里,我會覺得很傷感。當兵的人住院看病,總是對自己的進步有影響的。所以,在病室里,我很少說話,經(jīng)常獨自一個人到醫(yī)院的院子里散步。八醫(yī)院的院子范圍很寬,四周都有圍墻,都是白色的泥墻。圍墻里面,種的有榆樹,我在醫(yī)院的時候,榆樹葉片黃了,紛紛地落了下來,看著讓人更覺得孤獨。孤獨的時候,我想起了一些詩句,便偷偷地記在紙上,只可惜現(xiàn)在很難記得起來這些句子了。也覺得有些奇怪,當時也沒有想到要發(fā)表什么詩歌,也不知道哪里有發(fā)表詩歌的地方,但還是在偷偷地記著那些詩句。
在病室里也看書,看周立波的《暴風驟雨》,看浩然的《艷陽天》,看《紅樓夢》。這些書都是我在日喀則書店自己買的。護士長好像看出來我有些不同別的病號,有意無意地和我說話,翻看我的書。有時候,我看到她的眼睛會閃爍出一線光亮,里面包含著一種溫情。后來,我才聽人說這個護士長在寫小說。只不過,她寫的小說,也從來沒有發(fā)表過。并且,她怕人家笑話她,只是偷偷地寫,寫好后,用心地謄寫出來,訂成一本一本的小冊子。我知道這件事后,很想和護士長說說讀書,說說文學,說說我偷偷記下的詩句,但怎么也開不了口。想等找個機會,但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不久就出院,回到了邊防線,次年退伍回了云南……
現(xiàn)在回憶起往事,有些像天方夜譚。
在崗巴縣城
在說這個女子的故事以前,先說我在西藏當兵的那個叫崗巴的小縣城。
崗巴縣城離邊境線只有二十來里,我們每個月到邊境上的雪山下巡邏一次。我在這個縣里當兵的時候,孔繁森正好第一次進藏,當縣委副書記,一起住在那個像土堡一樣的小城里。
現(xiàn)在回憶起來,崗巴縣城像一個最為原始的村莊。土房子,土路,最為清澈的小河與慢慢走過的藏民和牛羊……河岸沒有樹,只有淡薄的小草,顏色黃黃的,終年都不綠。看到眼里的,基本上都是沙漠和雪山的景象,讓人覺得蒼涼。
當時,我的心情也很灰暗。從農(nóng)村里出來的當兵人,眼看沒有提干部的希望,也沒有參加工作的機會,感到前程一片茫然。所以,雪山、草地、沙漠,還有深邃的藍天,西藏最為燦爛的陽光,等等的一切,都抹不去我心中的孤獨?,F(xiàn)在想來是最為簡單的欲望,讓我失去了對那些最為壯闊的景物的理解。所以,那個年月我在崗巴,不論走到哪里,都帶著極大的盲目性。其實,我這種盲目地追求,現(xiàn)在也沒有改變多少。
心情不好,我喜歡一個人走在縣城的泥土路上。整個縣城都是泥土路,我沒法不走。路的兩邊都是土坯房,土墻和泥土的房頂、泥土的窗戶。我不止一次說過,我看到的其實是一座土城。所有的房子都矮矮的,房頂上搖晃著黑鐵皮做的煙囪。走在路上,總是能聞到高原上的香氣。那種香氣隨時都在小城里彌漫,那是城里人燒火做飯或取暖時散發(fā)出的味道。在西藏,燒火做飯離不開牛糞和一種氣味最為顯明的野草。牛糞和野草燃燒后散發(fā)出的混合味使整個縣城產(chǎn)生神秘的氣息,這種氣息足以籠罩我的整個人生。
在小城最為濃郁的香氣當中,我常常望著電線桿伸進沙漠??粗恢毖由斓匠峭馍衬恼R而縹緲的電線桿,讓人增添許多想象和無奈。看到沙漠上電線桿越來越遠,更加顯得矮小,像跋涉的人,慢慢地遠行,越走越遠,最后消失在光線之外。在路上,我很少碰到行人。我們駐扎的說是縣城,但人不多,加上當兵的在內(nèi),總共只有幾百人。住在縣城里的老百姓也沒有幾個,居民大多數(shù)都是國家機關的干部職工和他們的家屬(許多干部都帶上了老婆和孩子)。一路上,除了營房以外,我只看得到兩個低矮的商店、一家醫(yī)院、非常簡單的政府大門和辦公室……還有一個郵電所,也非常小,有兩間門面,一個小院子。郵電所只管收發(fā)地方上的信件,部隊的信件由部隊的郵車發(fā)送。電話通訊也是部隊管理,地方的通訊與部隊共用。所以,部隊的兩個通信兵,也住在縣郵電所的這個院子里。
