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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小孩

2020-04-26 10:06文珍
長江文藝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表舅小林媽媽

文珍

我喜歡貓和貓頭鷹。我喜歡深綠色,尤其是鐵皮青蛙的綠。我喜歡春夏之交最好是五月份,南北方都有新開花的樹非常非常美麗。也許還可以加上一條:我喜歡小孩子——我是說,和我一樣真正的小孩子。

小林今年過年不想去王家河的。

她父母家在武漢,去王家河是回老家走親戚。外婆二十歲嫁到武昌城,唯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小林喊舅姥爺?shù)摹恢绷粼邳S陂老家,后來子女也就一直沒離開王家河。舅姥爺“文革”時據(jù)說幫過家里大忙,具體事宜媽媽也說不清楚,但自打外婆還在世時就立下規(guī)矩:每過兩三年總要回王家河走動,不管進(jìn)城多久,總歸還是一家人。

前年外婆去世,靈柩還專門送到王家河下了葬。老人一直心心念念要土葬,這只能在老家還得進(jìn)村才做得到。舅姥爺早兩年去世了,這回幫忙的是舅姥爺?shù)膬鹤觽?,小林的兩個表舅。在村里搭了靈堂,請了樂隊鼓手,本地廚子,擺流水席招待前來吊唁的親戚,忙前忙后小一個月。小林媽媽徹底哭成淚人,根本顧不上道謝安排,只管眼淚汪汪往外掏錢。大小表舅卻不敷衍塞責(zé),逐筆記賬,安排妥當(dāng),賬目一清二白。小林媽媽回武漢后過了好久才緩過來,沉痛地對小林爸爸和小林說:這次又辛苦舅姥爺一家了。這下人情賬更還不清了。

小林爸爸倒心大:再去多帶點東西也就好了。小林小表舅前幾年到武漢打工,我們不是還幫忙介紹了孫老板?后來是他自己吃不下苦,才回去了。

小林媽媽想想也是,心下還是過意不去,尤其下葬的地還是大表舅托關(guān)系找村長在山上要的集體用地。眼下種地的人也少了,一直荒在山上,根本沒要錢。擱在城里的公墓,總得好幾萬吧?這么大的人情,欠著總歸心底不安。

這次過年小林媽媽早早和全家說好初二就去王家河,用心之誠,提前了一個多月就開始準(zhǔn)備禮物,不料早被小林爸爸今天明天地偷拿出去不少——小林爸爸三代鉗工出身,城里狐朋狗友無數(shù),春節(jié)前聚會又格外多。他向來覺得鄉(xiāng)下親戚不給自己添麻煩也就夠了,來往太勤實在沒有必要。等小林媽媽初一晚上收拾行李,才發(fā)現(xiàn)備好的一堆禮物早十去其七。每次從王家河回來都大包小包一堆回禮,小林媽媽老擔(dān)心人情還不上,臨了倒還占了便宜。這回正月里快遞停了,店家都不開門,倉促間去買又未必合心意,這一急之下非同小可,加上歷年積怨,和她爸大吵一架。正舊賬新賬數(shù)落得酣暢淋漓,小林在一旁突然輕輕地說:要不這次我就別去了。

她媽正恨拳頭打在棉花上沒人回應(yīng),立刻轉(zhuǎn)移了火力目標(biāo):你說么事(什么)?

我是說,我不去了。要去你倆去,少去個人叨擾,禮物少點就少點。

小林爸爸在一旁趁火打劫:那我也不去了,在家陪小林。

小林媽媽更氣:統(tǒng)共一家三口,你倆都不去,我一個人去像什么樣子?好,小林你外婆才走沒兩天……

小林道:這和外婆沒關(guān)系。媽媽,你和外婆真太像了,一輩子就喜歡強(qiáng)迫所有人和你保持一致,急你之所急,憂你之所憂。你這么愛走動,你自己去就好了,干嗎一定要強(qiáng)拉著我倆?

小林媽媽原地氣結(jié):我李寶蘭造了什么孽,嫁了個將進(jìn)不將出的老公,又生了你這樣一個六親不認(rèn)的女兒!這么行動不聽指揮,以后老了我還指望得上誰!

說罷也不管這邏輯講不講得通,自顧自滔滔熱淚滾滾而下。小林爸爸眼看惹了大禍,搖手咂舌,立馬倒戈幫勸小林:算了算了,要不我們?nèi)颐魈爝€是一起去?

小林是真的不想去。初二這一天她另有別的安排。有人將從外地過來,而且只有這么一天,此后余生,可能再也沒有相見的機(jī)會了。

但到底要不要最后見這一面,其實她也沒有想好。

就這么一拖二拖的遲遲沒有確定,不料媽媽正好就定在了初二這天去王家河。去就去,本來她一直沒答應(yīng)那邊,也是有一點聽天由命順?biāo)浦鄣囊馑?。然而心底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猶猶豫豫,其實還是想見最后一面的。這兩天正在每隔幾分鐘變一個主意地煎熬,剛下定決心鼓足勇氣開口,沒料到立刻遭到毀滅性打擊。

她眼看大勢已去,反倒確定了自己心底是真的想去見那人的。卻只能不死心地負(fù)隅頑抗:王家河有什么好去的?每次去就是在小表舅的農(nóng)家樂里胡吃海塞一頓——說真的還挺影響人家做生意的——你們打牌下棋,我一人在旁玩手機(jī),實在沒什么去的必要。而且小表舅媽比我沒大幾歲,老二都快十歲了,我……

小林媽媽聽她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反倒轉(zhuǎn)怒為笑:你現(xiàn)在倒知道怕催了?也是我們太慣著你,從來不逼你相親。眼看都三十幾歲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

她一會哭一會笑,倒說人家像小孩。也是幾十年婚姻穩(wěn)固,到老愈發(fā)任性。又或是真的老了,所以老小老???

小林爸爸看情勢不好,早早就溜回了房間。要么在玩手機(jī),要么對著電腦斗地主。

小林用嘴努努房間的方向:嫁人有么事好?嫁個人,辛辛苦苦伺候一輩子,到頭來連帶回老家的禮物都保不住。

她知道她爸聽得到。故意的。她就是氣他墻頭草,隨風(fēng)倒。

最后還是胳膊拗不過大腿,去了。就像港片里常說的,“最重要的是一家人齊齊整整”。在家里當(dāng)老女兒就有這點不好,父母一直嬌生慣養(yǎng)著,但同時也就有權(quán)利要求她聽話,只要沒出閣,過三十歲了也一樣。

畢竟早到了應(yīng)該搬出去獨立的年齡了。小林在房間里慢吞吞地收拾自己的行李。與此同時眼淚無聲地一滴滴落在疊好的衣服上。她這點很像她媽,哭起來完全沒有聲音,但一旦開始哭,就像水龍頭開了閘一樣流個不停。她有點納罕地想,原本還不知道自己竟然會委屈成這樣,整個肩膀都抖成了篩子。她媽還有她爸和她當(dāng)苦情戲觀眾。她自己呢?

