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在清寒深冬里想象春之盛景,比站在春日花枝下仰看朵朵盛開,更令人心安。這是中年人的不舍。
在深冬,你篤信春天定然會來到。寒到最絕處,春反而近了。有一個燃燒的春天在等你,想想總覺得甜蜜安穩(wěn)??墒牵阏驹诨ㄖο?,看那些花朵攔也攔不住地要開,你知道開了就會敗,開一朵就會少一朵——你嘆息也無用。像面對一個執(zhí)拗女兒,眼看她一頭沖進(jìn)一場沒有結(jié)果的戀情里,粉身碎骨,死不回頭,你束手無策。
也是不舍。
不舍春光度盡。不舍春盡秋來,又是一年。
衣櫥里掛了好幾件新衣,吊牌還未剪,不到穿時我總不剪。而身上穿的,常常是三四年前買的衣服,甚至更早,穿了七八年的也有。我就這樣怪僻,喜歡買衣,卻不舍穿新衣,喜歡讓新衣一直囤在衣櫥里。
為了參加某個活動或去某個生人多的場合,想著予人好印象,才不得不剪了吊牌,讓新衣上身。穿新衣的那刻,心里有歡喜,更有不舍,仿佛人間又少了一個待字閨中的潔凈完好的女兒。
不舍,是戀舊嗎?
以前以為自己只是戀舊,后來知道,不只是戀舊,還有一層,是明白了有限。
花開是有限的。飛雪是有限的。雨水是有限的。燈光是有限的。戀人的愛意是有限的。親人的陪伴是有限的。韶華是有限的。生命是有限的。才華是有限的。幸運是有限的。
好物都是可數(shù)的。
星辰永恒嗎?也有限。當(dāng)仰觀天宇,看流星劃過,知道距離我們無數(shù)光年之處,有星球走失,破碎,化作氣體和塵埃,永遠(yuǎn)消失……人們在喜馬拉雅山上發(fā)現(xiàn)大量海洋生物的化石,有三葉蟲、海藻、魚龍之類——海會枯。海是哪一天枯的,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時,海洋已成山脈。在漫長的地球光陰里,我們的生命短過從蒲草扇邊稍縱即逝的螢火。
知道有限,便不敢浪擲,不敢揮霍,不敢漠然視之。便知道去惜,便常常會疼,便處處不舍。
看路邊花開會不舍,走過落葉飄飛的林間會不舍,在古鎮(zhèn)看蒼苔失水從磚墻上剝落,會不舍,菜市場看人殺魚剝蝦會不舍。曾經(jīng)年輕瀟灑穿著乳白風(fēng)衣、火箭頭皮鞋的舅舅,有一天兩鬢飛霜一身工作服從小貨車上下來,我笑著迎向他,可是心底掠過聲聲嘆息。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年輕的舅舅呢?回娘家時,會遇到昔時同村的一群伯母,她們見我還親熱地叫我乳名,可是她們卻徹底被時光揉皺了呀!想當(dāng)年,我離家出門讀書,村口遇見她們,她們正是我此刻的年齡。而此刻,她們頭發(fā)不再青黑濃密,腰身不再挺直,面容不再明凈……她們仿佛被歲月劫掠了一場。劫走的,已然要不回來。
許多個黃昏,我流連窗臺,看夕陽在馬路對面的樓墻上一點點收走光影,看樓下一棵老桐樹在暮色里一點點加深它的陰郁——屬于我們的今夕,很快要成為昨日。
去某個地方旅游,臨走,常有黯然不舍。人在高鐵上,看窗外的河流街道田野城郭一點點從眼底抽走,心里陡然有種被掏空的疼與恍惚,仿佛一棵樹剛剛旁逸生出幾根新嫩的丫枝,就被戛然剪去。中國這么大,好景那樣多,而我剛剛打探了一趟的這個小地方,想必自己沒有特殊情況是不會再來的。一生一會,大抵這樣。
許多美,許多物,許多人事,原是一天一會,一年一會,一生一會,一千一萬一億年一會。
還有這“一會”呀!
(郭旺啟摘自《大眾日報》2019年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