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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弄

2020-04-24 09:20:54薛舒
北京文學(xué)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紅衣老張胃管

薛舒

后弄的故事都在波瀾不驚中。伺候久病在床的母親的老張,最大的樂趣就是偷窺窗外的紅衣女人。職業(yè)可疑的女人,不斷來往的男人,聞母親的體味,這一切成了老張生活中的支撐。上海里弄中男人的隱秘故事,能否讓你窺見另類人性?

穿紅色羽絨服的女人又在后弄里跺腳,鞋跟撞擊地面,發(fā)出“咚、咚、咚”的頓挫聲。老張直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

大冷天,在屋外蹦,她這算取暖還是乘涼?老張對床上的母親說。老張說話的時候并沒有張嘴,也沒有發(fā)出聲音,他在心里完成了與母親的對話。

老張剛喂母親吃過午飯,準(zhǔn)確地說,那不叫“飯”,也不叫“吃”。母親已經(jīng)不會吞咽,命還在,一根細(xì)細(xì)的橡膠管子,從鼻孔插進去,流質(zhì)食物通過細(xì)管直接灌進胃里,這叫鼻飼。

母親這間房,玻璃窗已經(jīng)很久沒擦,油膩和灰塵凝結(jié)在一起,不知道經(jīng)過多少次雨水的沖刷,劃出一縷縷帶冰渣的乳白色道痕。老張在玻璃窗里面,紅衣女人在外面,他們之間的直線距離大約3米。

沒有太陽,陰沉沉的天。紅衣女人手上戴著半截絨線套,挺著厚實的胸,在晦暗的天色下轉(zhuǎn)著圈子蹦跳。羽絨服大約是尼龍材質(zhì),隨著身軀的顛簸,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

老房子是單壁,形同虛設(shè)的墻,讓老張感覺自己正和門外的女人共處一室,他幾乎能聞到她身上散發(fā)出地攤香水的濃烈氣味。她蹦跳了三圈,圓臉盤三次正面朝向老張,紅嘴唇微微張開,濕漉漉的艷麗,口里呼出的白汽都要被染紅了。老張站在離窗戶大約一尺的地方,他沒有躲閃,他確定,她的視線無法穿越骯臟的玻璃落到自己身上。他卻可以看見窗外的她,很清晰,清晰到細(xì)節(jié)。

一如既往的紅衣,一如既往的渾圓,后腦勺上吊一把油黑肥沃的馬尾辮,臉上覆著厚厚的粉,像一只白刷刷的大磁盤,兩輪眼圈又分外濃黑,顯然畫了太深的眼線,眉毛亦是粗肥,茁壯的兩條,讓老張想到營養(yǎng)過剩的毛毛蟲。然后,老張的注意力就會不由自主地從她臉上移至胸口,真是非同一般的豐厚,符合微胖女性的普遍特征,并且,是緊繃繃的,體態(tài)不松懈,說明還年輕。

老張是男人,他不知道別的男人在注意一個女人的時候,是先注意到她的臉,還是她的胸?當(dāng)然,紅衣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老張一直這么認(rèn)為??此纳硇魏湍樀埃锢锿馔馔赋鲆还蓮妷训臒o聊感,仿佛,渾身充滿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卻又無處施展的精力。

年紀(jì)輕輕的,也不出去上班?老張對著墻外的女人問了一句話。紅衣女人是聽不見的,因為老張依舊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他的嘴巴已經(jīng)閉了一上午。

紅衣女人在弄堂里蹦跳到第四圈的時候,一個穿棕色皮夾克的男人騎著自行車從她身后滑過來,鏈條“嗒嗒嗒”一路響到老張窗前。男人單腳撐地,對紅衣女人說了句什么話。她回答,語速有些快,老張能聽見她說的每一個音節(jié),嗓音脆亮甚至尖銳,可是,一個字都沒聽懂。老張無數(shù)次聽過她說話,隔著墻聽得也清楚,可是每次都這樣,聽清了,卻沒聽懂。老張斷定,那是一種他無法懂得的方言,來自比上海更北,比北京更南的某個不怎么發(fā)達的省區(qū)。

紅衣女人和男人一來一回,三言兩語,男人把自行車靠在老張這邊的墻上,跟著她進了對面的屋。老木門“咔嗒”一聲關(guān)上時,老張的心臟跟著揪了一下。

對面的房子也有玻璃窗,與老張這邊的玻璃窗面面相覷,大概也是許久未擦了,斑駁、模糊,全沒了透明度,卻可以看見始終閉攏的土黃色窗簾。窗內(nèi)的把手上掛著一條三角型內(nèi)褲,也是紅色,寬大、松弛,顯然被一個壯實的臀部撐大了,又洗過很多次,失去了彈性。

她喜歡紅色,沒錯,什么都是紅色的,老張想。她總是把她的紅內(nèi)褲晾在窗簾與玻璃之間,窗簾閉著,她自己在屋里是看不見的,外面的人卻一目了然,仿佛,她把內(nèi)褲掛在那里,就是為了給窗外的人觀瞻。老張是固定的觀瞻者,或者叫“回頭客”。

其實老張完全可以回避,不去看對面窗戶,但他做不到。每次給母親喂飯、擦身、換紙尿褲……忙活完,直起腰,老張就會站到窗前,看一看后弄的景致。

弄堂很窄,老張從小在這里長大,推開自家的門,跨一大步,就是對面大毛家的門檻。大毛和老張同歲,小時候,他倆就是窗戶對著窗戶閃鏡子發(fā)暗號,約好的,閃兩下是抄作業(yè),閃三下是溜出去玩。后來他們同一年去了安徽插隊,又是同一年回的城……那時候,弄堂里住著幾十戶人家,從早到晚穿梭著忙碌的街坊,炸油條的、倒馬桶的、生煤爐的、打兒子的、罵娘的,一早一晚最是熱鬧。后來,一家家都搬走了,買了商品房,住進了設(shè)施齊全的公寓樓。老房子空關(guān)著,等拆遷,或者像大毛那樣,租給外來打工的短期住戶,一兩千元租金,權(quán)作零花錢。

