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雋

1962年10月16日，顧頡剛在日記里這樣記述：“新中國成立以來，南京大學自殺者四人，歐陽翥、徐益棠、羅根澤、李小緣也。”這里提到的四位，都是名學者，其中尤以歐陽翥（1898—1954）當其先。歐陽翥字鐵翹，曾任中央大學生物學主任、理學院院長，是中央研究院院士，著名的神經(jīng)解剖學家。

后來，同為南大教授的生物學家陳義在為歐陽翥編纂的《詩草》序文中這樣說：“鐵兄（指歐陽翥，筆者注）在科學方面，成就卓越。在柏林大學時，從名師福格脫學，對于人腦研究，論著頗多，在島區(qū)發(fā)現(xiàn)叉形細胞，在橫紋區(qū)發(fā)現(xiàn)特殊細胞結(jié)構(gòu)，造詣極深，為國內(nèi)有數(shù)之專家，在國際上亦負盛譽。1931年出席瑞士第一屆國際神經(jīng)學大會，初識巴甫洛夫教授。鐵兄對黃種人被人輕視，最為痛恨。當時歐洲學者謂黃種人腦有猴溝，曲如新月，近乎猩猩，進化不若白人高等。鐵兄為辯其誣蔑，乃遍游英、法、德、荷諸國，搜集證據(jù)，從其研究，得出結(jié)論：所謂猴溝不僅黃種人有，白種人亦不例外。1934年夏，第一屆國際神經(jīng)學會在倫敦開會，鐵兄聞帝國主義學者香港大學人類學教授施爾石將出席論黃種人腦，藉以貶損中國人，不由義憤填膺，置母絕癥于不顧，爭先參加該會，為祖國學術(shù)辯白，以其證據(jù)確鑿而駁倒對方謬論。其愛國熱情之高，以至于此，實可稱具有熱血之中華健兒也。”從這段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到歐陽翥的民族氣節(jié)和學術(shù)品格。他早年求學于南高師（即后來的東南大學），后留學法、德，在巴黎大學、柏林大學學習動物學、人類學與神經(jīng)解剖學;1932年獲德國哲學博士學位，隨即任柏林皇家學院神經(jīng)學研究所研究助理，研究大腦皮質(zhì)細胞的解剖;1934年歸國。

歐陽翥在學術(shù)上相當活躍，曾參加過多個學術(shù)團體，有些還擔任了職務，譬如中國科學社、中華自然科學社（監(jiān)事），中國動物學會、中國心理學會、中國解剖學會、中國人類學會、中國科學工作者協(xié)會、國際人類學會、國際神經(jīng)學會與中奧文化協(xié)會（理事）等。中國科學社的資料里至今還保存了他與同仁的通信：“前奉手教，囑弟草《卡哈傳》，以實《科學》。寒假中曾一度執(zhí)筆，終為瑣事所累，未得競其全功。蓋關(guān)于卡哈氏傳記散見于歐美德法英文雜志中，長者凡七八篇，非詳其異同，恐蹈不實之譏。欲比較其出入而參證之，又非短時間所能為力。且弟向不敢輕于發(fā)表，恐見笑于大方，故文字之間，亦宜斟酌，是用久方遵命，諒之諒之。年內(nèi)當有以塞責矣?！笨梢娝莻€很謹慎下筆為文之人，所以其科學著述流傳不算太多，有《人腦直回細胞之區(qū)分》、《人腦島回新特種細胞》、《關(guān)于形細胞之新發(fā)現(xiàn)》等二十余篇論文，在國內(nèi)以及德、英、美、法、瑞士等國發(fā)表。但在另一個方面，即文學上，他卻有相當豐厚的作品。歐陽翥幼承家學，古典修養(yǎng)相當不錯，書法水平亦高，是很有聲譽的書法家，他還作有《退思盦詩草》六卷、《退思盦文稿》二卷、《退思盦詩抄》十三卷、《退思盦雜綴》三十六卷，共計數(shù)百萬字。他在臺兒莊大捷后賦詩：“江淮終古障睢陽，莽莽彭城舊戰(zhàn)場。蛇豕已傳過嶧縣，貔貙聞說據(jù)臺莊。山川欲變旌旗色，兵甲羞遮日月光。莫道長驅(qū)能破竹，漢家猶有戚南塘?！笨梢娝脑婏L于一斑，也可見他對民族戰(zhàn)爭的一腔熱血之情。