以前她一說要搬出去單獨住,父母就急。不是她爸要跟過去,就是她媽??傆X得女兒一個人住不安全,不放心。但他們管得再嚴(yán),倒看不出來小林其實一直有個秘密,而且這秘密隨著時日過去還越養(yǎng)越大。她一直暗戀大學(xué)同班的男生劉赟,本科畢業(yè)前還真的短暫有過半年多地下戀情——所謂地下,就是全班同學(xué)乃至宿舍人都不知道,兩人只在校外約會。一開始是小林臉皮薄,覺得關(guān)系沒到談婚論嫁前不想讓那么多同學(xué)知道。沒想到隔了個暑假,劉赟回了一趟廣州,再回來整個感覺都不對了,才知道他一回去就被父母安排認(rèn)識了前同事的女兒,差不多也就是相親的意思了。劉赟很坦率地說那女孩和他年歲相當(dāng),從小在一個單位院子玩到大。后來她父母搬走了,差不多十年沒聯(lián)絡(luò),再見面兩個孩子倒都已經(jīng)出落成大學(xué)生了。他父母要他畢業(yè)后回廣州,那女孩正好也在廣州上學(xué)。適逢大四,正在人生選擇的十字路口。也是年輕氣盛,沒等劉赟吞吞吐吐說完,小林便賭氣道:你既要聽父母話,就找你的青梅竹馬好了,知根知底,一畢業(yè)就回廣州結(jié)婚,皆大歡喜。

劉赟不接茬,只面露難色:如果我非要留在武漢,我爸說就斷絕父子關(guān)系。

他祖籍甘肅蘭州,從小隨父親調(diào)到廣州軍區(qū),在部隊大院長大。有個軍人父親大抵如此,說一不二。前同事肯定也是一起扛過槍的人,對戰(zhàn)友的女兒怎么看怎么親。

小林眼看說不下去,含淚走了。劉赟往外追了幾步,沒有再追。

是畢業(yè)一年后小林才從另一個同班同學(xué)嘴里聽了一耳朵,其實是女方爸爸要求他們畢業(yè)就結(jié)婚,大概是轉(zhuǎn)業(yè)后很發(fā)了一點財,還答應(yīng)要在碧桂園給他們買套婚房。

這敵不過一套房子的短短半年地下戀情,不料卻給小林造成了相當(dāng)持久的影響,畢業(yè)好多年還一直沒走出去。也是工作后圈子越來越小,竟再沒遇到過比劉赟更讓她心動的人——喜歡一個人原本是極難的事。劉赟似乎也清楚她從沒放下,隔一年半載總會給她發(fā)條信息,問候頻率和他們?nèi)胰ネ跫液拥念l率差相仿佛——并不說什么特別的,就是問:還好嗎。結(jié)婚了吧。生孩子了嗎。一副欲言又止舊情難忘的模樣。

小林漸漸明白他就是不想讓她忘記自己。這樣是不是反倒說明,對于他來說她也是一段難忘的年少情事?他一畢業(yè)就真和那青梅竹馬結(jié)了婚,聽說第二年就生了孩子——因為當(dāng)時是地下戀,同班同學(xué)都不知道他和小林好過。她還是從班級群里知道的,他大概給好些人都喜孜孜發(fā)了新生兒降生的短信,只除了她。眼下畢業(yè)十年了,他還偶爾會給她發(fā)信息。她想象他抱著已經(jīng)會打醬油的小孩問候自己“結(jié)婚了嗎”的場景,總是想笑又想哭。更可怕的是她即便清楚他不過就是個喜歡和前任藕斷絲連的渣男,竟然也是她這么多年貧瘠感情生活中的唯一綠洲。

這些事她從來不和父母說——自從初中發(fā)現(xiàn)媽媽偷翻她日記簿以后。雖然畢業(yè)后就一直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但是。

劉赟發(fā)來的信息小林每次仍然必回。有時她剛剛說完自己近況,正待問他,這人就突然消失了?!苍S是孩子哭了,也許是青梅竹馬叫他了。小林總?cè)滩蛔∵@么想。劉赟有他的婚姻日常,與她完全無關(guān)的現(xiàn)世安穩(wěn)。但是,她一直感激他對她還算坦誠,至少從來沒有試圖欺騙過她感情,甚至畢業(yè)前夕唯一一次上床的機(jī)會,也放棄了——分手后偶遇過一次,賭氣也罷,挽留也罷,后來不知道怎么就半真半假地走到了學(xué)校附近的小旅館里,好像是要做點什么,結(jié)果卻只是她哭得肝腸寸斷,他也哭,最后卻什么都沒發(fā)生。第二天中午他就收拾行李坐飛機(jī)回了廣州。

是不是正因為什么都沒發(fā)生,所以才始終覺得蕩氣回腸,念念不忘?但也可能是隨著時間流逝,一層層加了時光濾鏡,在小林一遍又一遍的回想中,把那短短的半年和最后一晚回憶得太羅曼蒂克了。他當(dāng)時能克制住欲望,也許只不過因為懦弱和負(fù)不起責(zé)任?;蛘吒纱嗑褪遣粔驉鬯_@么多年,信息發(fā)歸發(fā),本人卻從沒出現(xiàn)過。

直到這個春節(jié),他們班長出面張羅一次同學(xué)聚會,就在初二那天。

班上大多數(shù)人都留在武漢,真要聚肯定聚得起來。正好畢業(yè)十周年,幾乎是一呼百應(yīng),那些混得還不錯的同學(xué)和前俊男美女們尤其積極。他在群里沒報名,私底下卻給她單發(fā)了信息:你春節(jié)在武漢嗎?如果你去,我也從廣州過去。

永遠(yuǎn)都是“你”。你好嗎。結(jié)婚了嗎。生孩子了嗎。從沒有起承轉(zhuǎn)合,也好像沒有任何指代。這也很厲害,因為“你”可以是一個何其親密的詞,就好像對早上才見過的枕邊人一樣隨便;當(dāng)然也可以理解成別的任何。進(jìn)可攻,退可守。

大過年的,他不好好待在廣州過年,發(fā)生什么事了?是兩口子吵架了,還是——早已離了婚?小林被自己過于大膽的猜測驚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蛘咧皇菃渭兊模褪窍胍娎贤瑢W(xué)敘敘舊?

年前剛收到這消息的時候,她起初木木的沒什么反應(yīng),還在幫媽媽擇菜,剝毛豆。差不多過了十分鐘,毛豆剝完了,起身走回自己房間里去,盯著手機(jī)發(fā)了十幾分鐘呆,不知道該怎么回。等媽媽飯菜做好,出房間又是若無其事的一張臉。小林媽媽倒是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化了妝,一會要出去?

小林說,嗯,可能要出去一下。

其實她是躲起來哭過了。這么多年都是一樣,只要提到這個人,永遠(yuǎn)郁結(jié)于心。

小林爸爸一直盯著電視機(jī),背對她們母女。小林看著他想,不結(jié)婚也好。不結(jié)就不用一輩子照顧同一個男人,辛辛苦苦做好飯菜,吃飯時還只配觀賞一個背影。而劉赟這個早已消失在她生活中的人,突然出現(xiàn)又想做什么?對于他來說,她或許是朱砂痣、白月光。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也是永恒的備胎——這樣想來,他的感情生活的可能性,大概同樣也少得可憐??赡芫褪腔斓貌粔蚝?,或者畢竟不夠壞,不敢真的做什么壞事,也就一直憋屈著,只敢和前女友聊騷。

她這次一直沒有回微信。幾個小時后,看到他在群里報了名。

本來想這次就不見了,見了實在怕難過,也怕真的發(fā)生點什么——都這么多年了,好像時間讓一切不正常的關(guān)系都變得情深意切理直氣壯了起來。初一晚上目睹母親爆發(fā)的眼淚后,小林卻突然軟弱起來。最終還是發(fā)了信息過去:你家里……沒出什么事吧?

沒事啊。

沒事你干嗎大春節(jié)的跑出來?

今年她帶著父母小孩去泰國旅游了,我和我父母留在廣州過年。十年一聚不容易,我想回來看看。主要……也為了看看你。

對妻子的稱謂也很妙,永遠(yuǎn)是“她”。仿佛帶著某種厭棄,卻又不失安全的溫情。同樣是進(jìn)可攻,退可守。此人何德何能,竟然妄圖一直周旋于兩個好女子之間?不知道為什么,小林一點都不恨這個父親買了碧桂園因此順利結(jié)婚的姑娘。肯定也是可憐人。她想。一定不知道老公結(jié)婚十年了,還在給前女友發(fā)微信。

我初二不在武漢。小林一字一頓地打。

你要去哪里?

陪父母去給外婆掃墓。

什么時候去?什么時候回來?我爭取在武漢待兩天,等你。

小林起初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回的,懷著某種報復(fù)的快意。但沒想到輕而易舉就被他化解了。說到底還是她心軟,拒絕的意思不誠。就為這她反而痛恨起自己的軟弱來,又別扭地想要索性一口回絕。

她飛快地說:可能那段時間我都不在。回得很快,完全不容自己后悔。

啊……太遺憾了。早知道你不去,我就不報名了。那我也就初二來初二走吧。期待下次再見。

再見。

其實他們已經(jīng)整整十年沒見了,記憶中的劉赟,還是那個穿籃球服神采飛揚的少年,他們班的流川楓。流川楓也好,櫻木花道也罷,不知不覺都人到中年。都說三十歲以后第一次同學(xué)聚會就是炫富和出軌大會,但是她真的還要鴛夢重溫嗎?