說起來,郵電所也不特別,三個工作人員,做著賣郵票、收發(fā)電報和報刊的普通工作,很難引起人的注意。所里的工作人員,除了一對三十多歲的夫妻以外,還有一個年輕女子。我要說的是,這是在崗巴縣城工作的唯一的漢族年輕女子。整個縣城,就只有這么個年輕的漢族姑娘,很容易讓小小的兩間小房子出現(xiàn)一些是是非非。關于她的傳說也很多,我也與她接觸過,我還曾經(jīng)以這個女子為題材,寫下了一個小說。小說寫得很浪漫,寫的是“我”在這個高原縣城里與這個姑娘的愛情故事,寫得離奇古怪(可惜沒有發(fā)出來)。
其實,小說是根據(jù)這個女子為原形虛構(gòu)的,事實可不是那樣。我當時聽說過這個姑娘的一些傳言,一是說她曾在日喀則地區(qū)郵電局工作,因為作風不好才“發(fā)配”到崗巴縣里來了,二是她與縣委機關的一個叫小李的男子談戀愛,但一時好一時又鬧翻。后來,我鬼使神差地去郵電所與兩個通信兵玩耍的時候,她就正與男朋友鬧矛盾。所以,她也常去兩個通信兵的宿舍烤火聊天。兩個通信兵對她避而遠之,說話做事都很講究分寸,怕惹是生非。當然,也免不了要在一起說話玩耍和做事。最經(jīng)常做的事是打牌,四個人,剛好夠數(shù),離開誰也不行。
打牌的玩法常是“拱豬”,是崗巴縣城里當時最為流行的打牌方式。很多的時候,這個女子坐在我的上方,我在她的后面拿牌。我心情不好,不很留意這個女子。只是知道她是四川人,姓黃。我們叫她小黃。小黃個子矮小,留有兩條短發(fā)辮,說話很輕很快。打牌的時候,也有機會與她說話,怎么也不敢問起她在日喀則的事。所以,不知道那些傳言是虛是實。有時候,在她的后面拿牌,我的手會無意中碰到她的手背上,并產(chǎn)生一種異樣的感覺。這種異樣的感覺,也只是留在心里。這種心理感覺,我也如實地寫進了小說。
我們打牌,郵電所里的那對夫妻從來不參加。如果連隊放假,我從郵電所回去得比較晚,出門的時候,總是能感覺到那兩口子在注意我。他們?yōu)槭裁磿⒁馕?,當時我也沒有在意。沒過多久,我就被下放到了遠離崗巴的邊防連隊。從此不能在崗巴縣城里了,而是到了一個更為艱苦的邊防連隊。這讓我的心情更加灰暗,那段日子,我簡直不知道是怎樣過來的……
我后來才知道,我的這次“下放”,與崗巴郵電所里的那個漢族姑娘和那對夫妻有關。聽說,那對夫妻怕我到郵電所的時間多了會與那個姑娘犯下錯誤,影響部隊的名譽,所以到連隊里反映了我的情況,后面的一切就順理成章了。但事實是,我與這個郵電所基本上沒有別的牽連,我的心情,誰也沒有說,誰也不知道。所以,下放到連隊以后,我也從來沒有了解過那個女子的音信,不久就退伍回了云南。歲月流淌,這段日子卻不時在腦子里出現(xiàn),覺得很懷念。就為了懷念那段時光,我寫了小說,寫了散文。我知道,那個郵電所里的三個人,也根本不可能知道我在寫他們。
話說江孜
從西藏浪卡子縣城到江孜,這條路,三十年前在那里當兵的時候,我走了四五次。沒有想到的是,三十年了,這條路大部分都還保持著原樣。沙子、彈石,雪山、冰川和灰塵,都沒有改變多年顛簸的記憶。這真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路難行,雖然只六十八公里,但走了三個小時。
路在高山間,除了藍天白云、遠山近水以外,沒有樹木,五月天了,匍匐的草還沒有發(fā)芽。車過高原,想象著頭上的藍天,可還是當年的藍天;想象輕輕飄過的白云,可還是當年的白云……路不長,卻讓我走過多年的記憶,進藏以來最為深情的懷舊,從這里開始。有風雨兼程的感覺。
