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朝陽
男主人公成都是某銀行副行長。他的前妻和兒子在上海,新妻和女兒在農(nóng)村。新妻搞了家廚,不遠千山萬水來吃飯的都是官場中人。這座三層小樓,似乎權(quán)力不小。掌控著官員吃什么,就掌控了官員干什么。此中秘密,誰能知曉?
成都還是八點起床。晚睡晏起,君王不早朝。雷打不動,雪壓不垮,太陽曬不著,這樣子,十三年了。成人禮今年不就十三歲?多年習慣,一經(jīng)養(yǎng)成,依著成都同樣雷打不動,雪壓不垮,太陽曬不著的性格,就沒想過要去改變。
他不改變,誰也莫想改變。
看他已經(jīng)醒來,慧芳其實先就去過臥室兩次。算是催了。當然催與不催,結(jié)果一樣。只是劉志遠在茶室一隅枯坐,對著墻上成都畫的抱石高臥圖作屏息凝神狀,衛(wèi)生間都跑了兩趟?;鄯级嗌龠€是過意不去。好歹人家是個書記,還年輕。
成都在洗手間咳,呼吸有點粗重。 劉志遠就在隔壁也咳一聲,算是打招呼,接著來一句:那煙少抽啊,燥得很。
衛(wèi)生間一片水響,沒人回他。
等慧芳把一碗面疙瘩煮牛奶端到桌上,賓主坐定,已經(jīng)八點半了。劉志遠自個兒點起一支芙蓉王,眉花眼笑地望著成都。成都的食指敲敲桌面,像撣煙灰:補。你當書記的,日里夜里背犁,這個多吃。
哪里像你?吃嫩草的老牛背犁?劉志遠說。還是眉花眼笑,不過看上去帶點倦容。
兩人說說笑笑間,慧芳端進來一碟酸藠頭、一碟醋泡洋蔥、一碟腐乳。
成都把酸藠頭叫白頭到老,把醋泡洋蔥叫泡洋妞,把腐乳叫貴妃醉酒?;蠲撁撘粋€趣人。害得劉志遠忍不住,說自己早上就只吃了一碗寡淡的光頭米粉,掉過頭去喚慧芳又取一回筷子,每樣嘗了一點。
成都答應劉志遠,約少爺。少爺一路通吃,當這個局長,當那個局長,也十三年了。不過,還是新近這個財政局局長位子“吃鹽”?!俺喳}”是行話,流行于機關大院和小圈子,得勁給力的意思。以老輩的經(jīng)驗,松木砧板用鹽水浸泡幾天,方致密厚實,經(jīng)得起千刀萬刀砍砍剁剁。財政局局長,來找的人多,得有一副好身板,得是一塊好砧板。
但成都昨晚先就答應成人禮,上午陪她去參加小學畢業(yè)典禮。在今年五十五歲的成都看來,這個典禮比電視里哪個典禮都來得重要。看重的東西真不多了。
成都四十二歲上喜獲成人禮。帶點老來得子的意思。也不全是。兒子成仁已經(jīng)二十八了。在上海上班五年了的成仁,那孩子叛逆。自從父母二十年前離婚,成都說這個,說那個,成仁眉毛虎著一概打死不從。后來成都就好丑不說,放野牛,由他。臨到考大學,依成仁的天資稟賦,依成都零存整取的人脈資源——其時成都還沒辭副行長——學個什么財會專業(yè)當然不錯,偏偏成都就莫去開口,成仁最后執(zhí)意學的是慨然以天下為己任的環(huán)保。就業(yè)順利。幾年前,他那母親,梅子,跟著自己開大公司的妹妹妹夫也輾轉(zhuǎn)去了上海。近年見過的朋友說,梅子比先前還年輕了。當年梅子和成都門當戶對,結(jié)的娃娃親,父親是交通局多年老局長,自己又強勢,里里外外,喜歡安排這個、安排那個,成都何曾習慣。也好,現(xiàn)在自己把自己安頓下來了。
成人禮在客廳跳舞。左一圈,右一圈,一一風荷舉。今天她穿的蔥綠新裙子。成都滿意于這個小討賬鬼。小嘴清甜,爸爸爸爸的在后面叫得歡實,弄得一段時間成都在家偷偷吃糖,怕自己口臭,嘴不甜。尤其乖順。成都和成仁兩個大老爺們兒偶爾打電話,總來搶,要跟哥哥通電話,還在電話里練習英語口語。成仁老臭她。我要到哥哥的大上海上大學。成人禮這樣一字一頓說得像模像樣。惹得慧芳喚她過去,一旁立定了,要用眉毛刷子去撥弄她的長睫毛。
成都也滿意于自己的大房子。十來年前買的地,那時便宜。三層小木樓建起來以后,周邊馬上開發(fā),緊挨縣城,大道通衢。幸好后山小路繞一繞,不然又鬧得很。以成都當時的本意,辭了副行長,賣掉縣城小區(qū)里的家屬房,手頭有那么三兩百萬小錢,置棟別墅,書畫自娛,日子過得悠然陶然,年未半百就像個老寓公,可以八點起床,由著天老爺天晴落雨,一概懶得搭理了。