老張沒有大毛命好,老張走不了,母親還活著,他不能把一個癱了好幾年的89歲老太太搬去公寓里住,送護理院又太貴。好在老張退休了,有大把時間,就常年住在老房子里照顧母親。

現(xiàn)在的后弄,完全不能和早年比了,荒涼、凋敝,沒幾個門里有人住。老張常常站在窗前往外看,有時候,半天也沒一個人走過。一眼看見的,就是對窗的紅內(nèi)褲,隔著玻璃,端正而又壯闊地掛著。

老張沒有別的東西可看,只能看看后弄里的風(fēng)景,如果紅衣女人和她的紅內(nèi)褲也算風(fēng)景的話??吹枚嗔?,老張都能區(qū)分紅內(nèi)褲與紅內(nèi)褲的區(qū)別。今天這一條,顯然與昨天晾的不是同一條,昨天的褲腰更緊致一些,顏色更鮮艷一些,說明今天這條更舊,穿的時間更久。這么想著,老張覺得下腹有些燥熱,大冷天的,怎么會呢?

老張去了一趟廁所,并沒有多少積尿,只放了幾滴,淅淅瀝瀝,不干不凈?;氐侥赣H房間,視線首先抵達的還是窗外的后弄。對面的屋門正好被打開,只開了半扇,穿棕色皮夾克的男人從里面閃出來,帶上屋門,跨過弄堂,推起靠在老張家墻上的自行車,騙腿上車,一蹬腳,騎走了。

老張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自言自語:20分鐘,也太快了。

紅衣女人沒有跟著男人出來,每次有人來,她總會在弄堂里把人家迎進門。人家走,她卻不送出來。

母親患上阿爾茲海默癥后,老張日漸像個醫(yī)生了,插胃管的手法,比護士還熟練。年輕的時候,還是小張的老張在安徽農(nóng)村做過幾年赤腳醫(yī)生,會打針,會包扎傷口。后來回城,進街道工廠,做的是紐扣加工的活,赤腳醫(yī)生那兩手,荒廢了。直到母親發(fā)病,又重新?lián)炝似饋怼?/p>

老張要給母親插胃管了,一根胃管頂多用六天,今天已經(jīng)是第七天,該換新的了。老張看不見母親身體內(nèi)部的骨骼和器官,他只能看見一層紙片樣的皮膚,灰白色,薄得幾近透明,卻并不柔韌,而是堅脆的,一碰就破的樣子。就是這層薄脆的皮膚,包裹著一副依然存活的軀體,每個星期,老張都要通過一根胃管進入軀體內(nèi)部探視一次。母親的體內(nèi)構(gòu)造,老張?zhí)煜ち?,閉著眼睛,他都知道她的鼻咽腔、食道、氣管口、會厭處長什么樣。

母親是個矮小的女人,在床上躺了幾年,愈發(fā)萎縮得像個還沒發(fā)育完全的少女。橡膠管插入的長度,以身體外部距離估算,從鼻尖,到耳垂,再到胸膈劍突,45厘米足夠。老張抽掉母親腦后的枕頭,頭顱呈后仰狀態(tài),然后,他想象中探險的腳步,隨著橡膠細(xì)管,從鼻孔進入,一點點深入母親的身體。

那是一條狹窄而又幽暗的隧道,道壁上排布著阡陌縱橫的血管,緩慢的脈動帶著紅色的微光,波紋一樣流經(jīng),對,就像照片洗印房里的那種紅光。老張在紅色的微光中小心前行,13厘米,會厭部到了。這是一個關(guān)鍵部位,氣管和食管的分界點,活瓣樣的會厭阻隔了胃管的繼續(xù)探入,老張的腳步緊隨著暫停。走到這里,是萬萬要小心的,倘若把胃管插進氣管,豈不是要了母親的命?

幸好母親已經(jīng)昏迷,昏迷的人不會有咳嗽和惡心反射,當(dāng)然也不會有吞咽反射,所以,老張必須托起母親的頭,讓她的下頜靠近胸骨柄,然后,軀體弧度顯然,活瓣擋住氣管,食道隨之展露。老張跟隨著胃管,得以繼續(xù)前進,小心翼翼地穿過會厭、食道,最終到達胃部。

老張直起身,松了一口氣。吸氣的時候,他一如既往地聞到那股氣味,來自一副持續(xù)進行著緩慢的新陳代謝的軀體。這是專屬母親的氣味,蛋白質(zhì)和汗腺分泌物混合而成,老張從小聞著長大的,他不喜歡,但習(xí)慣了。

老張倒了一碗水,把母親體外的胃管開口端插入水碗,沒有冒氣泡,很順利。老張很少會把胃管插入氣管,失誤率比醫(yī)院里的護士還要小。因為他只護理一個人,每星期一次,一年53次,三年就是159次。一條走了159次的路,能走錯嗎?但他每次還是要測試一下。

老張撕了塊膠布,把胃管固定在母親的鼻翼上,隨后按程序,用針筒往胃管里注10毫升溫開水,接著,再慢慢注入牛奶、蘋果泥、菠菜汁、蛋白粉和融化的藥混合的流質(zhì)食物。母親瘦弱,飯量小,一般人需要200毫升,老張給母親喂了150毫升流質(zhì)。喂完飯,老張又注了10毫升溫開水清洗胃管,最后用一把止血鉗夾住管口,以免空氣流入胃里。一頓飯算是完成了,現(xiàn)在,輪到老張自己吃飯了。

老張給自己下了一碗面,搗爛的菠菜,菜汁喂了母親,留下的筋筋脈脈,加了鹽和胡椒粉,拌在面條里,畢竟,筋筋脈脈也有營養(yǎng)。老張吸面條的時候,好像故意要弄出很大的聲響,一陣“哧溜、哧溜”,一陣“呼嚕、呼?!?,忽而激烈,忽而悠長,居然有回聲,仿佛,他是在一間空曠的大廳里吃面條。