算了吧。小林咬著牙對自己說。何必呢。

作為班上碩果僅存的幾枚剩女之一,又何必再去人前高調(diào)展示失???她誰都不想再見,包括前男友。雖然她模樣身材都沒變太多,但是,她同樣無意展示這對抗歲月的微小勝利。就算二十歲時,她也不是什么美人?,F(xiàn)在,也就不過還不見老。

不見也罷。

然而初二一大早,長年沉寂的本科同學(xué)群里就驟然熱鬧起來。小林盡量不去看,但只要一打開微信,群提示音就嘀嘀嘀響個不住??倳心敲匆恍嵝娜耸繕酚谑聼o巨細(xì)地直播全部聚會細(xì)節(jié),也許潛意識里就是為了刺激她這樣膽怯的逃兵,讓原本乏善可陳的聚會被不在場的人盡情想象艷羨。她感到切實的痛苦,卻沒法控制自己不去看。同班同學(xué)們一個二個陸續(xù)到了,女生個個都打扮得光鮮靚麗,男生卻大都發(fā)了福。一小時后開始入席拍合照。她留神在里面找了一下,并沒有劉赟。仿佛是為了回答她暗地的疑問,一個當(dāng)年和劉赟關(guān)系就不錯的女生在群里很直接地問:赟少呢?立刻有人答:路上呢。他從廣州過來,要晚一點。立馬有一堆人跟在后面嘖嘖稱嘆:是直接從碧桂園開車過來吧?赟少還真念舊?!烙嬋思乙舶l(fā)了大財,路費啥的不在話下?!犝f買了寶馬五系?——反正過年高速也免費,哈哈哈哈哈。——開什么玩笑,有錢人還在意什么高速費?不求最好,但求最貴!

群里滿是歡樂的調(diào)侃和一個緊接一個的彩虹屁。當(dāng)然都是發(fā)給路上的劉赟看的,也算是一種社交場上的預(yù)熱。根本沒人注意到她沒去,她從十年前到十年后,一直都是不起眼的灰姑娘。而劉赟一直是所有人的王子。王子真的愛上過灰姑娘嗎?對不起,沒人知道,更沒人關(guān)心。

連她自己都不相信那半年是真的。那就差不多是假的了吧。

就在這樣慘淡的心情下,小林隨父母坐上了去黃陂的地鐵。最終手提肩挑地還是搜羅了不少家當(dāng)帶上,就這樣小林媽媽還在不停和她爸拌嘴:早讓你學(xué)車不肯學(xué),開車過去多方便,黃陂又不遠(yuǎn)。春節(jié)高速還不收費。

小林爸爸吐吐舌頭:都老夫老妻這么久,你又找么事別扭?你倒是先給我買個車呀?

小林媽媽立馬翻個標(biāo)準(zhǔn)白眼:給你買個吉利怎么樣?現(xiàn)在小林供出來了,幾萬塊錢還是出得起。

小林夢游一樣看了人群中的他們一眼。她剛出生那幾年父母還在一個機(jī)械重工廠里工作,后來廠子效益不行了,倒閉了,兩個人都下了崗,有段時間一起去深圳打工,后來又都回來了,沒隔兩年又各自去廣東福建打工。一直把小林扔給外婆拉扯大。這些年老了,才回到武漢重新搭伙過日子,再是吵吵鬧鬧打打罵罵,聽上去總有一種家常情味在。她初高中一直跟著外婆過,大學(xué)才寄宿,其實不是不理解老家對于老人的特殊意義。要不是這次湊巧碰上班級聚會,她也不會提出不去王家村——可是,不管她去不去,結(jié)果都不會太開心的。她知道。

殊途同歸,那就還是去吧。至少媽媽開心一點。

而且——這樣或許還能讓劉赟稍微難過一下。哪怕就難過幾秒也行。他是真的再也見不到她了,永遠(yuǎn)徹底地失去她了。即便她在他的人生里,其實并不重要。

一家人坐到漢口北下車,換乘輕軌,六站就到了王家河路口,再走到呂后灣坐十幾站公交車,便來到王家河街道。這兩年這邊新建了個玫瑰園,也不叫鎮(zhèn)子改叫街道了,但村還是那個村,只修了路,此起彼伏地蓋起許多農(nóng)家樂。大表舅承包了幾畝果園,專種城里人愛采摘的草莓和黑布林;小表舅學(xué)過幾年廚,早年在外地酒樓打工,后來兩口子在玫瑰園附近盤了一個院子,招待那些賞花采摘的城里人過來歇腳,吃飯,打麻將。那院子就在高速公路出口附近,下了車再走個五百米就到,一大片都是各式農(nóng)家樂招牌,交通很方便。

走在進(jìn)村的路上,小林媽媽說:小林你還記得小表舅家的依依吧?她見到你肯定很高興。

小林當(dāng)然記得。那就是小表舅媽的老二。有一年過年和大人回去,一進(jìn)院子就見一個被抱在手上的女娃伢整張臉都包了繃帶,一只眼睛完全看不到,雖然夜色中看不真切,依然被嚇了一跳。

是依依嗎?這是做么事?

唉。小表舅說:我們這離公路太近——但農(nóng)家樂非得開在公路邊才有生意的嘛。沒哪個有時間看顧她,這女娃兒又老跑到馬路中間客(去)玩,怎么講都不聽。這下好了吧!被車子撞了。身上還好,可能撞到頭影響了視覺神經(jīng),等養(yǎng)好了,醫(yī)生講可能要配副眼鏡。

那年小林剛過二十五,對小孩子從來沒什么感覺。但聽說表妹出了車禍還是嚇了一跳:抓住肇事司機(jī)了沒有?

哪可能抓得住嘛。撞翻人就跑毬。小表舅罵了句臟話,眼睛直直地望著小女兒,表情說不上憐惜還是惱火。他一張圓臉配上劍眉,個子挺拔,在這小鎮(zhèn)上算一等一的體面人物,做生意又勤懇,據(jù)說前幾年這邊旅游剛放開的時候游客多,掙了不少錢,卻沒把自己唯一的女兒護(hù)好——還有個兒子,上初中了。老婆也算是鎮(zhèn)上的美人,比小林大不了幾歲,孩子卻老大了。小林幾乎沒見過他們夫妻倆聊天,每次到他家來,都只看見兩人配合默契地在廚房勞作,沒多少時候便端出一桌子油亮鮮香的黃陂本地菜來——就憑這手好廚藝,逢年過節(jié)五一國慶,根據(jù)點評App尋香下馬的客人還真不少。

但這些年也不知道是不是運道不好了。依依好端端的出了車禍,小表舅家日子也隨即難過起來。

小林聽父母背后議論,其實家道敗落和車禍都沒什么關(guān)系,多半還是因為小表舅賭錢。淡季沒游客,各個農(nóng)家樂的老板和附近的村民就愛聚在一起打牌。本來牌桌三十年,各花各的錢,但前兩年來了一個開火鍋店的潮州老板,一個川菜館老板,還有一個開河南燴面館的,總之從外頭帶來了更刺激的新玩法,賭注也翻了幾倍不止。這一來,小表舅一年到頭累死累活掙的錢還不夠半個月輸?shù)?。就為這,小表舅媽和他鬧了幾年離婚,終究沒離成。聽說為戒賭,小表舅還剁掉了自己一個手指頭,可見決心不小。但沒用。

那年小林見依依時她還不到六歲。五六年過去,大約也該讀小學(xué)高年級了。按輩分她該叫小林“姐姐”,小林倒是樂意——雖然早已到了做阿姨的年齡,但被叫年輕一點總歸是喜悅的。說起來依依還真是小林在王家河唯一可能玩到一起去的“同輩”,雖然是個小孩。依依哥哥個子比小林高出一個頭,又內(nèi)向,早就不是“弟弟”的樣子了,沒事也不愛往跟前湊。

依依呢?一進(jìn)門小林就問。小林媽媽扯了一下她袖子。

大表舅平時沒事總在小表舅這里,還有幾個鄉(xiāng)鄰相陪著一起喝茶,一聽到門口聲音都慌忙站起來,一伙兒迎到門口:姐姐過年好!姐夫過年好!哎呀,小林也來了!大姑娘了么越來越漂亮了!人來了就好,還帶什么禮物,客氣了哈!