還是客多。來喝茶的、求字畫的、談生意經(jīng)的,也有來談干部調(diào)整和河邊發(fā)大水的。成都在小縣城生活五十多年,機關院子里,當年雞巴一起在泥巴地里涂鴉的發(fā)小無數(shù),年輕時又有那么多場面上的啄腦殼朋友,加之生性愛熱鬧,少長咸集,群賢畢至,蔚為一時盛況,葡萄架下的車位慢慢不夠用了。到底要數(shù)單位那個多年提拔不了的辦公室主任腦瓜比木瓜靈泛,實心實意勸他:老是家里陪客,陪客,不如嫂子辦個家廚。
慧芳嫂子對此表示了莫大興趣。其時一截香蕉捏在手里半晌沒放下來,像是要向主任獻上一朵百合花。在心里劃算了一個一二三,也是。二十二歲隨了成都,成人禮是幫著生了,吃穿用度方面,畢竟談不上貢獻。成都那些小愛好,她又不懂,搭不上嘴,燜油豆腐一樣悶得很。當初成都買的是娘家村里的地,現(xiàn)在老娘老爺自己的地都被征了,不再跟泥巴坨打交道,一年四季都是農(nóng)閑了。隔壁農(nóng)家院子,雞鴨是放養(yǎng)的,還有南瓜哪、黃瓜哪,一個哦嗬,立馬有笑瞇瞇的嬸娘送來。辦個家廚,自己幫得上忙不說,更莫辜負老人一手腌菜好手藝。
成都不表態(tài)。家事國事窗外事,成都現(xiàn)在百事不管。辦公室主任正興興頭頭,接下來跟慧芳探討開辦家廚要領,至囑至囑的時候,成都對著主任陪同來的初次見面的茶客,在說自己房子的設計理念。
沒一顆釘子,全是榫卯結(jié)構(gòu)。面癱的成都眉眼生動地說,我容不得一顆釘子。
孫放語速很快:一攤朋友來喝茶,速速安排中飯。
孫放的訂餐電話直接打給成都。一般人卻打給慧芳。君子遠庖廚的理,聰慧如慧芳,說一次就夠,但成都在不同場合對慧芳說過三次。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臨近中午,成都已經(jīng)有空。掀起雨簾帶成人禮出門時,成都讓劉志遠先自個兒打電話。劉志遠到底沒約到少爺。少爺一線抗洪去了。聽到少爺說抗洪,劉志遠一拍腦袋,發(fā)現(xiàn)腦袋差點進水,馬上帶起街道辦事處一班人馬,扎起褲腳和馬步也去抗洪。要是河道邊、電視里,光出現(xiàn)街道辦事處主任忙忙碌碌和洪水共進退的身影,他這書記倒缺位,可了不得??!再約,再約,定晚上。上午十點,劉志遠電話那頭的雨聲如泣如訴。
進屋,成都剛把長柄雨傘靠在過道上,成人禮像條毛毛蟲,撲到正剝毛豆的慧芳懷里,一拱一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慧芳用毛豆去惹成人禮的腋窩??┲┲?,咯吱咯吱。說完突然臉紅。
成都倒面無表情。八個人吃飯。他說。不怪他,有點面癱嘛,幾年了。跟他老丈人吃甜酒也是面無表情。這樣,慧芳倒覺得男人讓她踏實。當然,十五年了,正正經(jīng)經(jīng)居家過日子,男人收了心,哪樣都讓她踏實。
湊近木窗看雨色。雨是真下得大。風吹來,成都才發(fā)現(xiàn)手臂進屋時就是濕的。而窗下的芭蕉,成都素喜其寬袍長袖,粗枝大葉,以為接近自己風神灑落的性格,此時居然有點畏畏縮縮,像一群聳起肩膀的巨大的火雞。
剛巧粗枝大葉的孫放推門。一進來,就把顏色艷麗的傘撂在客廳墻角。
土匪!進屋采蘑菇么?木地板上育蘑菇么?成都忙不迭過來。孫放任由成都把傘收了。摸了摸油光水滑的腦袋。
二十年來,成都和孫放互稱光碟。早年常窩在一起看光碟不說,成都也是多年的跟孫放相映成趣的光頭。走到哪兒,兩人都像明火執(zhí)仗的對暗號。
