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難

1

2019年的清明節(jié)，任郡然來找我爬泰山，他事先查過天氣，在電話里興奮地跟我吼：“明天晚上會有一場小雨，我們后天凌晨去爬，一定能看到日出！”

任郡然的突然來訪讓我有些手忙腳亂，我的大學(xué)生活延續(xù)了高中時代的貧瘠與黯淡，因為太過咸魚而顯得那樣了無生趣，和任郡然朋友圈里的多姿多彩形成鮮明對比。

作為一個四肢無力的當代半殘女青年，我不是很能理解一個旅行愛好者的激動心情，但還是提前準備好了爬山用的工具。

任郡然和我是高中同學(xué)，三年同桌，關(guān)系好得可以同穿一條褲子，同時也是我寡淡的異性緣中的唯一摯友，應(yīng)當好好招待。

我在人頭攢動的火車站找到任郡然，與他一起的還有一個小胖子。我?guī)е麄內(nèi)コ员镜匦∮忻麣獾娜樟?，店里掛滿了海浪圖，天花板上綴著印有紛繁圖案的花傘。任郡然坐在花傘和海浪之間，仔細打量我?guī)籽?，忽然笑了起來：“上大學(xué)之后你變好看了?！?/p>

我們已經(jīng)將近兩年未見，高三那年學(xué)業(yè)壓力催生的贅肉早就被時間緩慢消解。去接他們之前，我還特意去了趟理發(fā)店，把發(fā)尾吹出了些許的弧度。

說不出是什么心理，見面那天我早早地起了床，為了這場見面做足了功課，仔細地上了全妝，甚至套上了一條有些不合時宜的薄裙子。舍友看著我將裙子擺滿了床，不厭其煩地在鏡子前比來比去，笑著八卦：“怎么？你男朋友要來？”

任郡然并不是我的男朋友，但是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高三那年冬天，空調(diào)驟停的下午，寒風(fēng)順著窗縫溜了進來，我尤其畏寒，被那一小縷寒風(fēng)凍得發(fā)抖。

他坐在我旁邊，視線鎖定在攤開的書上，過了一會兒忽然把溫?zé)岬氖稚炝诉^來，將我的手攥了進去，又若無其事地用另一只手拿起筆默寫數(shù)學(xué)公式。

好像有什么東西從那年他溫?zé)岬氖中睦锔Z了出來，竄得如今的我心里一動。

我沒有吭聲，低著頭抿嘴笑了笑，將秋刀魚細小的刺小心地吐在餐紙上。

2

任郡然說得沒錯，當天晚上果然下起了雨，看著很小，卻能沾濕衣服，我身上還套著那條在夜風(fēng)中顯得更加哆嗦的裙子，整個人都在發(fā)抖。

任郡然走在前面，忽然回頭皺著眉盯著我看，和他一道來的朋友小胖子笑呵呵地問道：“怎么不走了？”

離賓館還有1.5公里的距離，從日料店里帶出來的熱氣被雨稀稀拉拉地淋盡了，路邊的路燈顯得異?；璋?，我就著那光看了眼任郡然，發(fā)現(xiàn)他居然出乎意料地好看。

情人眼里出西施，黑夜燈下看美人，兩種錯覺，我都占盡了。

任郡然后退了兩步，和我并肩走在一起，有意無意地擋著從側(cè)面吹來的風(fēng)，走了一會兒他忽然點了點我露在外面的肩膀，小聲地問道：“你冷嗎？”

“有一點兒?！背艘稽c兒冷，其實還有一點兒說不出來頭的緊張和期待?；煸谝黄鹣袷清X鐘書說的沖了白開水的紅酒——有一種溫淡的興奮。

任郡然將手放了下去，伸手將身上的夾克脫了，利落地披在我肩上，我裹著衣服和他并肩走，盡量裝作自然，和他討論軍大衣究竟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派上用場。

3

那次夜爬泰山的細節(jié)，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夜晚就是有這樣一個特點，因為足夠黑所以可以模糊掉很多細節(jié)，同時也讓人容易產(chǎn)生錯覺。

因為看不清前面的路，臺階顯得尤其多，我和任郡然共用一只手電筒，細小的光柱照著腳下的路，不遠處有一片燈火映著，是山腰的老奶奶廟。

“聽說在這位老奶奶面前許愿很靈?！比慰と涣嘀煌稗r(nóng)夫山泉，背上的背包里背著我們一行人的干糧，仍然游刃有余的樣子。

“你要許什么愿？”

“不知道，保個平安吧?！彼卣f道。

他確實是保了平安，掛綢帶的時候，三條紅綢帶綁在一起，他在上面寫：“希望陪我爬山的女孩能夠一生平安，萬事勝意?！?/p>

泰山的日出五點半就開始了，站在海拔更高的地方，能夠更早地看到日出，如果足夠幸運，也許還可以看到山間的雨霧蒸騰出的云海。

我們裹著軍大衣找了背風(fēng)的石塊坐著，靜靜地等著日出。任郡然輕輕地靠著我，在黑暗里好像有許多情緒在發(fā)酵，又好像什么都沒有，我緊張得一動不動，又想他或許只是爬累了。

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天的日出很美，沒有任何鏡頭能夠真實地記錄下破曉那一刻帶給人的震撼。

任郡然拿著相機，從第一縷霞光冒出頭的時候開始錄，那是很動人的一幕，年輕的男孩子裹著軍大衣面朝著朝陽，整個人也像朝陽一樣閃閃發(fā)光，讓人移不開眼。只是后來我才明白，讓人移不開眼的其實只是他身后的日出。而我和他都是這陽光下的蕓蕓眾生，是最普通的一個。

4

我和任郡然沒有理所應(yīng)當?shù)赜羞M一步的發(fā)展，只是一個我認識五年，因為太過熟稔而顯得沒有任何吸引力的老朋友。

那之后我和任郡然之間的聯(lián)系比以前更密切了些，也去過他的城市短暫旅行，他帶著我逛了一條長長的過于繁華的商業(yè)街，冰淇淋，玩偶公仔，熱騰騰的雞蛋仔，可可奶茶和煲仔飯，大多數(shù)女生談戀愛時的每一樣我都體驗過了，可好像也不過如此。

離開的那天晚上，任郡然買了很大一盒水果拼盤，讓我?guī)г诨疖嚿铣?，離別前夕，多么適合表白的好時機，我們彼此卻都沒有說話。

再后來，2019年的七夕，他的朋友圈動態(tài)更新了兩張合照，是他和一個陌生女孩的合影，那女生很漂亮，在美顏濾鏡里溫柔地笑著。

我很喜歡的一位作家曾經(jīng)在訪談里說：“愛情本身是一種喜悅?！?/p>

人生不能缺少這種喜悅，可同時，愛情也是一種錯覺，這種錯覺很珍貴，往往轉(zhuǎn)瞬即逝。她說得沒錯。

年初的時候，我終于換了新手機，清理內(nèi)存的時候漫無目的地翻到了許久之前的老照片，照片里暖色燈下的男生有一張稚嫩的臉，再往后是燦爛的朝陽，他的臉暈在光圈里，有種朦朧的溫柔。

愛情的確只是一種錯覺，更重要的是，我甚至都無法確認那到底是不是愛情——它或許連稱之為錯覺的資格都不一定有。

那天下午，我對著那些照片猶豫了很久，終于還是在新手機的內(nèi)存角落里給了它們一席之地。

有些東西就好像手機里這些舊照片，也許此生都不會有機會再去點開，但你永遠不能否認，它們曾經(jīng)存在過。

哪怕是錯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