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一個人在一個城里活著,能夠看到幾個隱藏在民間的寂寞高手,是福氣,也是運氣。
老魯在這個城市,擺一個水果攤就養(yǎng)活了全家老少,兒子還是研究生畢業(yè)。這讓我覺得,一個人一輩子活下去,并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平時,像老魯這樣的人,擠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你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他這人有啥不平凡的地方,更不知道他有絕技在身。其實,老魯也沒啥絕技,我說他是高手,就是通常說的口技。正月里的一天,老魯邀我上山,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開始模仿馬叫,馬在奔跑、受驚、疲憊時的不同叫聲,簡直惟妙惟肖,讓我叫絕。老魯還會模仿雞、鴨、鳥雀等禽類的聲音。我問老魯:“你為啥不去《星光大道》表演?”老魯嘿嘿一笑說:“沒啥意思沒啥意思,我也就是找個樂。”自從我知道老魯有這手絕活兒后,我家的水果差不多都是在他那個水果攤上買的,這算是以實際行動給寂寞高手的一種支持。有時在他的水果攤邊,他對我嘀咕說:“你要聽喜鵲叫,晚上來小區(qū)那個公園里找我?!?/p>
老柏是一個詩人,早年,他大量的詩歌像蘑菇云一樣騰起。但過了六十歲,他已惜墨如金,一般一年也就能寫出十多首詩歌。但他那些簡潔的句子,都是在大水烈火里滾煮過,是老神仙的自言自語。每個句子,都能打開人的胸腔。你看有一年坐火車回東北過年,他這樣寫道:“一列列車,又是一列列車,一年總是盼望這最后幾天,石頭,睜開了眼睛……故鄉(xiāng)啊,誰誰就要回來了,山山嶺嶺都在準(zhǔn)備,我的內(nèi)心有多少穿不完的隧道,列車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一個夢被運到更遠(yuǎn)的夢中?!边€有某年秋天黃昏,他一個人在巫峽,秋風(fēng)呼號中,滿山紅葉如霞,他在詩里這樣訴說:“黃昏時那熱烈的峽谷,像一個被布置了的巨大洞房……”我看見平時的老柏,大多是緊閉嘴唇,有時剛一張開嘴巴,又迅速合上了,讓你感覺是早期無聲黑白電影里的一個人物。不管怎樣說詩人當(dāng)下處于尷尬處境,但我想最起碼的一點就是,人類的大多夢想傳承、精神遺產(chǎn),差不多都被詩人在詩歌里說到了,流傳下來了。就憑這一點,我說詩人在這個時代里是寂寞高手,也不足為奇了。
老朱,我在城里認(rèn)識的一個能在米粒上刻字的人。他用一把小鉗子夾住一粒大米,用一支縫衣針大小的特制刻字筆雕刻著,幾分鐘后字就刻在了米粒上,當(dāng)然,要用放大鏡看。老朱是十多年前練就這個絕活的,有年夏天他去鄉(xiāng)下,看見一個老農(nóng)匍匐在經(jīng)歷了風(fēng)暴的稻田里傷心抽泣,讓他明白了一粒米的艱辛?;貋砗螅途毱鹆诉@門絕活。后來,他在一粒米上刻下了五個字:“粒粒皆辛苦?!钡现鞆臎]把這門絕活拿去掙錢,他對我說,在米粒上刻字可以養(yǎng)心。我曾經(jīng)想找他學(xué)學(xué),但我剛把一粒米接過來,就把米掉在了地上,滿地找也沒找見,老朱擺擺手逗我說,算了算了,你還是去寫點豆腐塊文章,發(fā)表了買幾塊豆腐。
在城里,還有我認(rèn)識的在墻邊倒立懸空半小時的劉三、紡棉花的吳大爺、做傳統(tǒng)老秤的張胡子、在屋頂上頂一鍋蓋唱京劇的宋二寶……他們,都是城里幾個寂寞的高手。
我偶爾與這樣的寂寞高手相處,感覺自己冷清的日子,也涌動著熱烈的人間煙火。
(選自《中國老年》)
【賞析】
文章詳寫的三個人物,還有略寫的幾個人物,都是蕓蕓眾生里面的“這一個”,他們勞碌、辛苦、卑微而自足,是我們身邊平凡的小人物。但是他們不空虛,不功利,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快樂、滿足,活出了生活本真的滋味。全文以“我”的感受觀照全篇,“我”也是一個寂寞的人,在冷清的日子里,“我”尋覓到幾個隱藏在民間的高手,他們的本真和純粹照亮了“我”的心靈,“我”感受到了他們真實的、濃郁的、有溫度的煙火氣,并且覺得是福氣,是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