當年孫放真就是做盜版光碟發(fā)家。在那個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的九十年代,支個攤位門店,賣個扣子哪、發(fā)卡哪,都賺錢。何況可以做大做強的文化產(chǎn)業(yè)。孫放中專畢業(yè)后,本來在縣里文化部門不旱不澇的上了多年班,開展文化稽查時偶然發(fā)現(xiàn),做書刊影碟的小老板盡是小學文化,都悶聲悶氣發(fā)了財。素以天下為志的孫放差不多就要憤世嫉俗了。于是壯懷激烈地摑了局長一巴掌——為了局長大人的親戚一直欠繳的管理費——算是給自己扎個猛子光屁股下海,找了個二十年津津樂道的、可以進入地方文化志的由頭。一出道還真是順,過手的錢嶄新、滑溜,如年輕婦人的肌膚。成都當信貸股長那些年,作為酒肉朋友,孫放沒從他那里借過一分錢。后來孫放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兩人還是該喝酒就喝酒,該吃肉就吃肉,半點不提錢的事。
此外,成都愛重的還有孫放的鬼畫符一樣的書法。幾次他就拿孫放的和王鐸的比對,過細如匠人師傅鑲模子。不過成都從來不當面認賬。孫放呢,卻嫌成都作畫筆力滯重,驚呼他畫的芭蕉像眼寬眉慢的被搞大肚子的村姑,芭蕉下覓食的雞仔都是一色懵懂雞公。成都也不當面認賬。豈止不認賬,有一回酒后,簡直要揎起袖子展示肱二頭肌了。你懂個卵,成都說,我這是樸拙一路。但終究興味索然,不再畫芭蕉、畫雞仔,五十歲后,畫起了寸草不生的奇崛的石頭。
孫放陪來過幾次的福建佬吃飯。
上次在成都家,咸咸辣辣的湘菜,真把一桌子福建佬吃傻了。悠悠眾口里口水悠悠。孫放也不地道,先是再不肯陪福建佬去吃什么福建名餃,還有說法,申明自己不坐月子,口里淡出鳥來;接著一通入鄉(xiāng)隨俗的大道理,搞得福建佬腦子里勾了芡;繼而引入有力旁證,不是《舌尖上的中國》還在熱播么?湘菜中的臘菜尤其極品,煙熏火燎,靈魂出竅,扶搖直上九萬里。
其實成都知道,福建佬倒是孫放的下飯菜。孫放能說服福建佬吃湘菜,就能說服福建佬的溫泉理療項目設計按照他的理路來。這里一條回廊,那里一處亭臺,其實那些設計構(gòu)想,倒是成都的。上次來,為的就是這個,成都的美學功底擺在那里,拎得清,由不得孫放不服氣。孫放僅僅承包土建,幫福建佬東一個主意,西一個主意,無非為的表示竭誠盡力,無比熱心,好順手多攬一些附屬工程。
成都也不說破。論眼力,密不通風;論胸懷,疏可走馬。這個就是成都。況且生意歸生意,兄弟是兄弟。他已經(jīng)習慣于做減法,許多無關緊要的朋友,慢慢走得遠了。他當副行長那些前前后后圍著轉(zhuǎn)的逗樂捧哏的生意老板,不光做減法,干脆手起刀落,做除法。
但孫放是真兄弟。
奇了怪了。福建佬一落座,這次要吃點菜。老母雞尖椒爆炒,臘魚臘肉瓦缽合蒸,茄子青椒煨熟過油,南瓜藤豆豉加料……孫放在一邊做出睥睨神色:福建鬼子蠻兇火!
成都大笑。尺度太大,到底肌肉僵硬,不能收放自如,就又拍了拍臉。像自個兒掌嘴。
幾個福建佬喝茶當行。那邊產(chǎn)茶么。對于這一點,成都和孫放倒不便爭執(zhí)。前段他們兩個老伙計就在劃算,孫放的工地一竣工,明年就開車到福建去收茶,看土樓,暮色里的山餑餑上抽土匪烤煙。
這雨下的。一個福建佬說。他是項目最大的股東老板,公道杯晃晃蕩蕩持在他手里。
這雨下的。其他福建佬說。
天上捅個大窟窿,像老母牛稀爛的胯。孫放說,工地盡耍把戲,窩工。
環(huán)保也盯得緊。好多黏土磚廠都關停了?;ú牧喜惶眠M場吧?成都將大屁股向?qū)O放挪了一挪。緊挨茶幾,是巨大開闊的飄窗。成都和孫放就并排坐在飄窗上,像兩尊佛。
兩尊佛,一尊beautiful,彪特佛;一尊wonderful,旺德佛。平日里,成人禮在場,他們兩個也是這樣互相調(diào)侃的。
豈不是?隆總。原材料漲價,工人做一天歇幾天,追加點預算吧?孫放接腔。
隆總也笑得阿彌陀佛,把孫放的茶杯續(xù)滿:喝茶。喝茶。這杯你的,那杯我的,再那杯是老吳的。做生意也這樣。合同就是公道杯。茶濃茶淡,各人茶杯里都一樣,好比我們和你孫總這幾年的感情。不過茶滿茶欠,茶多茶少,還得要看自己面前這個杯子。孫總,我到你們寶地來,學到當?shù)匾痪渌自挘憾啻蟮哪喟痛蚨啻蟮脑?。你的墊付不超過兩百萬。都是生意人,我們看看自己的杯子哦。你這追加預算,不是一點都不加,我們董事會商量了,老吳說說,是不是三十萬?
