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微微
母親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她的狗女兒——“妞妞”。
母親并不是一個情感細膩的人,她一生都像田間地頭野生的蒲公英,生機勃勃卻也大大咧咧。在我們兄妹陸續(xù)長大離開家后,她有了些許閑暇,也有了一些無處安放的牽掛,于是她慢慢和狗親近起來。
她養(yǎng)過兩條狗,一條黝黑精壯的土狗,名字叫“黑虎”。另一條是只秀氣的京巴犬,取名“妞妞”,是城里的舅媽因為兒媳懷孕后不方便再養(yǎng)而送來的。
黑虎年輕氣盛,見人就撲,一點也不畏怯。母親說,這是它常年住在荒郊野外養(yǎng)成的習性。父親是個養(yǎng)蜂人,母親終日隨他駐扎在荒山野嶺。有一陣子,常有歹人趁夜深人靜入棚行竊,有黑虎在身邊,母親便會覺得格外安心。
與黑虎、妞妞的正式見面,是在某個節(jié)日,我們兄妹相約一起回家。黑虎像是認得我們似的,出奇地老實,它跟在興高采烈的母親身后,蹭蹭這個人的褲腳,嗅嗅那個人的裙邊,歡喜地跑進跑出。妞妞則顯得十分高冷,蹲坐在門廳角落處,遠遠地朝我們張望著。喚它過來,它也不理不睬。母親小聲解釋說,妞妞才到咱們家,心里還憋著委屈呢!
悠閑的午后,寬敞的院落里,黑虎大喇喇地躺在正中央,妞妞依著走廊下的花架,蜷頭縮腿地臥著。連我看著,都覺得像是我們兄妹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年輕有力的母親身邊。誰也不知道,后來的一切會變得無比悲傷。
有一天,黑虎再也沒有回來。母親四處尋找,最后在一個偏僻的角落,在散落的狗毛和斑斑血跡中,她看到了黑虎脖子上的五彩繩。那是端午節(jié)母親特意為它系上的。老家有風俗,端午節(jié)系五彩繩,能保佑無災(zāi)無禍。那一年,村里常有捕狗者出沒,趁人不備,他們把狗誘至無人處,套頭棒打,販狗肉謀利。
母親千防萬防,也沒能幫黑虎躲過一劫。她捧著那根彩繩,癱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直到妞妞趕過去,用身子蹭她,用舌頭舔她,她才擦干眼淚,抱起妞妞,搖搖晃晃地回了家。從此,我們都不敢再提黑虎,也沒人吃過狗肉。
后來,母親要去城里帶孫女。家里有新生兒,不適合養(yǎng)狗,只能將妞妞送人。新主人來接時,妞妞死活不肯上車,母親只得親自送它。一路上,她把妞妞緊緊摟在懷里,一遍遍絮叨:妞妞啊,我沒法養(yǎng)你了,給你挑選了新人家,這家人我細細打聽過了,他們會好好待你的。
兩年后,當母親來到妞妞的新家時,任憑她怎么呼喚,妞妞都耷拉著腦袋,匍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眼里無波也無瀾。
母親一邊抹著眼淚往回走,一邊對著我絮叨:妞妞不記得我也好,它能安心過日子就好。待聽見身后窸窣的喘息聲,我們回頭,只見妞妞不遠不近地跟了上來。見我們停下,它也停下。母親驚喜地沖向它,它卻拔腿就往回跑。母親不再追趕,它便也停了下來,并再次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望著我們,眼神溫柔又倔強。幾分鐘后,它飛奔而去。目送妞妞漸行漸遠,母親再次失聲痛哭……
從此,母親再也沒養(yǎng)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