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
清醒的時候,頭頂?shù)拇皯袈湎录?xì)碎的楊花,在柔和而明朗的光線中舞蹈,緩慢得如同一首歌曲里被人拉長的尾音。
這個春末,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對花粉過敏,停不住的噴嚏聲里,宇宙旋轉(zhuǎn),世界不知經(jīng)緯。我害怕在美麗的花草面前呈現(xiàn)出這般窘態(tài),身體像住進(jìn)了一座隨時噴發(fā)的火山。
由此便拒絕了很多朋友游山玩水的邀請,心里頓感遺憾。母親倒是笑我,說我幼年時可沒少讓她費心思,不是成天流鼻涕、咳嗽,就是偶爾出些水痘讓人擔(dān)憂。那時我并無玩伴,只是自己悶在家里,門窗緊閉,整個房間便也成了一個密閉的盒子。我是盒子中一根丑陋的火柴。
長大后,我的性格依舊沒改過來,母親為此也與我談過,這般孩童言行是與這社會脫節(jié)的。我從果盤里拿出一個橘子,果皮還帶著些青,母親搖頭,說那還未成熟,吃不得。我頑皮地笑了一下,不理會,掰開一瓣直往嘴里送,未長熟的橘子滋味自然酸澀,把唇齒攪弄得不知肉味與桂香。我看著母親“撲哧”一聲,忍住,閉了下眼睛,咽下了肚。“害苦自己了吧?”母親問?!皼]有呀!”我假裝一臉愉悅。母親又說:“你這小鬼嘴倒挺硬,那它酸嗎?”“媽,甜和酸,我自己會掂量?!币徽Z落地,我便伸手又掰了一瓣青橘放入口中。
假裝成熟,假裝堅忍,但這在離你最近的過來人看來,是能輕易被識破的少年伎倆。無可否認(rèn),我們曾經(jīng)多么無知與天真。
離開母親以后,我的耳畔便少了提醒與勸告的話語,自己說話時也失去了一個忠實的聽眾。我發(fā)覺自己孤獨的病癥愈發(fā)嚴(yán)重,如同這個春末帶給我的花粉過敏一樣。北方的寒夜里,自己常常仰望寥廓的夜空,星月如燈,銀河浩瀚。想起南方的夏夜,自己和兄弟姐妹把床鋪在天臺上看星星的情景。那時面對星空,像面對遙遠(yuǎn)的未來,我們都是一群沒有形狀的圖案,在無垠的大地上像小花、小草那般生長,自由得如同風(fēng)。姐姐是最先聊起夢想的,她說自己要成為歌唱家,到世界各個地方演出,吃好吃的東西,看好看的風(fēng)景。哥哥的夢想和很多男孩一樣,他說自己要娶一個像周慧敏那樣標(biāo)致的女孩,要蓋一百層高的樓房。而我那時什么都不知道,拿著一本快翻爛的漫畫書,說想當(dāng)個畫家,畫出一只比哆啦A夢還要神奇的機器貓,還要畫出未來無所不能、超級無敵的自己。
后來,結(jié)果證明我們的夢想都輸給了時間,很多東西也都匆匆而過,被我們遺忘在記憶里那個渺小的村落。姐姐的聲音沙啞了,哥哥喜歡的女明星老了,而我的畫也只停留在小學(xué)階段簡單的線條上。時間摧毀了未來的城堡,很多美好的夢想被拆成現(xiàn)實里單薄的風(fēng),風(fēng)無聲地吹過,樹葉輕輕搖擺了幾下。
想起一次南歸途中,在顛簸的列車上聽一個男孩說,每當(dāng)自己感到孤單、難過的時候,就會抬頭看看星星。他約莫十二三歲,是個愛笑的男孩,眉目清秀,但這張稚嫩的面頰卻深藏著別人無法看到的憂郁。他與我臨窗對坐,我問他要去何處,他說去看媽媽。隨后,我才知道他的父母由于工作原因,長年分居兩地,情感交流較少,最終選擇離婚。那時候男孩九歲,已經(jīng)開始承受大人帶給他的傷害,不太愛說話,但依舊會對這世界微笑。
“會恨他們嗎?”我問。他立馬笑了,跟我說:“不會,我理解他們的決定。”“真的?”我又問。他這下不說話了,只對我點點頭。接著,我看見他堅定的眼神轉(zhuǎn)向了窗外,像在搜尋什么。入夜,車廂外漸漸漆黑一片。“你在看什么?”我好奇地問,他用手指了指天邊的一顆星,說:“爸媽離婚那天,媽媽跟我說,以后如果想念她,可以看看夜空,她會站在最亮的那顆星底下?!?/p>
年少的時光里,有些人很幸運,找到了同伴,一起成長;有些人,常常一個人度過了童年,圍坐在他身旁的是一個叫作“孤獨”的朋友。但幸好還有花草、星辰、飛鳥、蟲蟻陪伴著我和那個男孩,走過一段漫長的時光。
幼年時被叫作“夢想”的白天鵝飛起以后,迅速飄揚又降落,長出這個春末青青的蕨菜。很長時間以來,我從未停止在蒼茫的風(fēng)中勾畫自己未來粗糙的輪廓,就像執(zhí)拗的花朵一邊釋放花粉,一邊埋下根芽。只要人活于世,還是會有愿景眷顧你,隱于我手心的希冀一直沒有離開過。
時光是一座美麗的花園,開滿繽紛的花草。那一點點的綠肥紅瘦,就悄然地放在你容易過敏的鼻翼上,提醒自己的舌苔,噴發(fā)出可能幸福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