那你們加少了。成都說,眼球鼓了起來,有點夸張,接著比畫了一個環(huán)抱的手勢,幾位都是比我丈母娘種的冬瓜腰身還粗的老板喲。
加少了。孫放作個蔫蔫的苦瓜表情,再少也得五十萬。
隆總晃了晃腕上的小葉紫檀手串。那就這玩意兒的價,三十六萬。多的沒有了。成總和我開親戚,連襟,姨夫,還見外跟我講價錢。這個賬要買。
其他福建佬哄笑起來。
連襟算什么?我跟孫放可是親兄弟。成都攬過孫放的肩膀,我再教隆總一句本地俗話,我跟孫放是穿一條褲子的!放個屁,都臭味相投!
菜上來了,滿屋子的香。
福建佬吃雞蛋沖甜酒。甜酒是成都丈母娘釀的,不老不嫩,醇厚綿軟。成都自己多年不端杯子了,嫌白酒耽工誤事,嫌啤酒脹肚子,就好一口小米酒,在舌頭邊上打個轉(zhuǎn)。一絲一絲的甜。絲絲入扣的甜。也不耐久坐,更不耐陪坐,所以只給客人安排甜酒或米酒。取悅自己比取悅別人重要。這個,何其重要。
甜酒好。吳總說。搛一筷子,把雞頭夾給了隆總。自己夾了雞翅。
成都懂這個。上次福建佬來,就興的這個野路子上的規(guī)矩。雞頭代表老大。雞翅代表左臂右膀。上次那個雞心,隆總客客氣氣夾給了過來敬酒的慧芳的姨表妹。
成都給自個兒夾個雞爪,給孫放也夾一個,又添一勺湯,語重心長地說:兄弟,崽女多,負擔重,要想賺到福建佬的錢,先啃個左右逢源的抓錢手。
搞死兩個湖南鱉,整死六個福建佬。搞死兩個湖南鱉,整死六個福建佬。八個人一齊起身,笑成一團,端起了熱氣騰騰的甜酒米酒。
借成總點石成金的手,給我們畫幅石頭,一邊金山,一邊銀山?放大廳。溫泉項目,應景。隆總吃相不雅,雞頭叼在嘴里像煙斗。
給孫放加到五十萬,就相送。成都齜著牙,跟烏雞的九陰白骨爪耗上了。
五十萬?就四十萬。姨妹也相送?
姨妹的屁股,姐夫占一半。姐夫這一半我表態(tài),相送;另一半長她自己腰胯后頭,要看你福建鬼子隆老大,虎皮辣椒吃下去,長不長本事。
隆總吃辣,就因為喜歡辣妹子。福建佬一齊起哄。
也是。成都想想,慧芳那個姨表妹,典型的辣妹子。和成仁同年。早年喪父,硬是半工半讀上完大學,讀完研,快博士畢業(yè)了。不枉十多年來他和慧芳的接濟幫助。放暑假,在廚房幫忙。剝南瓜藤,挑田螺肉,慢工出細活的時候,和姐姐有說不完的話??跓o遮攔,總笑成都畫的石頭材質(zhì)還好,工藝不足,一如米酒。前幾天不辭而別,發(fā)微信說去云南寫生。不知又是哪一陣風,又是哪一朵云,誘惑她野到哪里去了。她身上那種蓬蓬勃勃,不光福建佬喜歡。五十多歲有點頹唐的半老男人,又誰個不喜歡呢?
這姨妹子,我當妹妹待,也當女兒待。面癱的成都,喝光了大碗酒。
孫放和隆總非要殺一盤的時候,成都踅到一樓。
成人禮在里間抱著圖書睡著了,小臉蛋掩映在滿紙童話間;慧芳又在剝毛豆,成都進出,她朝成都打了一個“噓”的手勢;廚房里,丈母娘坐在矮板凳上吃飯,老人牙口不好,多半只將就一碗茶泡飯。成都說過沒得營養(yǎng),影響腸胃,耳朵背的老人不曉得聽清沒聽清,只是點頭?,F(xiàn)在見他進來,要起身,成都輕輕按住肩膀,老人就笑了,一臉褶子像個絨線團。老丈人背對著成都,正就著沒干透的柞木柴塊釀米酒。此地方言把釀米酒叫烤米酒。聽老丈人說,烤米酒是遇上豐年老輩手里經(jīng)常要做的事,更是他們老鄭家祖?zhèn)鞯睦鲜炙嚒R粋€烤字,無盡煙火,無盡歲月,那便是烤了。成都弓腰過去,往灶膛添柴塊。
吃了嗎?成都問。
吃了。
喝一杯嗎?
灶頭喝了一杯。
客人雜,圖熱鬧,不講規(guī)矩。沒請您上樓坐了。
下面自在。
烤三鍋水,還是烤兩鍋水?