這一間房,其實只有15平米,兩張單人床,一橫一豎,母親日日夜夜躺在豎的單人床上,老張入夜睡在橫的單人床上。三只樟木箱按大小疊成寶塔,墻角的五斗櫥上堆著十來包紙尿褲,窗下是一張八仙桌,上面鋪排著各種醫(yī)藥用品:搪瓷盤、紗布卷、沒拆封的新胃管、止血鉗、壓舌板、50毫升注射器、棉簽盒、膠布、聽診器……窗戶左邊,是通往后弄的門。

老張很少打開門,他更愿意隔著玻璃窗往外看,看看足夠了?,F(xiàn)在,老張端著面條站在窗前吃,臀部靠著八仙桌。他不想坐著吃飯,就一碗面條,一個人,有什么必要坐下來吃呢?坐著吃飯,是必須要一家人圍在一起,有飯有菜,那才像樣。

后弄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走過,跺腳的女人也沒出現(xiàn),對面的門戶緊閉著,土黃色窗簾照舊沒撩開,居然,也沒有紅內(nèi)褲,黑色塑料衣架倒是掛在窗把手上。老張看著光禿禿的衣架吃面條,肚子幾近飽脹,心里卻空空的,好像,沒有了紅內(nèi)褲,窗外的風(fēng)景,整個都失色了。

老張喝掉碗里的最后一口面湯,腦門上泌出一層細(xì)汗,這表示他的生命力還很旺盛。老張其實還不太老,才63歲,雖是退休了,可他時常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里還會涌動著某些不明所以的情緒。比如,天氣暖和的時候,他就有種沖動,想騎著他的破自行車,出去逛一圈,看看街上閑逛的女人。就好像,在農(nóng)村插隊的時候,背著藥箱走在田埂上,那些插秧的女人,雙腳踩在水田里,露出小腿肚子,污泥斑駁的,像剛從河里撈起來的一段段蓮藕,肥瘦色澤,也能比出個優(yōu)劣。

這么想的時候,老張會忽然眼眶潮紅,心里卻并無怨憤。老張是17歲那年去的安徽插隊,照理他是獨子,可以留在上海,但他瞞著母親報了名。出發(fā)那天,母親追到火車站去送他,瘦小的女人在月臺上號哭,呼天搶地,甩手跺腳,眼看著要哭暈了,卻始終屹立著,只倔強地把身體扭曲、拉直,反反復(fù)復(fù),不倒翁似的。父親死得早,也沒有別的親戚一起來送,號哭的女人沒人勸,只能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演繹著一場生離死別的獨角戲。

還是小張的老張沒哭,對母親的哭戲,他甚至有種不忍卒視的尷尬。他的座位靠走道,和車窗之間隔著兩個女同學(xué)。兩個女生撲出窗口和家里人拉著手說話,堵住了一大半車窗。那簡直成了他的庇護,他躲在她們身后,正襟危坐,目視前方,任憑母親在月臺上對著車窗上躥下跳?;疖噯訒r,哭聲轟然響成一片,送行戲到達高潮,他終于扭頭看了一眼窗外,火車在移動,瘦小的母親早已淹沒在人群中,他沒有搜尋到她,如釋重負(fù)。

那時候,他想,他總算可以不用聞著家里的氣味過日子了。家里的氣味,就是封住的煤球爐溢出的煤氣味,隔夜剩粥的半餿味,剛晾的衣服滴下的肥皂水味,殺蚊子的DDT藥水味……還有,母親身上那種專有的、令他每每聞到就莫名抗拒的氣味。他沒有兄弟姐妹,甚至沒有父親,沒人與他一起分擔(dān)母親充沛到滿溢的愛,也沒人和他共同消受母親身上時刻散逸的氣味。他過膩了那樣的日子,像一只困獸,只想逃離。

火車在移動,車窗外的人群在閃退,他感覺到家里的氣味正離他越來越遠(yuǎn),火車駛出站臺的瞬間,他聽見鄰座有人帶著哭腔輕喊:再見了,上海!

他居然鼻子一酸,差點沒忍住眼淚,然后,他也大喊了一聲:再見上海,我自由了!他沒喊出聲,他是在心里喊的。

他沒想到,自由的日子,也是很容易過膩的。

現(xiàn)在的老張,與母親幾乎是寸步不離了,老太太用自己的身體綁架了63歲的兒子。老張的自由,只剩下窗口的一方天地,自由這東西,再一次變得有懸念起來。

面條吃完了,老張準(zhǔn)備去廚房洗他那只空碗,轉(zhuǎn)身,聽見窗外有“轟隆隆”的聲響,由遠(yuǎn)而近,是摩托車的引擎。后弄里很少有這么大動靜,老張把空碗放在八仙桌上,他決定等一會兒再去洗,現(xiàn)在,他要等著摩托車開入他一方窗戶的視野。這個聲音他認(rèn)得,自從紅衣女人住進大毛的房子,他聽到過三次。

轟隆隆的引擎聲越來越近了。

下雪了,才6點半,天光已經(jīng)亮得晃眼。屋里并不冷,墻上的溫度計,紅色標(biāo)記停留在16上。這種天氣,老張照理是24小時開著空調(diào)的,給母親擦身換紙尿褲,不能凍著她,只不過電費,這個月肯定要破300元了。

老張起床,穿衣,套上棉拖鞋,站起來,第一眼就是窗戶。玻璃上積了一層薄霧,老張走到窗前,手掌張開,貼住玻璃,薄霧瞬間融成水,流出五道水痕。真冷??!老張咧咧嘴,把手掌拿開,巴掌清晰地留在玻璃上,五根手指滴血般往下淌水。