一路走來,最大的變化,就是路邊建好了一座電站。路邊引水的大壩,讓高峽出平湖,湛藍的湖邊,有高聳的水泥電桿,一直向遠方延伸??斓浇瘟?,我看到水泥電桿上做窩的烏鴉。人行道上偶爾有樹,是柳樹。然后是一馬平川,望得到天的盡頭。再然后是平整的田野。我看到有藏民在田野里耕作,有人用牦牛耙地,有人用馬匹拉犁。黑色的土壤翻犁開來,松散而肥沃……
對于江孜,我曾經(jīng)書寫過。我說過,三十年前,我隨部隊在這里進行軍事演習。我們在江孜演習完以后,就要開到一個叫崗巴的邊防縣城里去。不知道為什么,我當時比較傷感。江孜,多數(shù)時間是晴朗的天氣,但我的心情有些灰色。于是,在很多時間里,我會一個人走進江孜的麥田。八月,正是西藏的冬小麥成熟的季節(jié)。我們營房旁邊的地里,麥浪滾滾,看不到盡頭。麥子還沒有黃定,墨綠色的,有一種飽滿的沉重,像雍容華貴的成熟女郎,也像是尊貴典雅的孕婦。走在麥田埂上,上面卻沒有多少草,不像內(nèi)地的田埂,有一種軟綿綿的細草鋪在上面。也沒有鳥在飛,沒有牲畜,沒有人。莊稼地里安靜極了,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行走……
我不知道,對于江孜,這樣的書寫有沒有意義。因為,我知道,江孜的意義,遠遠大于一個人的抒情。
江孜古城,集歷史名城和英雄之城于一身。她至今已有七百多年的歷史,由于地處薩迦、日喀則、亞東關口,是通往拉薩的必經(jīng)之地,并且地沃物豐,所以很早就成為佛教徒、商賈游人匯集之處,在西藏享有盛名。江孜還堪稱英雄之城,一百年前,這里曾發(fā)生過一場西藏人民抗擊英國侵略的戰(zhàn)爭。一九〇四年,英帝國主義侵略軍六百人占領崗巴宗,同時從亞東向北入侵江孜,在宗山受到江孜軍民的拼死抵抗。江孜人民在宗山上筑起炮臺,用土炮、土槍、“古朵”、刀劍、梭鏢和弓箭與入侵之敵展開了英勇的血戰(zhàn),戰(zhàn)斗持續(xù)了八個月之久。最后所有勇士寧死不屈跳崖殉國,寫下了光輝而悲壯的篇章。風靡一時的電影《紅河谷》就取材于這段史實……是國務院批準的歷史文化名城。
我們的車隊進江孜了。整齊的街道,水泥房,石頭房,停放在路邊的馬車,悠悠走過的藏民……下車來,我站在江孜街頭,說實話,根本找不到當年江孜的一點蹤影了。這時候,我同樣想不出當年在江孜的半點故事來。當年在江孜的日子,全是平平淡淡的,像藍天上的云和原野上的羊群一樣,緩慢而抒情。沒有故事,都是當兵人在一起,不打仗,和平年代,制造不出起伏來。對于我來說,江孜給我留下的,是最為平淡的人和事,更多的是青春期的心情和感慨。
站在江孜街頭,這個群山環(huán)抱的江孜鎮(zhèn),感覺非常難于敘述她。關于歷史與現(xiàn)實,關于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我不知道什么是輕,什么是重?,F(xiàn)在,我行走在四千〇四十米的高度,面對四點五平方公里一萬人口的小鎮(zhèn),內(nèi)心透著無以名狀的沉重感。隨著同伴們走進一座寺院——白居寺。白居寺是江孜標志性建筑,有“十萬佛塔”的美譽。據(jù)了解,白居寺是在西藏各教派分庭抗禮、勢均力敵的時期建立的,所以它的特點就是各教派和平共存于一寺。我們走過每個教派在寺內(nèi)擁有的六七個殿堂,還參觀了白居寺旁蜚聲國內(nèi)外的白色佛塔。白塔的藏名叫貝考曲登,塔高約三十二米,共分九層,有七十七間佛殿、神龕和經(jīng)堂,一百〇八個門。殿堂之內(nèi)藏有大量佛像,據(jù)說多達十萬尊。