大家忙著寒暄,把禮物一一擱下。兩個表舅媽也在人群里滿面春風(fēng)地笑著,大小兩個相差總有十歲,看上去卻越來越像,不管發(fā)型還是衣服。估計平日里妯娌間也不少暗較長短。一般來說,做生意的兄弟易分家,好在兩個表舅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合伙干,到現(xiàn)在感情還算融洽。

小林媽媽邊往里走邊問:報上看你們這里的玫瑰園還盡打廣告,這一帶名氣越來越大,生意也越來越好做了吧?

小表舅哈哈笑道:那可不,姐你沒五月里過來過,樓上樓下全住滿,簡直忙不過來!

小表舅媽卻立刻撇了撇嘴:你怎么不說過了五一之后好久都沒生意?屬喜鵲的,光報喜不報憂!

但同時也高高興興地拿出一大把瓜子花生來,又拿出兩個巨大的文旦柚子,說是附近果園剛摘的。

小林爸爸倒早已經(jīng)輕車熟路和大表舅擺開臺子下起象棋來,大表舅媽和小林媽媽還有幾個鄰居立在一旁寒暄。小表舅在廚房里忙出忙進(jìn),小表舅媽繼續(xù)忙活著從屋里端出各色糕果茶點。一過年,這些東西各家總不會少,最多牌子比城里的差一點,但也差不多是徐福記、喔喔奶糖。椪柑丑橘瓜子花生什么的更不在話下,卻沒有小林小時候最歡喜的自家做的米糕了。

她在那堆點心里挑揀了半天,直到猛然覺得不像個三十歲的大人作為,方訕訕縮回手,四處張望:依依呢?

也確是蹊蹺。來了這么久都不見人,這小丫頭自己出去玩了?

小表舅媽笑道:小林這么關(guān)心依依??!依依也最喜歡小林姐姐。說姐姐要來,昨天起就開始高興了,現(xiàn)在倒躲在樓上半天不肯下來。

小林媽媽也笑:大姑娘了,還知道害羞了!

小林重新打量這院子。也不知道是哪年建的三層小樓,門口還做了幾根羅馬柱,大概還是小表舅在浙江蕭山幫廚時見過的世面。他回來贊嘆說那邊農(nóng)民房建得一棟比一棟洋氣,回來根據(jù)照片加主觀記憶,雖然沒建筑圖紙竟也設(shè)法讓這邊的施工隊依樣畫葫蘆地搞了一套差不多樣式的。早年在這邊農(nóng)家樂里還算氣派的,剛建好一天到晚有鎮(zhèn)上的人專門來參觀,吐一地的瓜子皮,小表舅媽怨聲載道;過了幾年,卻漸漸被周圍鱗次櫛比的新房子比下去了,沒那么顯眼了。但小林反倒喜歡這房子住舊了以后的親切感,似乎多了些痕跡和味道,每次來也眼看著院子里的樹越來越大。這次又新添了一棵枇杷,一棵黃角蘭,一棵石榴樹。小林卻莫名其妙地想起劉赟老早和她說過的一句情話,說她最喜歡梔子,回頭也弄個院子給她種梔子,不由得神思恍惚起來——班級群里之前熱鬧非凡,到此刻卻沒了動靜,估計這時班上的人都到齊了。

小表舅從廚房里出來,看到小林正對著那棵枇杷樹發(fā)呆,笑道:也是托玫瑰園的福,好多花木公司來競標(biāo),沒投上的就順便問我們要不要競標(biāo)的樣品,賣得爛便宜。

怪不得以前沒見過。小林笑道:小表舅家的花園越來越像樣了,回頭本身也成了個景點,要收門票。

與此同時她用眼角余光瞥見一個小女孩正悄悄慢慢地踱下樓來。簡直就像是時光倒流。下樓的這個女孩和她三年前印象中的完全一模一樣。

是依依。

那年依依剛出車禍沒一個月。當(dāng)時表舅爺爺還在世,那么敦實高大的一個老人,憐惜地把受了傷的小孫女抱在手上半天不放手。過兩年再去,就是來參加表舅爺爺?shù)脑岫Y,只見一個小人兒滿院子自顧自地瘋跑,招貓逗狗,大概五六歲了,也渾然不知道要哭——哭以后再沒人天天抱著她去村頭玩了。又怪模怪樣地戴一副紅色塑料框架眼鏡,鏡片厚得像酒瓶底,一張清秀的小臉基本被遮完。據(jù)說除了視力受影響,車禍倒是沒留下太多后遺癥。

后來又去過幾次,每次都隔一兩年。一回生,二回熟,依依第三次見她就親熱得多了,主動拉著小林帶她去看院子里養(yǎng)的哈巴狗,說叫乖乖。

小林在籠子前面蹲下來:為什么要叫乖乖?乖還要被拴起來?

依依認(rèn)真地說:不拴起來就不乖。拴起來就是為了讓它乖一點,否則好兇哦。

又悄悄和她說:其實這不是真的乖乖。真的乖乖跑到馬路上去,被車撞死了。它是后養(yǎng)的。

上次見面她倆還在院子里打了一個多小時羽毛球。小林沒想到依依的球技竟然還可以。雖然一直戴著那副紅色的厚瓶底眼鏡,又在水泥地上穿著硬邦邦的小皮鞋,就著冬日午后慘淡的日頭,竟把二十九歲的小林打得陣腳大亂,滿院子撿球。還有幾次,打出去的羽毛球都飛在了院子一棵苦楝樹的枝杈上,只能用一根長竹竿捅下來。

那次回去對小林的直接影響,就是春節(jié)結(jié)束一上班,她就申請加入了公司每天中午打球的羽毛球隊。相熟的同事都忍不住問:怕是太陽出錯邊了吧——萬年宅女居然打起了球?

小林不好意思告訴他們實話,就是過年被親戚家一個九歲的小女孩扣殺得太慘,小小受了點刺激。

一晃兩年不見,小林都三十出頭了,依依看上去仍像只有九歲。她想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最奇怪的地方原來在于這女孩幾年來完全沒長高,還是那么又小又瘦,連眼鏡框似乎也沒換過,還是紅色的,厚厚的酒瓶底。怕自己記錯了,她試探著問:依依今年好大了?

依依害羞地抿著嘴:十二歲。

小林記得自己五年級時差不多已經(jīng)一米五八了——雖然后來也就長到一米六二——但一個五年級的小孩子這么矮正常嗎?她陡然間想起那次車禍來。會不會就是后遺癥?

小林媽媽在一旁輕輕捏了她手一下。

小林另一只手非常輕地拉著依依。就和九歲時一樣,這小女孩依然有冰涼如月的纖小手掌,臉被眼鏡遮住了半邊,依然能看出眉清目秀。小林不禁懊悔:這次過來心緒不寧,雖然媽媽帶了東西,但自己竟然沒有專門給依依準(zhǔn)備禮物。無望地在包里翻了半天,最后只找出一支歐舒丹的手霜,差不多九成新,還是限量版,管子上有一只在聞花的小熊。

她舉著手霜問依依:這個要不要?很香的。

依依接過去,擰開蓋子聞了一下,在紅眼鏡后面無聲地抿嘴笑了一下,算是接受了。小表舅媽似乎認(rèn)得這牌子,趕著說:快謝謝姐姐,好貴的。

小林暗叫一聲慚愧。見到依依她就忍不住回想自己十二歲時是什么樣子,又歡喜什么。也許比依依要高,但也并不見得比她更懂事,更招人疼。這年紀(jì)的小女孩心底敏感得像剛長成的蒲公英花球,一不留神心事就飛得一天一地。那幾年她父母在南方打工,她和外婆生活在一起,老人稍微對她疾言厲色幾句,她晚上都會半宿半宿地哭,一整夜抱著媽媽的舊衣服不放手。到后來衣服基本全被眼淚浸透了,陰干后把鼻子埋在里邊聞,有一種深海魚類的咸味。

依依似乎比她運氣好點,父母都在自己身邊,也不算留守兒童——可是,就算父母在身邊,也擋不住來來往往的車把她像保齡球一樣撞倒,又碾死了她喜歡的小狗乖乖。小林突然前所未有地痛恨起門口那條車來車往的國道來。但是,那么多游客也都是這條財路帶來的。

因為羞愧只有手霜可送,她格外親熱地拉著依依的手,問:要不要和姐姐粗客(出去)耍?刻意學(xué)的黃陂話,說得半生不熟。

上次打完球依依還帶她到附近轉(zhuǎn)了一圈。當(dāng)時依依還小。只在房子周圍稍微轉(zhuǎn)了轉(zhuǎn),時間也短。

小林這次倒是想一雪前恥,問了幾次羽毛球拍哪里去了。最后依依只簡單地說:沒有了。

沒有了?