老張湊在巴掌印上往外看,后弄的老屋房檐上掛著幾個冰錐,小拇指般的尖兒。屋頂上,黑瓦的凹槽里積了雪,突出的地方依然是黑瓦,整個屋頂,就像雪后犁過的農(nóng)田,一畦白一畦黑,沒有頂著積雪的瓦楞草,一棵都沒有。奇怪了,老房子還是幾十年前的老房子,不知道哪一天開始,就再也不長瓦楞草了。還有,小拇指樣的冰尖尖,也比不上他小時候的冰錐。老張記得,很多很多年前,大冬天的早上,他和大毛拿個丫杈戳房檐上的冰錐,尺把長,刺刀似的。戳下來的冰錐大多摔得粉碎,偶爾接住一根,捏在手里,當(dāng)冰棍舔。

大毛已經(jīng)很久沒來了,他住在別墅里呢,他的娘老早死了,他沒必要回來。老張看了一眼床上的母親,努了努嘴,想說什么,聲音卻沒從嗓子眼里冒出來。

前些年,老張伺候母親時,會和母親說說話,當(dāng)然是沒有回音的,可他還是會說:姆媽,吃飯了,奶粉是進口的,豆豆去新西蘭旅游,給你買回來的……

老張對著永遠(yuǎn)不會給他答復(fù)的母親說話,把所有能說的都說過了:兒子豆豆升職漲薪;兒媳晴晴不生養(yǎng),做了三次試管嬰兒都失敗了;自己患了前列腺炎,撒尿淅淅瀝瀝,不干凈、不爽利;還有,和老婆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在一張床上睡了,老婆住在豆豆的公寓里,沒有孫子帶,天天去跳廣場舞;要是老房子拆遷了,我們能得兩套公寓房,可是說了好幾年都沒動彈,不拆也好,要不然老娘你怎么辦呢?大毛的女兒嫁了個富二代,把大毛兩口子接去住別墅了;租大毛家房子的是個年輕女人,天天在弄堂里跺腳,也不出去上班,喜歡穿紅色的衣服……老張沒說對面的女人連內(nèi)褲都是紅色的,這話不適合說給母親聽。還有,對面的女人做的是什么營生?不上班也能過日子?這話,老張對自己都不曾說過。

老張把肚子里的話說了個底朝天,有的話,顛來倒去說了好幾遍;有的話,終歸不能說出口,哪怕是說給自己聽。最后,老張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

一個長期說話的人,遠(yuǎn)比一個長期不說話的人入不敷出。老張覺得,現(xiàn)在的母親,就是一個最富有的人,她肚子里肯定藏著很多很多話,憋悶著、沉淀著,積了厚厚一層,像黏在紫砂壺內(nèi)壁上的茶垢,沒法洗干凈,就干脆不洗了。要是茶壺一直在,茶垢就會隨著年代的更替,一起變成古董,越來越值錢。只不過,后人永遠(yuǎn)不會知道,那些茶垢里究竟藏著什么樣的故事,真是可惜了。

玻璃窗上的巴掌印越融越大,五根水痕融匯成鴨蹼狀,手指與手指連在一起,窗外的一切看得更清楚了。對門還是緊閉著,上午10點前,紅衣女人肯定不會出現(xiàn)。老張有經(jīng)驗,不用上班的人,又何必早起?自然,土黃色窗簾也是不會打開的,起床了也不打開。只是,一大早的,窗簾和玻璃之間,已經(jīng)懸掛著一條三角形紅內(nèi)褲。興許,是昨晚掛上去的……

昨天午飯后,老張連碗都沒洗,就守在窗前,等著引擎的轟鳴聲由遠(yuǎn)而近。果然沒讓他失望,一輛風(fēng)塵仆仆的棗紅色摩托車沖進他的視線。騎摩托車的男人戴著大頭盔,穿著黑色羽絨服,粗壯的身材,背上還馱個大紅包袱。摩托車停下,大紅包袱里抬起個腦袋,是紅衣女人,整個趴在黑衣男人的身上,兩條紅手臂環(huán)繞著黑衣男人的腰。

引擎熄了,紅衣女人跨下車,大圓臉整個露出來,紅彤彤的,身材一如既往的厚壯,看著就是干農(nóng)活出身的女子,只是平日里總亮著一張白臉,身上的鄉(xiāng)土氣被掩蓋了。上海人都說,一白遮三丑??伤前啄槪峭砍鰜淼陌?,冷風(fēng)一吹,一臉農(nóng)民紅,土得要死。老張咧嘴笑了,嘴角不自禁地流出三個字:鄉(xiāng)下人!說完,心頭滾過一絲快感,很有些解氣的意思,又不知道哪兒來的氣,到底氣什么。

就是這輛蒙著灰土的棗紅色摩托車,就是這個戴大頭盔的男人,老張見過兩三次。只是,男人從沒在后弄里摘下過頭盔,老張沒見過他的臉長什么樣。

黑衣男人跟著紅衣女人進了對面的屋,頭盔照舊沒摘下。老木門“咔嗒”一聲閉上時,老張的心臟跟著揪了一下。

整整一個下午,老張時不時地湊到窗前去看一眼,可是對面的屋門一直沒打開,直到天黑,一天結(jié)束,后弄里再沒有別的動靜。

他在她屋里過夜了,老張很肯定地告訴自己。其實,來找紅衣女人的男人不止這一個,但大多是進屋,關(guān)門,20分鐘,或者半個小時,門就會打開,這人就會出來,獨自離開。老張看見過的,進了屋再不出來的,就是這個開摩托車的人。

這會兒,天已大亮,老張站在窗前,看著對面緊閉的門,以及門邊上土黃色簾子遮住的窗。昨晚天黑前還沒有掛出紅內(nèi)褲,此刻倒有了。那么,黑衣男人到底是什么人?昨晚他走了沒有?老張不能克制地要去想這件事,心里同時涌動著各種各樣的感覺,一些羞恥感,一些好奇心,一些蠢蠢欲動、憤憤不平,以及,意猶未盡。