烤三鍋,也不淡,那時節(jié)上街賣?,F(xiàn)在烤兩鍋,不消賣,放家里陪客。
累著您了。
不累。有零碎事做,心里不慌。
……
心里倒稍稍發(fā)慌的成都走出門外,站到檐下。雨越發(fā)下得大,園子里一片汪洋。
園子是成都親手設計的。這是他的地盤,由著他的性子來。原先偌大一個坪,不幾年,在他手上弄得溝是溝,坑是坑。成人禮完成作業(yè),滿院子東竄西竄,撅著屁股,像只土撥鼠,躲在盛放的南瓜花里;一畦菜地,正當季節(jié),丈人什么都種一點,生怕冷落當中哪一門舉家來投的鄉(xiāng)里親戚;一排葡萄,輕憐密愛,枝葉交纏在車位棚頂;一方水池,引得天光云影共徘徊,用酸葡萄、南瓜葉,喂養(yǎng)農(nóng)家常見的草魚、鯉魚、土鯽魚,客來了,網(wǎng)兜抄起,一片活潑潑的水響;一向籬笆,那些芭蕉還在,走近了,須帶感情平視,似候門童子,模樣倒也清新可喜。
本來地勢不低。半山小筑,逢連日大雨,從院子外面倒灌進來,漫過了灰白的卵石小徑。煙霧從丈人烤酒的雜物裊裊而出,混合在雨里。這時候,世界是浮起來的。是的,浮世。
興味索然地回到二樓,孫放和隆總還在下棋。自負如孫放,那時上班,一件文化衫,穿街入巷搞什么文化執(zhí)法,扎在路邊人堆里。到底人聰明,不消半年,學到一手好殘局。車轔轔,馬蕭蕭,殺得成都那些朋友罕有其匹。現(xiàn)在和隆總咬上了,再不肯讓子。成都乜一眼棋盤,局勢膠著,孫放棋路保守,處在頹勢,已經(jīng)不復當年生猛。
上三樓,進畫室。四壁怪石嶙峋,峰巒如聚。都是成都的畫。也不裱,就糊墻上。孫放尖刻,一回喝多了甜酒兌米酒,舌頭捋不直,說這張糊不上墻,那張糊不上墻,成都偏要糊上試試。只畫石頭,而不是花花草草,不是蟲魚鳥獸,更不是別的。算算又該有快五年了。好快。在這快當中,慢慢地,省里市里有了名氣。半年前縣里換屆,少爺陪新任的宣傳部長,宣傳部長又招呼新任的紀委書記,袞袞諸公一起過來把酒話桑麻。紀委書記臨走時求畫,一個哈哈,要了凌空而起的一幅巨石,說掛辦公室?!⒔椋赂?,直聳青云,大有意境。會唱山歌會打拍子的宣傳部長的點評應景入時,不愧是讀過MBA的。
石頭下面沒有土,成都當時心里說,托你們這些一撥一撥車水一樣的領導的洪福。老百姓原先倒有三畝薄地安身立命,都不曉得到底被哪一撥慢慢刨得片地不留,寸草不生。
再抬頭,是孫放送的一幅字:畫地為牢。倒是裱了的。孫放沒什么名氣,基本上不算圈內(nèi)人。但人生在世,無往而不在牢中,孫放一張寡嘴巴,這樣逐字說文解字,暗合成都的一腔心思,這四個字,每字便凈值一千元。
不止二百五。
再回二樓,居然安靜了。孫放和那些福建佬剛走,慧芳在抹桌子。
給了,六百塊?;鄯贾噶酥干砩系膰苟怠?/p>
折了本?忙一上午?成都打趣。
好摳?;鄯颊f。
你曉得,孫放硬要做好這一單,才緩過勁。我的兄弟我曉得,沒有打小氣算盤的人。
一班狐朋狗友,最護著這一個。
最護著這一個。被窩里——成都中指呵一口氣,咯吱咯吱,作勢來戳慧芳的腋窩。
尋死!尋死!慧芳一挪腰身,轉(zhuǎn)守為攻,撲殺過來。
慧根芳子,慧根茄子,慧根豆子,慧根麻子……輪到成都閃躲了,口里亂叫著你儂我儂時給慧芳取的眾多諢號。
成都興致一來,也為慧芳寫隸書、畫石頭。由著慧芳在一旁恭恭敬敬筆墨伺候?;鄯加谢鄹?,成都說,找了個通天下的好男人。涂涂畫畫之間,口里什么慧根芳子、慧根茄子、慧根豆子、慧根麻子都出來了。寫好、畫好,凌空一揚、一扔,如降旨、如冊封。
儼然獨立王國。
兩人正瞎胡鬧,慧芳電話響。是劉志遠。
我去泡筍子。掛了電話,慧芳攏一攏頭發(fā),說。
二百五一個,點人頭,老規(guī)矩!成都跟后面喊。
回到茶幾面前,微信來了。還是劉志遠。劉志遠說:少爺晚點來,我六點到。八人,已向嫂子報餐。席間多美言。再后面是連著三個抱拳的手勢。
成都從鐵煙筒里取出一支煙?;鄯家呀?jīng)把煙筒一種一種續(xù)滿了。這也是成家家廚的待客之道。各種品類的煙,擺桌上,隨取隨抽;各種品類的茶,在架上,隨點隨用。有一點不將就,不講價錢:餐費每人二百五。孫放等二三人之外,熟客俱是俗客——再熟也是俗客。