就是找不到了,可能被媽媽丟了,也可能被不曉得哪個拿走了。誰知道。

倒是對身外物很灑脫的樣子。

大舅媽不知從哪踅過來,手上還織著一件紅色毛衣:對,四周哪有好耍的地方,依依帶小林姐姐客(去)。你要好好向姐姐學(xué),長大以后也考重點大學(xué),讀研究生!

依依低下頭,聲音很小地說:我自己還天天想有哪里好客。我自己都不知道這附近有么事好耍。

小林的心陡然被這句輕輕的話刺痛了。這讓她想起自己漫長而孤單的童年,沒一個人真正有時間陪她,爸爸媽媽一年到頭在外面忙著打工掙錢就別提了,外婆一天到晚要買菜,做飯,有點閑暇就和其他老年人打牌,練香功。當(dāng)留守兒童本來就容易有心理問題,加之長相性情平常,成績又一般,同學(xué)們也不喜歡同她玩。還有個特別討厭的女同學(xué)言之鑿鑿地說她父母去不同地方打工,肯定是偷偷離婚了,都不要她了。氣得她當(dāng)眾大哭:他們沒離!我有爸爸,也有媽媽!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她差不多整個青春期都灰頭土臉地自閉著,別人給一點點好意一點點愛就感激得不得了,因為家境,因為家庭。也因為從來都缺愛。

我們走吧,依依。她搖搖頭,不愿意再回想下去。

依依就帶她走出農(nóng)家院的大門。

門口是一條煤渣鋪成的鄉(xiāng)間小路,四周橫七豎八插了些竹籬笆,隔開后面的菜地。東一塊西一塊,也分不清楚是誰家的。好幾個鼓鼓囊囊的垃圾袋就隨便擱在竹籬笆上面,四周也并沒有垃圾桶。

會有人來收垃圾嗎?小林問。

依依說:不知道。

我們到哪去?

可以帶你去龍騰。她想了一下,像下了很大的決心。那就是她知道的“最好玩的地方”了?

龍騰?那是哪里?

依依半天形容不清。但強(qiáng)調(diào)了好幾次:很好玩的!有很多人,還有抓娃娃。

去就去。

小林和她手拉手走在路上,突然高興起來。小時候去陌生地方冒險的快樂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還不是闖進(jìn)什么孤墳野冢探尋寶藏之類的快樂,而是找到同類項的快樂。小林想。骨子里她好像一直就沒有長大,無法適應(yīng)這個成年世界的種種規(guī)則。尤其這么多年一直沒有得到足夠多的愛,短期內(nèi)大概也沒有戀愛結(jié)婚的可能。這種獨自在狀況之外的孤魂野鬼狀態(tài)似乎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也許從小時候當(dāng)留守兒童,父母從南方回來后她感到陌生,怯生生地躲到外婆背后就開始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一點問題,雖然她還算幸運,并沒有像依依一樣真的遇到車禍。

依依沒有背井離鄉(xiāng),在這個到處都是農(nóng)家樂和游客的小鎮(zhèn)卻也像個陌生人。哪里都不需要她,因為她小,是個女孩,也因為她出過事,撞壞了眼睛,又長不高。她父母對她成績完全沒要求。雖沒明說,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寶全壓在了要上初三的兒子身上了。但那個據(jù)說成績也一般。也不爭氣。

依依,你最喜歡哪科?小林忍不住問了最掃興的一個問題。

女孩個頭才到她肩膀,低下頭不予作答,手掌卻在小林手心里輕輕地翻了一下,很明顯地不喜歡這個話題。小林初中倒數(shù)第三——全班總共七十個人——那年,也最不喜歡大人問這個。她既是“姐姐”,就不該像那些可憎的真正的大人一樣問東問西。說到底,成績又有什么關(guān)系——就像后來,父母從廣東回來,發(fā)現(xiàn)女兒成績竟然這么差大驚失色,好歹做通思想工作讓她留了一級,后來小林分?jǐn)?shù)的確也上去了,但成績好起來照樣有成績好的不快樂。該犯錯誤照樣犯錯。長大后該失戀照樣失戀。事情并沒有就此一帆風(fēng)順起來,就好像有某一環(huán),從一開始就悄悄脫節(jié)了。

看到依依后小林就竭力忍住不再看手機(jī)。就讓那群人歡聚吧。總而言之,是與她無干了。

——但劉赟發(fā)現(xiàn)她沒有去,真的會難過嗎?

走過那條煤渣小路就到了大路上。就在國道邊上。馬路對面依然是本地特色農(nóng)家樂,走地雞,涮羊肉,重慶老火鍋。這天是個陰天,但南方的冬天就算陰天也不會溫度太低,只陰惻惻的讓人覺得悶氣。小林抬臉往天上看,水墨畫一樣的云層背后微微透出一點亮,太陽像磨砂玻璃燈泡,裝飾性遠(yuǎn)大于實際用途。一陣小風(fēng)剜過,她倆一起打了個哆嗦。與此同時小林發(fā)現(xiàn)馬路這邊就有個茶園子,以前沒發(fā)現(xiàn)。

我們進(jìn)去探險好不好?她問。

依依點點頭,當(dāng)即面露喜色。

茶園子中間有條路直直通往樹林深處,遍地衰草絲毫遮蓋不住地上土丘,像某種中年人飽經(jīng)歲月摧殘后的發(fā)型。到處都灰撲撲的。畢竟是正月里,就算真正的玫瑰園大概也一樣荒涼,何況這還不是旅游景區(qū),只能算景區(qū)外圍。這茶園原本很大,估計旺季各處都坐滿了人,但現(xiàn)在卻空空蕩蕩的。最詭異的,是好些茶樹上都掛了鳥籠。一開始小林以為是空鳥籠,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每個籠子里都藏著一只神色陰郁的鳥,有些是八哥,有些是鷯哥,有些根本認(rèn)不出來。離遠(yuǎn)時這些鳥都像石頭一樣沉默,人一靠近,就開始不耐地在籠子里頭來回撞擊,而且越撞速度越快,酷似憤怒的桌球。在暴烈的砰砰聲中,她們根本不敢靠近,怕萬一有一兩只特別剛烈的鳥情急之下結(jié)果了自己的小命。小林明顯地感到依依有退縮之意,就拉著她向樹林的另一個方向走去。

茶園深處的露天茶座倒是坐著幾個人。但也只是沉默地抽煙。看見她倆神色冷淡,估計猜到是附近的人,并不是可能的顧客。一大一小兩個怪女孩。不像母女,也不大像姐妹。

這里你來過沒有?

依依說:路過過,從沒進(jìn)來過。

離你家這么近。最多五百米。

夏天門口有人看門。還有狗。好兇哦。

怎么會有狗?現(xiàn)在狗又去哪里了?小林想,也許夏天茶座稀缺,所以不能讓過路游客隨便進(jìn)來落腳?那些鳥籠子和鳥是怎么回事?難道淡季就轉(zhuǎn)行賣鳥了?