手機響了一記短信提示音。老張從枕頭下摸出兒子淘汰的“蘋果5”,是豆豆的短信:老爸,今天下雪,路不好走,我們就不去看奶奶了。

老張的日子過得有些混沌,他忘了今天是星期六。每個周六,兒子都要帶著他的老媽、老張的老伴一起來一趟老屋,看看奶奶,也是來看看老張。

不來了,不來也好,省得他們指手畫腳。

給母親喂過早飯,老張看掛鐘,9點半,再看窗外,對門依然緊閉。

接下來,做什么呢?老張環(huán)顧四周,堆滿醫(yī)療用品的八仙桌,要不要整理一下?母親床頭的屋角上,一張蜘蛛網(wǎng)已經(jīng)掛了半年;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關(guān)不嚴(yán),滴滴答答漏水;冰箱里的存貨不多了,要去一趟菜市場……其實,醫(yī)療用品每時每刻都要用,攤在桌上更方便;蜘蛛網(wǎng)一直沒刮掉,是因為沒有三角梯,夠不著;水龍頭墊圈老化了,要去專業(yè)店買,可也并沒有漏得很厲害,還能頂一陣;下雪天,路上濕答答,去菜市場不方便……豆豆和老婆不來,不用打掃衛(wèi)生,一間15平米的舊房子,沒有外人來,費什么勁呢?當(dāng)然,兒子和老婆不是外人,但他們來了,看見屋里亂七八糟,會皺眉頭、嘮叨、指責(zé),會一臉嫌棄地捂住鼻子……母親剛癱下來時,老婆跟著老張一起在這里住了幾天,單人床上擠擠,一個禮拜,老婆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摔鍋摔碗,或者不理不睬。兩個禮拜后,兩口子統(tǒng)一了意見,兒子媳婦要做試管嬰兒,為了給老張家傳宗接代,老婆有必要回去照顧小兩口。老張則留在老屋里繼續(xù)做他的孝子,畢竟,老太太名下的這所房子,往后的拆遷補償,都是兒子兒媳的。

老張夫婦用分居的方式換來了基本的皆大歡喜,應(yīng)該,老太太百年的日子不會太遠(yuǎn)吧?不想還很頑強,一躺就是三年。兒子媳婦的試管嬰兒一次次失敗,干脆放棄了。老張卻發(fā)現(xiàn),自己愈發(fā)喜歡一個人待著,好像,回不去了。老婆和兒子每個周末來一次,隔夜的周五,他心里就會生出隱隱的煩躁。和一個永遠(yuǎn)不說話的人在一起,遠(yuǎn)比被迫聽別人說話要自由。似乎,老張因了幾乎失去人身自由,而尤其珍惜起了精神的自由。

老張扭過頭去看床上的母親,厚厚的被子嚴(yán)嚴(yán)實實地捂著她的軀體,只露出蒼白的臉,那張小臉,只有拳頭大,幾乎沒皺紋,不是返老還童了,而是,皮膚太薄太脆,皮下又沒了脂肪,經(jīng)不起折疊,連皺紋都生不出來。

老張決定給母親擦一下身,屋子可以不打掃,人不能不打掃,要不然會生褥瘡,接下去,潰瘍、發(fā)炎、發(fā)燒、掛水……一連串的麻煩就會接踵而至。老張已經(jīng)一個多星期沒給母親擦身了,他想等一個暖和的晴天,可是天氣根本沒有轉(zhuǎn)暖的意思,倒是一天比一天冷,沒辦法了,再不給她擦身,要發(fā)臭了。

老張給母親擦身,冬天一星期一次,夏天一天一次。平日里,母親屙屎撒尿,老張給她換紙尿褲時,也會給她洗屁股。老張不愿意收拾屋子,卻把母親收拾得挺干凈,可是再怎么干凈,屋里總歸還是彌漫著某種復(fù)雜的氣味,與早年家里的氣味不太一樣,不是煤球爐、隔夜半餿粥、肥皂水和DDT藥水的氣味,而是,充斥著換下來沒有扔掉的尿不濕、醫(yī)用酒精棉、中成藥,以及未及揮發(fā)的排泄物的氣味。然而,雖與過去不盡相同,卻還是有相似的質(zhì)地,宿古的蛋白質(zhì),混合了汗腺分泌物的奇特氣味,主體依然是母親。

老張把空調(diào)定到25度,又插上油汀電源,半小時后,墻上的溫度計顯示22度。老張燒了一大壺開水,倒進盆里,兌入一點點涼水,用手試了一下,有點燙手,正好。

老張掀開母親的被子,只上半身,熟悉的氣味隨著體溫暖乎乎地?fù)涿嬉绯觥?/p>

母親身上的氣味,老張從小聞著長大的,書面語叫狐臭,后來不知道從哪里傳來一種說法,叫“美人臭”,據(jù)說楊貴妃身上就有這種氣味。老張覺得并不可信,母親不是美人,瘦小的一個,顴骨過于突出,鼻子過于尖銳,嘴唇扁薄,眉毛疏淡,一副苦命相。母親沒癱下之前,一直有個習(xí)慣,每次睡前脫下外衣,都會舉起胳膊,把臉湊到腋下,吸兩下鼻子,然后半瞇住眼,好一會兒才睜開,臉上的表情,類似于陶醉,又好像吃了榴蓮或者臭豆腐之后的生理反應(yīng),亦愛亦嫌的樣子??雌饋恚矚g聞自己身上這種天長日久的氣味。

如今的母親,早已沒有能力把自己的臉湊到腋下去聞一聞了,可是,只有半條命的人,身上還會散發(fā)出這種氣味,真正頑強。好像,狐臭這種東西,就是人的靈魂,只要人還活著,它就會附著在身上,甚至,還會傳染給接近它的人。

中秋節(jié)那天,老張沒法去豆豆的公寓吃團圓飯,老婆給他送糯米糖藕和烤鴨,一進屋,剛靠近老張,就捂住鼻子倒退了兩步:你、你身上怎么有股老人味?