都是二百五。反正你們尋著來。成都想到這里,抽動著面部肌肉,貌似艱難而又詭譎的笑了笑。也不曉得要笑世上哪一個。
茶幾上擺著幾張擘窠大書,墨跡未干:瀟瀟雨歇。瀟瀟雨歇。瀟瀟雨歇。
孫放寫的。重重疊疊,還是鬼畫符。
還是凌厲。還是瘦硬。
打內(nèi)心講,成都認為劉志遠不容易。
是不容易。一個農(nóng)村伢子,跟孫放一樣,十五六歲考個中專,畢業(yè)分配到最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林業(yè)站,一路走來,三十出頭混上個副鎮(zhèn)長,副鎮(zhèn)長位置上幾乎輪個遍以后,才當鄉(xiāng)鎮(zhèn)政協(xié)聯(lián)工委主任、人大主席、鎮(zhèn)長、街道辦事處主任。再后來,按他自己話說,熬紅薯糖一樣,不溫不火地熬出漿了。街道辦事處書記換了幾茬,每到當口總被人截和,沒他的份。上任書記去年年底醉駕出事,代上了,趕忙找這個常委、那個主席,找不上的,短信發(fā)簡歷。今年清明時節(jié)終于祖墳貫氣,磐磐大臀坐踏實了。
成都見他人沉穩(wěn),肯做事,轄區(qū)內(nèi)丈母娘這一帶的拆遷,說話一句管一句,就認這個老弟。得閑,劉志遠也常來坐坐,喜歡聽成都講縣城老街、老掌故,喜歡聽坐北朝南的縣政府歷次的人事變動,老班底,舊恩怨,新動靜。有次裝糊涂,成都說,你不比我更清楚?你在朝,我在野。劉志遠就立馬恢復農(nóng)村伢子的純樸本色,恭敬起來,說,老兄,城鄉(xiāng)差別啊,我四十多年在鄉(xiāng)里,你五十多年在城里。
想想也是。即便當初成都沒考上省里財會學校,便是頂老子的職,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也是妥妥的。成都的老子可是南下干部,工資多年排在全縣前五強,門生故舊遍及縣城。成都當個小股長,攬個儲,上門就搞定,那些局長還要遞煙、看茶,親自送出來好遠。享受如此扶上馬送一程待遇的還有少爺。少爺小成都五歲,也是政府老院子里的官家子弟,從小跟在成都后面打鳥、斗雞、抓蚱蜢。少爺鬼得很,但劃枚老是輸,成都叱一聲,才老老實實偷一毛錢出來請大家吃冰棍。成績也差,整個高中都在寫寒蟬凄切,亂紅飛過秋千去的情書。當商業(yè)局長的老子好一頓笤帚,攆著去當兵,自己偷跑回來,居然招了工,也在商業(yè)系統(tǒng)。事實證明,此人比他家老糊涂的老子有遠見,膽子肥碩。使一招城市反撲農(nóng)村,以工代干到鄉(xiāng)鎮(zhèn)兩年,當了科技副鎮(zhèn)長,又兩年,副書記,又兩年,交通局副局長。不到四十歲扶了正。據(jù)說一次公考副處級,還入了圍。憑著老子手里打下的江山,自己騰挪跳躍這么多年,去年競爭副縣長,最后還是因滿了五十,給組合下來了。鑒于本人的出色表現(xiàn)和強烈意愿,從團結(jié)、和諧以及工作現(xiàn)實需要出發(fā),縣里局長的位置由得他的口味吃點菜。
少爺后來作風彪悍。劉志遠知道,便是吃個飯,喝個茶,不是常委出面,通常是請不動的。所以得成都出面。聽成都小范圍說,光是喝酒,少爺就有十年前的欠條在他手里。
六點。劉志遠來得準時。進了籬笆院子,車倒進車位,下車伊始就一臉興奮快活模樣,扯喉嚨在喊:成人禮,水里來摸魚!哦喲,哦喲,水里來摸魚!
成都正站在二樓窗口,一個煙屁股彈在劉志遠雨衣上,害得他一個趔趄。
天老爺發(fā)情了,都七月了,第二春。倒天倒地的落。劉志遠識趣,先就把雨傘放在樓道口,跺了跺腳。
書記現(xiàn)在的日子四季如春,書記來了滿室生春。夜夜春江花月夜,書記今夜又要上鏡頭。成都迎到了門口。
劉志遠坐定,往褲袋摸了左邊摸右邊。掏出來,是包十塊錢的煙,又塞進去。再掏,一包芙蓉王都浸濕了,撮一團,像一小泡熱氣騰騰的屎。成都先遞上:書記啊書記,兩套本錢。
工作難做,一套本錢不管用了。煙是和氣草,十塊錢的,跟老百姓和和氣氣打成一片;好點的,順順氣,背著在廁所抽幾口,激情邂逅,再證前盟,好比偷人。劉志遠連連搖頭,猛吸幾口,不像老兄,簾一拉,門一關,管它洪水滔天。
電視里通知要加快轉(zhuǎn)移,老百姓還配合吧?