那么多。總有三五十個鳥籠子,零零散散地掛在茶林里,這意象多少有點陰森。也許和這些鳥兒都沉默如標(biāo)本地站立而毫不鳴囀、一旦靠近就瘋狂自戕有關(guān)。林子另一邊沒有鳥籠,但地面不平整,連荒草都沒有,到處都是此起彼伏的土疙瘩,像顯微鏡下放大的皮膚上的疹子。也許和依依他們家那邊一樣,最早就是一大片廢棄的墳地。依依剛才帶她走過去的村莊還看到幾個東歪西倒的墓碑。除了茶樹也有別的,橘子,文旦樹,更高大一點的白楊,也都是些看上去不大吉利的樹。小風(fēng)打著旋兒刮了一下又一下,葉子噼里啪啦在高空中鼓著掌,像起哄。走著走著,小林猛然發(fā)現(xiàn)了一口枯水井,便拉著依依心跳加速又忍不住好奇地往里張望了一眼,很擔(dān)心會看到一具白骨或者其他什么——那樣她們就從郊野散客變成報案群眾了。但里面竟然叫人失望地什么都沒有,井底幾乎被長滿荒草的土填滿,淺淺凹陷下去,只有一點生活垃圾浮皮潦草地覆蓋在上面。真是的——連死貓死耗子都沒有一只。

那些喝茶的人們離她們漸漸地遠(yuǎn)了,像變焦鏡頭里拉遠(yuǎn)的風(fēng)景。他們和她們彼此都是毫不關(guān)心的過客。如無意外,此生都不會再見。

這園子好不好耍嘛?小林剛才懸起來的心還在跳,卻假裝若無其事地問依依。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心疼依依平時沒地方去,打算幫依依開疆拓土,找個“好耍的地方”一勞永逸。關(guān)鍵要安全,不能總在路邊玩。這樣也不枉自己放棄了班級聚會和見前任,坐兩三個小時車跑來王家河一趟。

忍不住又打開微信,群里有人剛上傳了視頻。她耐心地下載再打開,三四十秒的畫面里,劉赟的臉一閃而過,再退回去看,好像真是他,但胖了許多許多。發(fā)際線也往后退了好些,竟有點像剛才林間荒草遮不住的黃泥地。她當(dāng)年怎么會喜歡這樣一個泯然眾人的人的?

更可恨的是這個人還篤定地算準(zhǔn)了,她十年來都沒翻篇,沒忘記他。

依依,你在班上有沒得好朋友?

女孩想了一下:有兩個女同學(xué)耍得還可以。小米,玲玲。

她們住得離你家近不近?

不近——其實我不曉得哦。

回頭你可以請她們過來和你一起玩。這里頭多好耍。

噢。放學(xué)后她們可能沒得時間?!乙矝]去過她們的家。

小林十二歲時根本就沒有這么懂事。那次大哭以后,好像稍微改善了一點自己的處境,到后來,也還有兩三個要好的同學(xué)和她一起上下學(xué),基本都是和她情況差不多的,父母去了外地打工,家里只有老人管。有男生也有女生,放學(xué)后沒事做,常留在學(xué)校里打乒乓球。因為都沒父母約束,所以一直肆無忌憚打到很晚。只有一次外婆氣急敗壞地自己找到學(xué)校來:飯菜都熱了三五次了,還不肯回家?

記憶中那是個春天的傍晚。天氣還冷著,早早就天黑了。她覺得異常沒面子——那時候的學(xué)生好像都害怕家長暴露在同學(xué)面前,尤其是祖父祖母——但也只能當(dāng)著好幾個一起打乒乓的同學(xué)的面,低著頭被外婆硬拽回家?;厝ズ筚€氣只吃了半碗冷飯,外婆也拿她沒辦法。那時更顯而易見的問題是成績差。除了語文還算過得去,其他科目完全一塌糊涂。尤其英語,物理,數(shù)學(xué)。她上學(xué)太早——有個原因是幼兒園的阿姨不知道為了什么原因和媽媽吵了架,所以只能早早扔到高小去——小學(xué)時就跟不太上,到初中更加是不想寫作業(yè)就不寫,早上找好學(xué)生抄就是,只要臉皮厚一點肯開口,總歸借得到的。放學(xué)后除了打乒乓球,還可以去游戲機(jī)廳,玩跳舞機(jī)。但其實小林不常去這些地方,一是覺得有點太“社會”,二是也沒錢,又不好意思總讓同學(xué)請。外婆每天才給她五塊錢,也就只夠吃吃早餐,課間買點零食。想租套小人書,都得連攢好幾天錢才能交得上十塊錢押金。她起初看瓊瑤席絹岑凱倫,后來是韓寒饒雪漫郭敬明,到高中就是安妮寶貝和江南,金庸張愛玲也看,但是沒那么好讀。女生還好,不打游戲,男生一天到晚都在游戲機(jī)廳里鬼混,班上同學(xué)父母離開武漢的越來越多,也不知道都去哪里發(fā)展了。初一班上已經(jīng)有早熟的男女生戀愛,她年紀(jì)小,跟在那些大女孩旁邊像不起眼的小跟班——那境況也有點像此刻發(fā)育不良的依依。

依依,你有沒有要好一點的男同學(xué)?

上五年級我們班男生都不和女生講話了——也有一些女生和男生玩得好的。她們比較成熟。

小林回想起自己的小學(xué)五年級都在干嗎。那確實是剛意識到性別差異的時候,也剛剛開始對另一個性別感興趣;但這興趣通常以男生惡作劇的形式展開。一堆女生打乒乓球,就有淘氣的男生飛沖過來搗亂,揪頭發(fā),搶乒乓球——非要女生好言相求才肯歸還,或者就在背后猛拍一記嚇人。跳繩踢毽子的時候也不得安生。一上初中情況就好得多了。除了她這樣的留守兒童越來越多之外——那幾年家長好像特別流行去沿海地區(qū)打工,也有自己下海做生意的——農(nóng)村考上來的同學(xué)也變多了,大都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民房,一天到晚懸梁刺股鑿壁偷光,讓本市的同學(xué)看著看著也壓力倍增。幸虧那時父母當(dāng)機(jī)立斷讓小林留了級,否則上中學(xué)再跟不上進(jìn)度,很可能連大學(xué)都考不上。但她至少是武漢本地人,最多不過父母不在身邊。那些農(nóng)村孩子遠(yuǎn)離父母,其實更苦,老師多半也冷眼相待,一切全靠自覺。

所以其實小林根本就不懷念她的童年和中學(xué)年代。明明慘綠少年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卻也是人生中最灰暗破敗泅渡得十二萬分艱難的青春期。她是成績不好,性格也不討喜的丑小鴨。真正的人生也許是從大四和劉赟在一起才開始的: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她是值得愛、可以愛、愿意愛的。即便是地下戀情也好,即便是備胎上位也好——那時候劉赟其實剛和一個師妹分手不久。而知道小林暗戀他已經(jīng)很多年了。

五點了。微信群里徹底安靜下來,拍照片視頻上傳的同學(xué)也都消停了。畢業(yè)十年,成家立業(yè)的成家立業(yè),拖兒帶女的拖兒帶女,再念舊的人估計此時也感到了聚會最初的熱絡(luò)退去后的疲憊。他們晚上還會一起聚餐嗎?還是會分頭私聚?劉赟今晚還留在武漢嗎?他會和別的女同學(xué)一起吃飯敘舊嗎?

久違的嫉妒像毒蛇一樣嘶嘶地游回小林的心。

沒一個人提起小林。不參加聚會是對的。雖然她早就知道,參不參加都一樣不會快樂。她拉緊了依依的手:這個寒涼陰濕的冬日下午,她寧愿和這個十二歲的小孩子廝混一起。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能和依依在一起更久,花很多時間陪她玩,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給她最溫柔的愛,念很多書給她聽——告訴她永遠(yuǎn)不必因為任何事自卑。更不必壓抑自己取悅?cè)魏稳?。如果可以的話,盡量早一點談戀愛:愛也是需要不斷學(xué)習(xí)試錯的一件事。千萬不要像自己那樣,都三十多歲了,還完全是個愛的門外漢。除了那次被放鴿子的地下戀,能說得上像樣的感情,根本沒有。

這和從小欠缺愛的教育有沒有關(guān)系?不過其實這幾十年來,大部分中國家庭差不多也都一樣。父母只管小孩子的讀書成績,別的什么都不管。環(huán)顧四周,同學(xué)中正常一點的家庭模式也幾乎看不到,基本全是反面教材,出軌的出軌,離婚的離婚,就算天天守在一起的也一多半吵得天翻地覆——有幾年,因為暗自羨慕的緣故,她格外留意身邊同學(xué)的家庭,最后終于被現(xiàn)實情況一點點祛了魅。而她自己父母一年到頭都見不了幾面,越不見,越生疏。一見就吵,砸鍋摔碗。年紀(jì)大了回到彼此身邊狠狠地磨合了幾年,現(xiàn)在終于好些了——可是,那中間白白浪費掉的二十年呢?