趁老婆轉(zhuǎn)身的當(dāng)口,老張偷偷舉起手臂聞了聞自己的腋下,沒什么味??!老婆走后,老張又在屋里四處聞了一遍,也沒聞出什么。老張知道自己沒有遺傳到母親的狐臭,可是從那以后,他總懷疑,是不是長期生活在這種氣味中,這氣味就纏擾在身上,變成了自己的氣味?

老張開始給母親擦身,滾熱的毛巾拭過脖子、肩膀、肩胛骨、腋下,還有,小布袋一樣的乳房,幾乎沒有乳暈,乳頭的顏色很淡,與別處的肌膚連成一片。毛巾擦拭過的所有地方,老張都輕車熟路,不僅僅是動作,還有,心理上的熟視無睹。

給母親擦身換尿不濕的活,老婆干了最初一個禮拜。老婆回去后,他以為他會度過一段艱難的日子,他要目睹母親赤身裸體的樣子,一如他無以阻擋地聞著母親的體味長大。然而,他嘗試著給母親擦了一次身,竟不覺得絲毫尷尬,好像,這副不會說話的軀體失去了感知羞恥的能力,他不需要替她羞恥,自己便也沒有了羞恥感?,F(xiàn)在,他甚至不放心別人來給母親擦身,每次給她擦干凈,等到第二天,掀開被子,那股氣味又撲面而來的時候,他會有種成就感。一副持續(xù)散發(fā)出體味的軀體,代表著生命的機器依然在運行。偶爾聞著不明顯,老張會不甘心,要湊到她身體近處,掀開被子聞個究竟。奇了怪了,小時候,只要母親靠近他,他都忙不迭地躲;現(xiàn)在,他怎么就不討厭那種氣味了呢?

老張給母親擦完身,用被子嚴(yán)嚴(yán)實實地捂住母親。那一副少女樣的小身軀,就這么干干凈凈地躺在那里,老張心里感覺踏實了。

年輕的女租客至今還住在對門,半年多了。老張的觀察任務(wù)還在持續(xù),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窗外。紅衣女人還在,只是沒再跺腳了,她挺著胸,站在后弄中間,看著遠(yuǎn)處。遠(yuǎn)處有什么?老張在屋里是看不見的,但是老張聽見了摩托車的引擎聲,正越來越近。

她要等的人來了,老張想,紅內(nèi)褲都掛著呢。

對面的玻璃窗里,今天掛的是一條嶄新的紅內(nèi)褲,顏色很鮮艷,腰口很緊致,形態(tài)也還沒撐走樣,端正而小巧地掛在塑料衣架上。老張甚至有些擔(dān)心,這么小,她穿得下嗎?瞧她那敦壯的樣子。這么想著,老張的注意力,從紅內(nèi)褲移到紅衣女人身上。可惜,羽絨服是中長款的,遮住了她的臀部??墒强璨匡枬M鼓脹的樣子,還是讓老張輕易回想起一個渾圓寬闊的臀部。半年前,她穿著緊身牛仔褲和紅色吊帶衫,推著一個拉桿箱走進后弄,停在老張的窗外。然后,她從背包里摸出一把鑰匙,打開了對面的門。老張隔著敞開的窗戶看出去,滿眼白花花的肉,中間一小片紅布。

老張想到了不能生養(yǎng)的兒媳婦,做了三次試管嬰兒都沒成功。窗外的女人,倒是有生養(yǎng)潛力的樣子,只不過,她不是一般的女人,不適合結(jié)婚,更不適合養(yǎng)孩子。

開摩托車的黑衣人又來了,這一天,來了三趟,每一趟都是空手進對門,5分鐘,捧著大包小包出來,然后“轟”一聲,載著大包小包絕塵而去,大頭盔始終沒摘下過??礃幼?,像是要搬家。老張忽然想起,自己是身負(fù)重任的人,他有責(zé)任監(jiān)督他們,大毛屋里的東西,別叫他給搬走了。

老張長時間地站在窗前,數(shù)著男人載走的東西。他看見黑衣男人從屋里捧著個大紙箱出來,不知道紙箱里裝了什么;他還看見黑衣男人把兩個大塑料包載走了,透明的包里塞滿五顏六色的衣物;第三趟背著一個大袋子出來,袋子鼓鼓囊囊,袋口露出個絨毛熊的腦袋,嬰兒一般大。老張忽然咧開嘴笑起來,女人呀,真是長不大,喜歡這種沒用的玩具。笑了一會兒,忽然感到有些傷心,幸好母親已經(jīng)失智失能,要不然,老太太會不會罵她的子孫“不孝”?

這么想著,他扭頭去看床上的母親。老太太與任何一天一樣躺著,死一樣安靜,她已經(jīng)不會發(fā)出嘮叨的聲音,世上已經(jīng)沒有人能指著老張的鼻子罵他不孝了。其實,就這么活著也挺好,除了她的兒子,她不會打擾到任何人??爝^年了,母親馬上就要滿虛歲九十了,真是長壽啊……可是,為什么要搬家呢?老張繼續(xù)把腦袋轉(zhuǎn)向窗外。

現(xiàn)在,老張差不多確定,對面的租客就是要搬家。東西正一樣樣被轉(zhuǎn)移,從摩托車來回的時間看,新住處不會太遠(yuǎn)。不過以后,老張就聽不見后弄里的跺腳聲了,也看不見窗外那副壯實而又生動地蹦跳著的紅色身影了。老張不是大毛,大毛隨時可以走出家門,去茶館聽書,去老飯店吃正宗的本幫菜,去泰國看人妖……老張不可以,他不能丟下母親超過半個小時,不可以走到比菜市場更遠(yuǎn)的600米以外,哪怕只是去聽聽一個喜歡穿紅衣服的女人的跺腳聲,也不能??墒菫槭裁匆峒夷??這個問題,老張已經(jīng)問了自己好幾遍。難不成是房東大毛發(fā)現(xiàn)了什么,要趕她走?