在寺院內(nèi),抬起頭來,還可以看到俯瞰全城的宗山,山上至今還保留著當年抗英的炮臺。山下,是西藏江孜宗山抗英遺址,江孜宗山英雄紀念碑就座落在這里。紀念碑的三面分別用漢語、藏語、英語書寫碑名。我們站在紀念碑前,這時候,夕陽灑著金輝,紀念碑高高聳立。我們回顧歷史,瞻仰烈士,照相留念,然后,向日喀則出發(fā)。
這段路由我駕駛汽車,我用自己最為淺薄的深情踏過這片溫情的土地。沿壩子中間的楚河而下,“清清河水泛金波”,就是韓紅歌唱日喀則的那條河。河邊生長最具象征意義的榆樹、柳樹。我為什么會喜歡韓紅唱的《我的家鄉(xiāng)在日喀則》,因為我知道那種色調(diào)和氛圍,她唱出了我的感受和心情。江孜到日喀則的公路平坦寬闊,壩子兩邊的山很高,所有的山都沒有樹木。夕陽下,透過車窗,我看到淡淡的草,沒有顏色的沙子和石頭。牛和羊散在一些山凹里,小溪邊。但你只能看到羊走路,看到牛抬頭看著藍天。
我走過麥田,又看到了當年住過的營房。我在營房里讀了好幾遍《紅樓夢》《暴風驟雨》。我現(xiàn)在已無法回憶,那時候,我一個人走在麥田埂上想了些什么。記得當時我們部隊有三個女兵,都是做通訊的。幾千人只有三個女兵,所以,她們在我們男兵的面前,抬著頭走路,像是高傲的公主,眼睛不會對著我們看一下。一些士兵,在三個女兵走過以后,相約在一起放開喉嚨用一個聲音喊著:高大年——高大年——隨著這種喊聲,四周的大山起了回聲:高大年——高大年——男兵們知道,這種回聲往往會引起三個女兵的回望。因為大家都知道,高大年是電影《決裂》中的一個人物,因為讀書考試不及格,跑出了學校,學校的黨委書記帶著人去追,叫著高大年的名字,大山留下了回聲。
高大年,這種回聲裝載著我們的無賴。
因此,到了現(xiàn)在,我對江孜還有一個最好的記憶,就是關于“高大年”的回聲,和那三個女兵的回望……
高高的浪卡子
一九七六年,我從日喀則去拉薩,途中經(jīng)過了浪卡子,并在這里住了一夜。當時,住的是兵站,住宿不收費,吃飯每人收半斤糧票一元錢。記得到兵站的時候并不算晚,但到拉薩去前面已經(jīng)沒有兵站,我們乘坐的部隊客車只好第二天再出發(fā)。
當時,我二十來歲,穿著草綠色的軍裝,戴著讓人心動的領章帽徽。入伍不久,我得承認自己躊躇滿志。希望入團入黨,然后提干,最壞也得留成志愿兵——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從農(nóng)村出去的青年,想跳出“農(nóng)門”的動機十分明顯,也應該得到原諒。由于心里面想的東西不同,我當時在浪卡子,對周圍的湖泊、雪域、藏房、羊群等等環(huán)境都理解不深,更沒有心境去觀察身邊所有與“生存生計”無關的一切。
所以,現(xiàn)在回憶浪卡子,并想對浪卡子進行抒寫的時候,自己心里覺得蒼白。只記得,當時的浪卡子兵站不大,幾排鐵皮蓋成的矮房子,房間的門都面對著羊卓雍湖。坐在門口,可以看綠色的湖水和浪花,水邊的鳥,牧人的羊群和狗。近處的山,沒有雪,沒有樹木,覆蓋在地上的草,沒有顏色,這種時候,我會莫名其妙地想:它們用什么表達自己的生命。
浪卡子為縣城所在地,但人煙十分稀少,基本上看不到有行人走過。公路就在兵站旁邊,路上偶爾跑過一輛貨車或吉普車,大多為部隊的軍車。汽車走過,會卷起許多的煙塵。住在兵站里,沒有熟人,也沒有什么事做,喜歡看著過往的車輛發(fā)呆。那時候,很不關心現(xiàn)在人們熱心的人文地理,說實話,從未在意過秀美的羊卓雍湖,更不會去關注浪卡子的海拔。我當兵的部隊駐在崗巴,海拔五千三百米,浪卡子海拔四千五百米,不會產(chǎn)生“高原反應”。