她們此刻不知不覺間已走出了那片荒涼的茶園,而天色也不易察覺地暗下來,氣溫隨之驟降。存在感再微弱的夕陽,也依然是太陽。暮色中她們經(jīng)過了一片路邊的小樹林,枝頭零零星星地開了些花,看花形像桃花,卻有著并不像桃子的細(xì)小果實。拿出手機(jī)用軟件辨認(rèn),同樣地不能確定:55%桃花,20%垂絲海棠,10%海棠,15%以上結(jié)果都不是。

好在她們也并不真的需要什么結(jié)果。

依依只覺得這個軟件好玩,自拍自己的臉反復(fù)試了幾次,竟然也出來好多不同的植物結(jié)果,為之哈哈大笑。而小林只一心納悶?zāi)莻€什么“龍騰”怎么還沒有到。

一只極大的黑白相間的長尾巴大鳥在路邊步道蹦跶著,尾巴翹得老高。她們都走得很近了也不避讓,繼續(xù)好整以暇地在地上啄著。只要不在籠里,鳥總是天上地上時刻不停地尋覓著什么可以吃的。怨不得都說鳥為食亡。

依依有點不滿地說:這鳥一點都不怕我們。

這鳥聰明,曉得我們不是壞人。

兩人從大鳥旁邊經(jīng)過時幾乎只差一步就踩到它,鳥卻依舊在步道上低頭啄食不已。也許是誰經(jīng)過時撒了一把谷子?地上看上去光禿禿的,實在不像有什么吃食的樣子。旁邊是一個小山丘,山丘的小樹上又零星開了幾朵不認(rèn)識的花,那暮色里的灰粉又格外催生出一點溫情來——像艱難時世的強(qiáng)顏歡笑,寒冬臘月的惻隱之心,狗鼻子上最后的一點點余溫。突然間,還真有一只小土狗從夾道里竄出來,離那只鳥越來越近,似乎也被這鳥的大膽驚呆了,不敢輕舉妄動。觀察了好一會,才猛然間立住腳,瞪著它。過一會,又試探性地往前走了一小步,鳥沒動。再走一步,還是沒動。狗終于受不了侮辱地猛撲過去,鳥這才恍然大悟似的騰飛起來。那感覺更像是在配合狗的憤怒而不是恐懼。

看著鳥飛走小林這才松一口氣:之前還以為它翅膀受傷了,飛不動。

要是剛才狗狗撲那只鳥,姐姐救不救?

那恐怕還是要救的。小林說。畢竟是條命啊。

那救下了姐姐養(yǎng)不養(yǎng)?

小林搖搖頭:養(yǎng)不活的吧。

與其被狗咬死,還不如讓我捉回去養(yǎng)呢。

現(xiàn)在狗咬不到它了。就讓它這樣在外面待著大概更開心吧。

那只鳥兒站在遠(yuǎn)處稍高的樹梢上斜睨她們,對以自己為主角的這場談?wù)撏耆珶o動于衷。

依依看上去有點想要的樣子,畢竟還是個守不住誘惑的小孩子啊。小林想。也就是在鄉(xiāng)下,城里哪有這么不怕人的鳥。雖然有柏油路面的國道,雖然到處開發(fā)得都很像城里,雖然有那么多農(nóng)家樂和新房子,鄉(xiāng)下畢竟就是鄉(xiāng)下。依依上學(xué)在城鄉(xiāng)接合部,不會是什么好學(xué)校,成績還比別人差。連她自己提起來都笑嘻嘻地說:“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好糟哦!”這可怎么辦好,如果光是個子矮,成績好將來也有出息。要么回頭可以從網(wǎng)上給她買一點書寄過來鼓勵她學(xué)習(xí)。小林小時候除了去租的那些消遣的書,自己最喜歡的是安徒生童話全集和《窗邊的小豆豆》系列,一套七本。當(dāng)年幸好有這么兩套反復(fù)被她翻爛的書,她才沒有變成一個徹底自暴自棄的問題少女。陡然間,她對依依生出一種很接近母性的熱情來。又渴望像《麥田里的守望者》里的霍爾頓,竭盡全力保護(hù)那些更小也更無助的生命,在這個到處都充滿危險又荒蕪無邊的世界上。

依依對身邊人突然迸發(fā)的熱情一無所感,只是耐心地等小林用手機(jī)拍完路邊的花,又搶過手機(jī)拍那只目空一切的鳥,拍完說:姐姐我們一起照張相。

就我們倆怎么拍?

自拍啊。剛才我就自拍了,我媽媽的手機(jī)還可以美顏,姐姐手機(jī)可以不?

可以可以。

依依斜靠在半蹲的小林懷里,兩人高度正好,在自拍美顏鏡頭里笑得非常燦爛,遠(yuǎn)處有一抹山川黛色,幾點桃林粉意,作為背景可以忽略不計,但狼狗暮色卻制造出一種籠而統(tǒng)之的色調(diào),讓沐浴在這光里的人變得輪廓意外地柔和好看起來。小林一面拍,一邊意識到這些照片其實是不太方便給依依的:她還是個兒童,沒有手機(jī),更沒有郵箱。那一刻她有點遺憾地想:為什么依依不是她的小孩?

這當(dāng)然完全是癡人說夢。她想有個孩子,就得戀愛結(jié)婚,得先遇到一個多少靠點譜的人。孩子生下來,還未必一定聰明健康美麗。就算樣樣齊全,也可能會遇到從天而降的危險,比如說,馬路上飛馳過來的一輛汽車。或者愛上不值得愛的人,在被持續(xù)騷擾十年之后,發(fā)現(xiàn)那人除了是個家住碧桂園發(fā)際線瘋狂往后退的胖子外,什么也不是。

小林神經(jīng)質(zhì)地打了個哆嗦。趁著還沒站起身,飛快地親了一下依依的額頭。大概是走路走久了,女孩細(xì)細(xì)的額發(fā)都被汗打濕了,散發(fā)著好聞的兒童的汗酸氣。孩子靦腆地完全沒躲,小林就趁勢又親一下?!瓷先ヒ酪婪路鸱浅O矚g身體接觸,她媽媽一定很少抱她。

要是當(dāng)時和劉赟結(jié)婚,孩子大概也這么大了吧?——但這是不可能的。小林立刻冷酷地提醒自己。也幸好不可能。否則他就會背著她給別的女人發(fā)信息了。

自拍完又往前走了十分鐘,“龍騰”還是沒到。又經(jīng)過一個養(yǎng)蜂場,很多木板盒子堆在油菜花田里,天已經(jīng)暗得什么都看不清了,旁邊帳篷突然鉆出一個披著大衣的人:你們找誰?

就是路過看看。小林走近幾步,隨口問:您在這兒等割蜜???過兩天油菜就該開花了。

哦,那你們進(jìn)來看看嘛。

不用了不用了。

依依不知道為什么一下子落在后面,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馬路牙子上不過去,望著他們。

離開蜂場后女孩說自己來過這里的。

被蜜蜂蜇過所以這么害怕嗎?

那個叔叔。依依有點含混地指了指后面,那個像電視劇里的領(lǐng)袖一樣披著大衣的人此時早進(jìn)去了:上次我去看蜜蜂,他也喊我上去玩。

你上去了?什么時候的事?小林猛地又打了個哆嗦,寒毛倒豎。

去了。他還給我吃大白兔。我不吃,他就給我吃蜂膠,甜甜的。嚼久了像口香糖,滿口渣子。他教我吐掉,不要咽下去。

后來呢?

后來他想讓我在那個房子里睡覺。我不肯。

他還對你做什么了?

就是把我抱在腿上。親我,用胡子拉茬的臉使勁蹭我,我被弄疼了,就大聲喊。他就放了手。

沒別的了?他……沒脫你衣服吧?自己衣服也沒脫?

沒有。依依莫名其妙地看著小林:那個叔叔為什么要脫衣服?他里頭就是一件汗衫,臭乎乎的。他讓我摸摸他肚子,我不肯,他也就算了。后來我說要回去吃飯,他就讓我走了。

到底是什么時候的事?