老張開始感到憤憤不平,那些來拜訪她的人都是自愿的,她這樣活著,并沒有打擾到別人。就像老張照顧母親,也是自愿的,母親這么活著,沒有打擾到別人,沒有人可以剝奪她活著的權(quán)利。大毛又憑什么要趕她走?老張越想越氣憤,他想打開自家的門,走出去,跨過后弄,敲開對面的門,然后,他要對那個喜歡穿紅衣服的女人說:大毛不租給你,我租給你。

老張當(dāng)然沒有跨過后弄去敲開對面的門,他想象中對紅衣女人說的話,其實是沒有資格說的,母親還活著,他怎么能把房子租出去呢?老張只能持續(xù)看著窗外,通往后弄的門始終緊閉。

一整天就這么過去了,紅衣女人一直沒出來,后弄里沒有響起她蹦跶跺腳的聲音。她肯定在整理東西,半年前她來的時候,只有一口拉桿箱,現(xiàn)在要走了,三口拉桿箱都不夠。做個人,真是越活拖累越多。

老張看了一下掛鐘,下午4點半,要準(zhǔn)備母親的晚飯了。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得給她吃。老張站起來,看了看床上的母親,眼睛一如既往地閉著,平薄的一副軀體,一點兒起伏都沒有,鼻孔里鉆出一根胃管,管口夾著止血鉗,管內(nèi)壁似乎沾著些許糊狀物,用過幾天了,要不要換一根?老張想,照理可以再用兩天,可是臟了,換一根吧。

老張在八仙桌上找到一根沒拆封的新胃管,按一貫的程序開始操作。拔掉舊胃管是最容易的,撕開膠布動作輕柔一些,拔出的速度慢一些,不要扯傷咽喉和鼻腔黏膜。新胃管準(zhǔn)備插入,老張掀開母親身上的被子,溫暖的體味撲面而出。他吸了吸鼻子,一切正常,好了,現(xiàn)在他要跟著胃管再次進入母親的身體了。從鼻孔開始,彎彎曲曲的通道呈現(xiàn)在眼前。

窗外第四次響起摩托車轟鳴聲,老張一手托著母親的頭顱,另一只手捏著胃管,可他還是忍不住抬起頭看向窗外。黑色龐大的身影不出意外地出現(xiàn)在窗口,只是老張整個人是俯向母親的姿勢,視線不夠高,只能看見一個移動的大頭盔。很快,大頭盔不見了,隨后,是“吱呀”一聲,和“咔嗒”一聲。黑衣男人進了對面的屋,老張想。

胃管繼續(xù)探入,鼻腔過了,接下去就是會厭。老張扶起母親的上半身,現(xiàn)在,她幾乎是坐著的姿勢了,拳頭大的腦袋耷拉著,老張用自己一邊的肩膀墊住她的后背,持著胃管的手稍稍用力,感覺有點受阻,他想象中的視線到達三岔口,看見了,粉紅色的活瓣在蠕動。

窗外又有聲音,是男人悶悶的說話聲,像罩在甕中,顯然沒有摘掉頭盔。然后,是脆亮甚至尖銳的回答聲,每一個音節(jié)都那么清晰。老張豎起耳朵,還是一個字都沒聽懂。

老張有些生氣,胃管往活瓣上戳得更用力一些。母親的頭顱像木偶的腦袋斷了線,幾乎垂掛到胸口,這是正確的姿勢,氣管緊閉,食道展露。與此同時,他聽見外面脆亮的說話聲:明天再搬吧。

他居然聽懂了,這是他第一次聽懂紅衣女人說話,她果然要搬家了……老張手一抖,通了,胃管的前行路途頓時順滑,再往前走幾步,好了,留下體外一截胃管,長度合適,完成了。老張把母親的腦袋放回枕頭,動作有些急,或者,手臂托住母親的時間有點久,沒力氣了,母親的小腦袋落到枕頭上,發(fā)出“撲通”一聲輕響,把老張嚇一跳。可是,那也沒什么要緊,枕頭,又不是磚頭,老張想。然后,他像一只終于從獵人手里掙脫的兔子,從母親的床上跳起來,一步跨到窗口。

老張看到的是紅衣女人和黑衣男人的背影,壯大的兩副。男人手里拎著頭盔,他終于露出了腦袋,只不過是后腦勺,大腦袋上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耳鬢邊有一撮倔強地扭曲著,是被頭盔壓得變了形的樣子。老張依然沒有看見男人長什么樣,他只看見一紅一黑兩個黑影,幾乎是擠著進了對面的門,然后,老木門“咔嗒”一聲關(guān)上了。老張的視線移向?qū)γ娴拇皯?,土黃色窗簾和玻璃之間,塑料衣架光禿禿吊在那里,沒有紅內(nèi)褲。

天色昏暗下來,冬天,太陽總是很早下山。老張回到母親床邊,新胃管插好了,接下去要給母親喂晚飯了。150毫升流質(zhì),由蛋白粉、橙汁、米糊和肉湯混合而成,用針筒注入,有點慢。老張幾次想要去拍母親的胸口,又想起拍胸口是沒用的,就住了手。老張的耐心不如以前好了,給母親鼻飼,他已經(jīng)做了三年,沒人催工,也不是計件計時的活,急什么呢?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有點急。

150毫升流質(zhì)終于全部注入母親體內(nèi),老張又注了10毫升溫開水清洗胃管,最后,用止血鉗把胃管開口夾住。母親平靜地躺著,自始至終,好像,她很享受六十多歲的兒子對她這般無微不至、皮肉相觸的孝順。

老張沒有給自己做晚飯,他不餓,他不想吃飯,他就站在窗前,看安靜的后弄。后弄里沒有聲音,也沒有人跡走動,直到天完全黑下來。

這一夜,老張睡得不太踏實,迷迷糊糊剛睡著,一個抽搐又把自己驚醒。他想不起來有沒有做噩夢,只是,感覺屋里的溫度正在下降,他想,他是被凍醒的。可空調(diào)一直開著,“嗡嗡”聲持續(xù)不斷,大概壞了,明天要打電話叫人來修。

