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梗
無論如何,莊稼的臉上還保存著我們饑餓的記憶,這就是好的?!@叫薪火相傳。
碎片也可以歸為此類。“一個時代的碎片,整體上不會大于它的部分之和?!边@好像是博爾赫斯說的。在這兒,它只是一個“象征”,一個象征的碎片,只對“象征”和象征的對象負責(zé)。
——各式各樣的象征,就像各式各樣的莊稼,它們養(yǎng)活了時代又將之敲打成碎片——游離、緊張,仿佛麥芒裹著燈火,附著于馬頭或馬頭琴之上——各取所需。
——因為時間也是碎片,無數(shù)的碎片,構(gòu)成了每一個人的空間站和生命鏈。
現(xiàn)在,問題來了。問題像碎片,輪番圍攻著我們?!肮咸锢钕隆笔且环N糾正謬誤的傳統(tǒng)手段嗎?“高山流水”呢?——十個兒童渴望得到的回答,總是被一場透明的霧阻隔。——破爛的臉色,一個被瓜分的表情城堡,十個兒童跑進跑出,成為我們欲言又止的困境。
好在無論碎片來自于種子,還是生長,莊稼那永遠悲苦的臉上總是保存著我們饑餓的記憶,這就是救贖,甚至是一種圓滿?!谒Y(jié)滿糧食的臉上,兒童們也許會找到一個全新的答案。
是否有一款心靈凈化器,在遙遠的運送途中,被月光掀翻,墜落懸崖?
——是否,死亡就是這款凈化器,它曾被策蘭長期使用,也被波德萊爾、蘭波短時使用過。
然而,我沒法躬身穿過那截彎曲的大理石廊柱的陰影。
——那陰影如此干凈,一下子就檢測出了我心靈的污濁。——柵欄上荊棘的紅燈即時亮起。
來自西藏的圣水也不能洗去這污濁?!腔覊m制造商。它制造并出售欲望、貪婪、無恥的塵灰,像灰塵本身一樣在陽光中狂歡,如饑似渴。
活在塑料樹葉裝飾的枝椏上,我像灰塵一樣堅硬而孤獨。
我缺少一款死亡凈化器。
因之我渴望——
渴望杜甫的流離失所、李白的懷才不遇、李賀的早死。
這兒有一個備受矚目的階層:彪悍。神秘。古怪。稀有。令人趨之若鶩又唯恐避之不及?!@是新近發(fā)現(xiàn)的恐龍階層。有一扇地下室的門通到他們飛行的口腔。他們極少現(xiàn)身——除非偽裝成恐龍化石?!驗閷τ趶?fù)活,甚至連他們自己,也認為是無稽之談。
他們偶爾生下的恐龍蛋被人當(dāng)成稀世珍寶,競相拍賣,高價位收藏。來自愛沙尼亞的鷹隼,目睹這滅絕的動物轉(zhuǎn)世,不得不銜來一整座波羅的海,掩埋它們的驚恐。
這一夜之間長出來的階層,把所有文明考訂出來的成果,重又設(shè)置為水滴一樣懸垂的提問。甚至最為嚴謹?shù)膭游飳W(xué)家,也不得不推翻自己畢其一生鉆研——所推導(dǎo)出的論斷。而一個顯在的流言一夜之間傳遍了教科書:食草的恐龍根本不存在,所有的恐龍都是食肉動物。
垂直使用詞語的人,很少能制造出象征或隱喻的夾角?!麄兇怪笔褂迷~語像正午十二點的太陽?!狎媾佬械乃俣缺豢s小,或者直接被忽略。一塊擱在石頭上的面包,放大了曠野的饑餓。
鷹異化為溫順的鴿子,歇落在我們的衣襟上,優(yōu)雅地啄食著詞語(被肢解的香味兒),河流改裝成一個抽屜,裝滿了霧和廢棄的鳥叫。
面孔朝前或向后都不影響一座建筑的口感?!~語是垂直落下的,就像風(fēng)用一根繩子吊起了水塔;肅穆的樹木豎起了衣領(lǐng)。
起先,我并未察覺一只老虎跑進了我的身體中。只是偶爾,在寂靜的午夜,我會聽見一陣陣低沉的虎嘯在夢的叢林中起伏、穿越,一直綿延到我的呼吸觸探不到的某個別處。
后來,愈來愈頻繁的毀壞引起了我的注意與不安——
思緒那兒被抓了一條——不,是數(shù)條爪痕;
語言被拱穿了一個大洞,一百首詩也堵不住;
肉欲!哦那我暴虐的肉欲,也被撕成了碎片,飄拂在大腦中,像蒸騰的云。
我開始搜尋身體的叢林山川。我調(diào)動所有的血液滾地毯似的搜尋,不落下任何一處可疑的所在。有幾次,在隱秘的情感地帶,我?guī)缀蹩匆娏四前l(fā)光的野獸,但倏忽之間,一道黑影掠過,我重又返回到最初的找尋。
是一個暴雨肆虐的冬夜。萬物歸巢。一勾閃電劃破玻璃,像一只白鳥,飛進我的身體——
“是的,是你的心允諾、接納并養(yǎng)大了那只老虎。是時候了,是打開心的柵欄,放虎歸山的時候了。”
黃昏,到樹林中散步??匆娂m結(jié)的草叢中,浮著一個被風(fēng)吹落的鳥窩。泥腥味兒的枯枝上,還沾有發(fā)灰的鳥毛。
鳥哪兒去了?
我搜索鳥窩曾搭筑的地方,每一棵樹都新鮮得像剛搬遷到這兒。
回到家中,我整夜都夢見那只鳥窩——
它摔碎了,浮在大地上,但仍然保持著家的形狀。
我夢見覓食的鳥兒飛回。當(dāng)它繞樹三匝,終于尋覓不見自己的窩巢,一聲絕望的鳴叫,它翻飛著隱入無垠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