就是今年夏天噻。

以后你再也不要到這邊來了。小林渾身的寒戰(zhàn)一陣跟著一陣,像打擺子一樣。如果在路上遇到這個人,你就趕緊跑。

噢。依依應(yīng)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又問:為什么?

小林有點氣急敗壞地往前走:沒什么為什么!那男的肯定是個壞人!走兩步想想又不走了,蹲下身子,用力地?fù)Я艘酪朗萑醯男∩眢w一下,親親她的額頭:姐姐這樣親你可以。阿姨也可以。媽媽也可以。你們班上的男同學(xué),認(rèn)識的或者陌生的叔叔,統(tǒng)統(tǒng)不可以。等你再長大一點,和爸爸最好都要保持一點距離。這就是男生和女生之間的差別,懂不懂?這件事你有沒有告訴你爸爸媽媽?

沒有。我怕媽媽罵我。

最好是告訴她。但你如果實在不敢和她說,就一定記住姐姐的話。以后這樣的情況再也不要發(fā)生了,上次幸好沒出什么事,好險。

噢。依依這次懂事地沒問為什么。但看樣子也是似懂非懂。兒童性教育啟蒙可以買什么書?靠她父母肯定根本不行。小表舅、小表舅媽都是年輕的老派人,估計從來沒和子女解釋過他們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的。

大冷天的小林陡然出了一身汗。等雞皮疙瘩慢慢消退了,秋衣秋褲就冰涼地貼在皮膚上。晚風(fēng)吹過來,又重新起了一身。

又經(jīng)過一片疑似桃樹林后,終于到龍騰了。原來龍騰就是另一個大一點的火鍋城,全名叫“龍騰庭院”。進(jìn)門的瞬間小林在門口的三色堇花圃里發(fā)現(xiàn)一朵紫藍(lán)色的矢車菊,順手摘下遞給依依。依依不敢接。

矢車菊是野花,風(fēng)吹過來的種子,不是苗圃里的花。

女孩這才不勝珍惜地接過去。輕輕舉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

進(jìn)門的咨客問:你們坐哪?小林鎮(zhèn)定自若:我們的人還沒來齊。先去廁所。

從廁所出來,小林打濕了一張搽手的紙巾。依依問:你做什么?

小林笑而不答,手上卻用濕紙巾輕輕包住花梗:手指溫度太高,怕捏著到家就蔫了。

依依貼她貼得更緊了一點。小林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不要教會她那么多愁善感比較好?

依依又帶她去看抓娃娃機(jī)——原來好多娃娃是這個意思。小林問要不要給她買游戲幣,她又拼命搖頭。那些機(jī)器寂寞地閃爍著彩燈,發(fā)出嗚嗚嗚的樂聲。小林特意仔細(xì)看了一下,那些娃娃都不太時髦,就算抓到大概也沒什么意思;何況也肯定抓不到。

回去的路上她們又摘了一些花,花莖都好好地一層層裹在濕紙巾里。天已經(jīng)黑透了。路上的農(nóng)家樂都點起了燈籠,火光幢幢的。她們又遇到了那只小狗,獨自酣睡在草叢里。那只鳥肯定在人和狗都看不到的某處繼續(xù)蹦跶著覓食。它看上去最為適應(yīng)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充滿自信,有能力自保,又明確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這次她們走得很快,沒有手拉手。等快到農(nóng)家樂了依依才突然站住,在黑暗中望著她。

小林由她牽住自己的手,看她要說什么。同時做好了思想準(zhǔn)備,就算說要再回去抓娃娃也不是不可以——結(jié)果依依只細(xì)聲說:姐姐,你現(xiàn)在高興了一點沒有?

她什么都知道。她比自己還要像個大人。她怎么可以這么好。小林可以放心了,她將來能夠保護(hù)自己。

暮色像漁網(wǎng)緩緩下沉,幾乎遮擋了一切,也包括在黑暗里淚如雨下的小林的臉。

吃飯時小林用半個文旦柚子皮精心做了一個花器,把沿途所得的野花都插在里面。總計一朵矢車菊,一朵波斯菊,一小把油菜花,放在一起卻有著驚人纖弱而搖曳多姿的美。依依在一旁默默地,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一旦回到院子里,那種一路共謀和游戲的氛圍就奇怪地徹底消散了。大人們問:依依帶姐姐出去了好久噻,都去哪里玩了?

她們誰都懶得回答。如果小林希望依依能一直記得這個下午發(fā)生的事,這當(dāng)然是奢望。她唯一能確定的,是她自己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這一天。

酒足飯飽后小林媽媽和小林爸爸提出要告辭。而院里始終沒有開燈——本來也沒裝燈,只在院子中間用柴火點起一堆篝火——因為主人挽留得實在太熱情,最后只好又額外多待了半個小時,就這樣一大群人圍著篝火閑話家常,小林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去,像回到遠(yuǎn)古部族的時代,原始人鉆木取火,抵御夜晚的野獸。白天所有吃剩的瓜子皮花生殼甚至零食塑料包裝都被一股腦兒掃進(jìn)火里當(dāng)了輔助燃料,她還來不及阻擋,就發(fā)現(xiàn)那個柚子皮做的花器之前放在桌上,此刻也毫不留情地隨其他垃圾一起扔進(jìn)去了,包括那些一路上小心翼翼地包裹在濕紙巾里帶回來的矢車菊,波斯菊,油菜花。

依依一樣地根本來不及阻止。她們對看一眼,不約而同地沒發(fā)出任何聲音,好像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事。

大人都在熱熱鬧鬧地告別。一些認(rèn)識的村里人也趕過來相送,果然又拉拉扯扯帶了好多回禮上路。哎呀真的得走了,再不走就沒有公交地鐵了,下次再來,你們留步,留步?!×肿詈箅S爸爸媽媽出門前,一直徒勞地在人群里找那張被紅色眼鏡擋住的小臉,卻怎么也沒有找到。不知什么時候依依就悄悄離開了人群,獨自躲到了大家都看不到的地方去。

就和沒出來接一樣,她也沒有出來送。

十二歲已經(jīng)足夠理解離別了。而三十多歲了,就更應(yīng)該。小林想。

時間是晚上八點半。聚會肯定早就散了。劉赟多半已經(jīng)在回廣州的路上。他生的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她希望是后者。像野花一樣美麗脆弱的,小女孩子。他待她自己并不好,但應(yīng)該會待女兒好一點。這樣他就會明白一個女孩子慢慢長大有多么難,多么傷心。男孩子也難,但是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得到的總歸要更多些,或許。

也不一定。即便生了女兒劉赟也不一定就知道。——那么多小孩都從來沒有被好好對待過,也就糊里糊涂地自己長大了。

回去的車上小林本來以為自己會感傷,但結(jié)果并沒有。她只是忙著在各大圖書網(wǎng)站不停瀏覽有什么書可給依依買的,又興致勃勃地查了很多推薦書單。她在王家河時就注意到,除了課本,依依就沒幾本課外讀物,而且也不過就是《余生,請多孝順父母》《中華歷代愛國教育故事》之類的雞湯書。據(jù)說她數(shù)學(xué)最差,那么可以在童話和橋梁書之外,再買些增加學(xué)習(xí)興趣的益智讀本?那些專家推薦的書單她多少有點擔(dān)心,總覺得要自己先看過了,覺得實在好再給依依寄過去。就這樣仔仔細(xì)細(xì)研究了一路,連頭也顧不上抬。而她的爸爸媽媽一直低聲地,親密地說著夫妻間的體己話,商量明天吃什么,先去誰家拜年,等等。他們沒注意自己的女兒根本沒參與談話。好歹供她讀完書了,自己掙錢了,雖然不多——也可以了,女孩子嘛。現(xiàn)在缺的只是如意郎君。但將來總會有的;只要肯去相親。一代代反正都是這樣過來的。窗外一閃而過的白光黃光綠光,則是許許多多個農(nóng)家樂,發(fā)展中的中國特色小鎮(zhèn),待開放的桃花,熄了燈的火鍋店,黑暗中沉默隱忍的小孩子。

責(zé)任編輯 鄢 ?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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