不管怎么說,浪卡子屬于交通要道,后來的日子里,我的生活一直與浪卡子產(chǎn)生一些聯(lián)系。我去拉薩學開裝甲車的時候,坐一輛解放牌貨車,經(jīng)過了浪卡子。從拉薩到江孜打演習,開著裝甲車,走過了浪卡子。還吃過浪卡子湖里的魚。駐扎在江孜的時候,經(jīng)常吃到一種鮮嫩的魚,聽說就是從浪卡子湖里打來的。一九七八年,從部隊退伍回鄉(xiāng),我們乘坐的汽車又經(jīng)過了浪卡子……這樣一來,浪卡子在我的心目中,便不只是一個詞,一個湖。慢慢地,在這個高海拔縣城里,一些簡單、細小的經(jīng)歷,永遠都難以從心里抹去……只是很遺憾記憶有些模糊不清了。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在西藏、在浪卡子的思維和行為,都有些天真可愛,又有些可笑和愚蠢。
二〇〇六年四月二十四日,三十年后又到了浪卡子。
由于自己覺得從前對浪卡子太不了解了,故地重游,汽車到達浪卡子山口的時候,一眼望著羊卓雍湖,不敢眨眼睛……天氣很好,天空很藍,湖水如帶,湖面湛藍,這個朦朧中的神圣之湖,蜿蜒在崇山峻嶺之間。天地間,遠方是雪,近處是淺黃的山峰,湖水如練,湖水如練啊——難怪被稱為西藏三大圣湖之一。站在海拔五千米的浪卡子山口,與拉著藏獒的藏民照相留影,與牽著牦牛的藏族孩子照相……高原圣潔的風吹來,思緒如潮涌,歷史的,現(xiàn)實的,都涌上心來。一言難盡。
上車往浪卡子縣城出發(fā)。三十年了,過去的泥土路不見了,柏油公路沿湖而修,坐在車里,可以聽得到浪花撲打沙灘的聲音,可以看到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海鳥,從容地鳧水。藏房修在公路邊上,修在沙漠深處,羊群,牦牛,從草原上走過,無聲無息。偶爾掠過一輛越野車,拉著觀光的游人,或探險、想冒險的人。不知道為什么,自助到西藏旅游的人,都喜歡選擇我心里難以抹去的浪卡子。也許,三十年過去,我才需要用心去感覺浪卡子的美。只不過,到了浪卡子,我卻感覺不出浪卡子今天與過去的不同到底在哪里,其中主要的原因,就是我過去沒有深入地理解過浪卡子。今天也同樣,我只屬于浪卡子的一個過客,重新踏上這片土地,我更難于感覺到自己生命之中哪里是重,哪里是輕。坐在車里,與朋友們討論關于浪卡子,關于羊卓雍。后來,也查過浪卡子的一些資料。喜歡打開網(wǎng)頁輸進“浪卡子”這個詞,然后,很容易看到旅行者從浪卡子拍攝回來的照片,很容易知道浪卡子是西藏山南地區(qū)的一個縣。我還知道,過去,浪卡子是拉薩至日喀則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拉薩至印度加爾格達的交通要道,現(xiàn)在,拉薩至亞東、崗巴的公路依然從縣城里經(jīng)過……
僅此而己。對于浪卡子,我從來都不敢高談闊論,只是因為我們考察團人多、那個四川人開的餐館一時做不出中午飯的時候,我約馬霽鴻先生與我一起逛了逛小小的浪卡子縣城,談談我心目中的浪卡子。我們走上了一條丁字形的小街,沒有樹,土坯房,水泥房,商店,牦牛拴在了人行道上,四月天了,陽光十分燦爛,風很冷,行人十分稀少……由于高原缺氧,我們走得很慢,我們穿得很厚,不時喘著粗氣。這個時候,我感慨很多,三十年,既是轉(zhuǎn)眼一瞬間,又是世事變幻莫測。浪卡子,對于我來說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舊地重游,它讓我覺得時間太遙遠了,生命是那樣的短暫。因此,不敢輕易談三十年來對于這塊土地的認識……更多的時候,我只是沉默。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