配合個屌!洪水面前也有屹立不倒的釘子戶!有要政府出錢租房的,有要政府賠償自己原先房屋租賃損失的,有發(fā)微信拍政府干部到底是不是自己打傘的,有要在現(xiàn)場給我們上生動鮮活的形勢教育課的。我們一說組織生產(chǎn)自救,馬上有人說政府不作為……
還在漲么?都說晚上三點要破歷史最高水位?
難料,難料。炒股的樣,不曉得要破好多點!水一退,也會炒股的樣,不曉得好多人傾家蕩產(chǎn)!
傾家蕩產(chǎn)?
老百姓傾家蕩產(chǎn)在其次,也就那么大的家業(yè)。還有賠償。就是那些工程,河道景觀,垃圾填埋,道路改造,園林綠化,一個浪打回原形!
你又沒參與!那么多部門負責。
心疼、蛋疼。脖子、腰椎、小腿肚子,哪里都疼。夜晚十一點,上堤,還是我的主班。
誰叫你是主官呢?現(xiàn)在干部不好當。上面的不得不聽,下面的少有人聽。伸腿踹了爺,縮腿踹了娘,上下為難。
劉志遠立即抱拳:理解理解。——我餓了。
算加餐,一人,二百五。成都搖搖頭,沖樓下喊,芳子,給散學回來的志遠同學上饅頭酸菜!
不消五分鐘,慧芳端上來一盤紅薯:對不住了,書記,先這個將就著。
我還有糖、有巧克力呢。成都想起來了,要起身。
就這個。就這個。劉志遠早攥了一個在手里了。
小時候吃了好多的紅薯,劉志遠鼻音很重,家里兄弟姊妹多,那時小半鼎鍋飯,大半鼎鍋紅薯,天天如此,白頭到老泡洋妞是最好的下飯菜!讀初中寄讀,干紅薯片裝滿一書包,夜里熄燈就寢后半小時,用口水慢慢舔濕,慢慢下咽。生怕弄出聲響,一有聲響,七八個人就會全醒來,那一書包靠不住就沒了。后來上中專,放寒假后返校,記著給同學們帶點土特產(chǎn),好還些平日里的人情。到學校,打開,好幾個帶的是紅薯干,滿屋子都笑了——都是農(nóng)村出身。穿了皮鞋,工作多年后,發(fā)誓再不吃紅薯,老兄你曉得的,我們這地方,罵人不靈光缺心眼,叫摁心紅薯,沒烤熟煨熟的紅薯么。官場上我也是個摁心紅薯,二十多年混不熟,就曉得下死力氣做事。
成都不作聲,掰一點到口里,又塞一個放劉志遠手里。
八點了。少爺還在電話里說找不到地方。成都這頭有點作色上臉,山高路遠坑深,八抬大轎半路上抬不動了吧?少爺說,哪里哪里,老兄有召,莫講落雨,就是落刀也要來。
哪里哪里,成都笑了,你添加下劉書記微信,他發(fā)位置,就曉得在哪里。
劉志遠知道,成都不主動加人家微信?,F(xiàn)在聽成都叫少爺加自己微信,一邊連連點頭,一邊滿臉感激。以后方便,以后方便。劉志遠說。
少爺帶了五個人來。有一兩個謝了頂?shù)母甭殻啥枷染驼J得——自然認得。那個年輕一點的,少爺說是什么股長,股室名字有六七個字。劉志遠過去幾步,躬身,一一親切握手。
榮幸,榮幸,成都說,局長爬山涉水,不遠萬里,過來現(xiàn)場辦公了。
不是吃個飯嗎?還要辦公?少爺大笑,老兄這么久不招呼我,一招呼果然是鴻門宴。
成都痛快,嘿嘿,財政局長在哪里都吃不上自在飯,便宜飯,造孽。也不瞞,現(xiàn)在我一家老小都是劉書記轄下的子民,關老爺青龍偃月刀架你脖子上,看你吃了這頓飯,為劉書記買多大的單。
問這個腦筋不清白的。少爺指一指那個股長。
頭上冒熱氣的股長只是笑。
老兄現(xiàn)在過神仙日子啊。少爺感嘆。
神仙日子?無非窩家里當個灶頭菩薩,一日三餐有人供飯。
灶頭菩薩上桌吧,少爺說,今天我供飯。
于是安排落座。少爺非要成都坐自己身邊。成都假模假式地謙讓,我草民呢,各位都是領導。少爺虛著眼看了成都有十秒鐘,這個鄉(xiāng)里老哥哪里來?不大相認?。恳蛔廊硕夹α?。少爺又扯劉志遠傍著坐了。一片椅子響,終于坐定。
鄭重推薦,老南瓜,刮油,成都筷子一路點過去,煮豆角,刮油,海帶湯,刮油,干筍子,刮油,藠頭老干媽炒蛋,下飯。局長,報告下,今天刮你的油,今天的飯就叫刮油飯。一桌人又笑了。
劉志遠很及時地說,茅臺都開了,局長、各位,難得這么齊,雨里又受了涼,休息日喝一點?