直到凌晨5點,溫度計上的紅柱已經(jīng)跌到7度,老張再也無法入睡,干脆開了燈,穿戴好,下床,他要看看母親有沒有被凍著。

老張走到母親床邊,白熾燈微黃的燈光下,床上的人平坦坦躺著,被子蓋得好好的,一截微微隆起的軀體,拳頭大的腦袋露出被子,鼻翼上貼著膠布,一根細(xì)管從鼻孔里拖出,細(xì)管頂端,止血鉗攔截住無孔不入的空氣,床上的人,沒有起伏,沒有鼾聲,睡得很是安然。

老張習(xí)慣性地吸了吸鼻子,一股冷氣鉆進鼻腔,干干凈凈的,很是清爽。沒有煤球爐、隔夜半餿粥、DDT藥水的氣味,也沒有新陳代謝作用下半發(fā)酵的蛋白質(zhì)和汗腺分泌物混合而成的、帶點孜然抑或咖喱之類西域香料的氣味,連慣常的醫(yī)用酒精棉、中成藥,和未及揮發(fā)的排泄物的氣味,都好像被漸凍的空氣凝固,任憑老張用力聞,也聞不到了。

老張的心跳開始加速,他要掀開母親的被子仔細(xì)聞聞,只有聞到那股代表著生命機器依然運轉(zhuǎn)的溫?zé)釟馕哆€在,他才能放心。他猶豫了5秒鐘,伸出手,很輕很輕地?fù)荛_圍著母親脖子的被口,然后,把腦袋湊到母親枕邊,用力吸了吸鼻子。依然是一股涼薄的冷氣,像早年他在農(nóng)村插隊,冬天的早晨,醒來后吸進的第一口空氣,沒有食物的油煙氣,沒有暖意,沒有欲望,沒有香或者臭的人間百味,什么都沒有,真空般純凈。

熟悉的氣味消失了,來自母親身體的氣味,幾十年來總是讓他情緒突然亢奮卻又莫名厭惡的氣味,一絲都聞不到了。老張只覺胸口一松,仿佛有一把剪刀在他捆綁已久的心臟上挑了一下,繩子斷了,心臟松綁,血液剎那間流動起來。

老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象中,他完全打開了自己胸腔里的肺葉,通透感頓時涌遍全身。

天已大亮,老張已經(jīng)在窗前站了3個小時。聽見警笛聲在后弄里響起的時候,老張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的母親。一切還是老樣子,拳頭大的腦袋,脆紙般的灰白皮膚,臉上沒有皺紋,一根拖出鼻腔的胃管連接著她的身體,微微啟開的嘴角邊和貼著胃管的鼻孔邊,糊著一些凝結(jié)的白沫,遠(yuǎn)看,卻是潔凈的樣子。

屋里很冷,空氣干凈而純潔,沒有任何異味。老張等待著越來越近的警笛聲,他沒有想過要怎么向警察解釋,那根細(xì)細(xì)的胃管是如何進入氣管的?他已經(jīng)記不清過程,他只記得,插完管子,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拿一碗水來測試一下開口端是否冒氣泡。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失誤,還是謀殺。他只是準(zhǔn)備好了,他們來了,他就跟他們走。

玻璃窗像一面電影屏幕,老張站在屏幕前靜靜地等待。一輛藍白色警察專用摩托車飛馳而入,在屏幕里戛然停下,兩名警察飛身下車。老張咬了咬牙,準(zhǔn)備開啟他那扇通往后弄的門。然后,他看見警察轉(zhuǎn)過身,把后背對向他,一步跨到對門,在那扇老舊的木門上狠敲一陣,同時高聲喊叫:開門開門!

對面的老木門啟開了,剛開了一條縫,老張忽然轉(zhuǎn)過身,似僥幸逃脫的罪人,隱藏起自己的臉,把后背朝向窗外。

老張聽見警察的聲音:接到舉報……跟我們走一趟……

警察說得太快,老張沒完全聽清。老張還聽見那個熟悉的脆亮尖銳的聲音:是我男人……孩子在老家……過年了……

老張居然聽懂了好幾個詞,太奇怪了,雖然斷斷續(xù)續(xù),但他聽懂了,聲音的確是她的??墒牵降资遣皇撬。∷刹皇且话愕呐?,怎么可以有男人、有孩子呢?

外面一陣嘈雜,男人辯解的聲音,女人哭求的聲音,警察呵斥的聲音,隔著一堵單墻,就像發(fā)生在老張屋里。他很想回過頭去看一眼,看看女人是不是穿著紅衣服,看看男人到底長了一張怎樣的臉??伤冀K背對著窗戶,直到20分鐘后,后弄安靜下來。

老張再次看向窗外時,后弄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對面的玻璃窗里,土黃色窗簾背景下,一條紅色的內(nèi)褲壯闊而端正地掛著。

老張沒有心思研究紅內(nèi)褲的新舊成色,老張的腦子里閃過昨天下午看見的那只毛絨狗熊,嬰兒般大小,塞在塑料袋里,被黑衣男人載走了??爝^年了,老張想,他沒有孫子,一直沒機會買那樣的玩具,真是遺憾。

這么想著,老張拿出手機,猶豫了一會兒,給兒子豆豆發(fā)了一條短信:奶奶沒了。

發(fā)完短信,老張像是脫了力,渾身軟綿綿的,眼睛望出去,竟是兩泓眩暈。也許是缺氧,或者低血糖,他拖著兩條腿挪到窗前。他要吸一口窗外的新鮮空氣,便伸出手去拔窗戶的插銷,然后,在窗框上輕輕推了一把。那扇整個冬天沒打開過的玻璃窗忽地崩開,冷風(fēng)砰然刺入。老張只覺臉龐一陣裂痛,仿佛小時候不當(dāng)心摔了父親留下的那只骨瓷湯盅,被母親狠扇了一耳光。老張下意識地收手去捂臉,卻捂了一手濕漉漉,他沒發(fā)現(xiàn),眼淚早已爬滿了他的臉頰。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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