大概一杯酒要喝我五十萬,能省一個省一個吧。少爺把筷子扒在一邊,側(cè)了身子讓慧芳上一份一份的蟲草湯。
莫勸局長喝酒了,開了茅臺要開金口。欠我的酒賬沒還清呢!成都將少爺?shù)能姟?/p>
討論下,討論下。少爺向那些副局長擺擺手,第一,到底喝不喝?如果不喝,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我老兄的酒賬早晚不得放過我。喝,就第二,到底怎么喝?這幾年我是七小杯定量,老李老郭老張就敬好成都大哥,幫我把他那閻王賬還了。書記啊,今天的主題是我跟大哥敘舊,你就吃點虧,涵洞的追補資金,安排多少就多少,天天這個部門那個單位,錢錢錢,敗興!
敘舊,敘舊。我連個幫手都沒帶,就是要陪好敬好少局長、各位領導。基層現(xiàn)在有困難,多體諒、多支持。少局長跟成都老兄,交情!局長會曉得成都老兄多年不喝白酒,開戒,也少喝點。劉志遠站起身,先自端起了酒杯。
成都也站起身:酒賬,是句笑話,難得局長還惦記。劉書記實誠,肯為老百姓辦事,我平頭百姓就感謝感恩。他當書記不久,靠各位特別是局長幫襯。今天我就喝白酒,想想當年,哪個喝酒真又服了誰?我成都今年五十五了,頭上有老的,跟前有小的,養(yǎng)心收性多年……喝!今天高興!
三杯酒下肚,少爺挑著面前一盤面子扣肉,老兄,軟溫新剝雞頭肉,潤滑猶如塞上酥,還是好這一口么?
那時野。成都總攛掇少爺看閑書。安祿山和楊貴妃香艷的那一出,多年引為兄弟喝花酒瞎搞間隙的笑談。確實,難得局長還惦記。
成都多少感動,不過還是那張臉,各搛一筷放少爺和自己碗里,又端起杯,兄弟,大碗吃肉,大杯喝酒。人總是要死的。
少爺席間發(fā)煙。頭次見到。成都煙罐里沒有的。
成都進臥室,還在想著那盤面子。那原本不過是一個道具。如果少爺當著自己的面,在劉志遠面前打官腔,成都就會指著面子扣肉敲碗邊:大哥面癱了,老來嫌了,威武雄壯的少爺不給面子了?!
不過那一下真要敲下去,當著那么多副職的面,又好難。
再難也會敲下去。面癱了,老來嫌了,還這個性。所以當初到農(nóng)村建房,遠避江湖三五里,至今不得消停。
想著這個面子那個面子的時候,慧芳靠在床頭,翻看著表妹帶回來的畫冊,催成都洗澡。
二百五,齊了?成都問。
慧芳伸出兩個指頭。意思是兩千。
滿足了?中午還埋怨我顧著孫放?,F(xiàn)在,少爺怎么說?轉(zhuǎn)移支付?呵呵,少爺為孫放轉(zhuǎn)移支付。——沒出息的女人。成都取笑。
我就這出息。爺娘好吃好喝的伺候,他們?nèi)菀??[典][見]著老臉老幫人說好話,人家工作上的事情,也不拿捏自己的斤兩,你容易?答應我不喝白酒,看你端杯子那副相,我牙疼上火,我容易?
成都把臉子扯下來一點?;鄯季腿ノ孀约旱淖欤翊蚬?。
你睡吧。燈影下成都表情柔和,走到陽臺,點起一支煙。
窗外,雨還在落,還在落。院子里滿是水。明晃晃的更深更深的水。江湖一樣的水啊。
到底記起來了。成都到成人禮的臥室,幫她喂了蠶。這是父女間的約定。成人禮把成都也當二百五,鄭重其事囑咐了,蠶寶寶講衛(wèi)生,睡懶覺,晚上一定要記得加餐。加餐以后,沙沙沙,沙沙沙,仔細聽,和窗外的雨聲自然不同。
洗澡出來,慧芳已經(jīng)睡著了。本來還想咯吱咯吱一回的。成人禮還小的時候,黏在一床睡,成都和慧芳例行周公之禮,這個鬼精精會偶爾醒來。成都誑她,說爸爸媽媽在玩貓捉老鼠,接著嘴里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F(xiàn)在,成都端詳著慧芳的三十五歲,為身邊睡得懶蛇一樣的女人,掖了掖被子。
熄燈。準備關機,竟然有成仁的微信。
別的什么都沒有,一句話都沒有。不常發(fā)的笑臉表情上端,二十八歲的成仁身旁,有了一位裊裊婷婷的女孩。
面癱的成都,湊近手機,模擬微信表情,微微笑了。手機上,那兩張緊挨的突然明亮的臉,暗下去,暗下去,消融于無邊的夜色。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