抗戰(zhàn)時代，歐陽翥隨中央大學西遷入渝。1939年，他在重慶沙坪壩的校址為朱偰的《杜少陵評傳》撰寫序言，頗能見出其古典文學修養(yǎng)：“杜少陵，詩之圣者也。懷高世之才，遭有唐文學昌盛之世，承先人之休烈，纘其遺緒。寢饋六經(jīng)，逍遙子史;旁及漢魏六朝文章辭賦，無所不窺。自少小學為詩，已驚其長老。弱冠而后，薄游吳越齊趙。所至交其賢豪，瀏覽名山大川，以激發(fā)其志氣。嘗登泰岱，渡錢塘;下姑蘇，吊虎丘劍池;過金陵，探南朝文物;徘徊王謝故居，慷慨低昂不忍去。而所見長林豐草，晨鐘暮鼓;煙云杳靄，波吞日浴;俯仰興感，一發(fā)于詩。其奇氣橫溢，雅贍典重，沉郁頓挫，光焰萬丈;而格律謹嚴，無悖于規(guī)矩。雖稟賦之厚歟，要其學力不可及也！總工部所為詩，無體不備。祖述風騷，祧宗蘇、李、陶、阮，近取庾、鮑之精華，一掃齊梁靡麗之習;卓然自成大家，冠絕千古。后來作者，未能或之先也。論者每與李白并稱。以余觀之，供奉殆猶有不及工部者乎？”此處縱論詩史，凸顯杜甫地位，非文章好手而不能為，而其字句瑰麗，發(fā)為排比，誠大塊之好文章也。

然后，說到朱偰：“吾友朱子伯商，多才好學士也。早歲游柏林，治經(jīng)濟學，舉博士有聲。以其余學為詩，力求近古，往往超拔有奇致。自漢魏以下之作，靡不皆讀;而尤心折工部，反復玩索，豁然有得。與余過從論詩，往往契合若符節(jié)。以杜工部雖流離播遷，窮愁潦倒以終其身，而其心未嘗一日不憂家國民生也。則謚之曰民族詩人。又以千余年來，治杜詩者雖多，而皆有所蔽，未能得其匯通。即工部平昔交游，生卒年月，亦未能作精審之考訂。乃根據(jù)正史，摭拾載籍舊聞，旁征博引，參證本集，厘析而條貫之，成《杜少陵評傳》一書。對工部生平行事，及其所為詩歌時代之先后，莫不詳加訂正，揭前人之所未發(fā)。而于杜詩之淵源，及其抱負與身世之感，尤三致意焉。書成，以授予，使讀之。自惟不學，不足以知杜詩之真諦。獨服朱子眼光之敏，與其致力之勤，用能得心應手，成此巨制。正前人之失誤，為后學之津梁。其有功于文學批評與研討也大矣！爰不揣固陋，輒書所見于此。讀者或不以為悖謬乎！”這話用來評價杜甫固然合適，其實用來自命，又何嘗不可？歐陽翥、朱偰都是憂國憂民之賢士，都是民國時代的一代知識精英，他們的寄寓杜甫，其實內(nèi)心大有深意在焉，未嘗不是借這位古代的偉大詩人來自況，只要看看他們所留下的大批詩篇就可以知道了。

朱偰與歐陽翥相識于留德時代，“‘九·一八事變作，日本帝國主義開始侵占東北，柏林留學生激于義憤，組織抗日救國后援會，從事國際宣傳，歐陽亦當選為委員，與余共同奔走，撰文告宣言，作演講報告，余之識鐵翹自此始”。自此之后，兩人結(jié)交為友，多有往來，“歸國以后，余任中央大學經(jīng)濟系主任，鐵翹則任生物系主任，常相過從。然所談皆非所學本行，而多論文藝詩詞，每談漢魏六朝以迄唐宋詩家流派，若合符節(jié)。抗戰(zhàn)入蜀，過從更密，余撰《杜少陵評傳》，鐵翹為作序;每論時局，則激昂慷慨，熱淚盈眶。家陷長沙，猶有老父倚閭;伉儷不諧，居常離群索處，然對人接物，則極為熱忱;尤喜孩童，孩童亦樂追隨之”。這里不僅細數(shù)了兩人之間的友誼，而且點明了歐陽翥的個性特點，譬如對時勢的慷慨激昂，婚姻的不和諧，對人的熱情，以及對孩子的喜愛等。

歐陽翥確實有俠義之氣，好友段熙仲在《歐陽翥詩草》序中這樣寫道：“臨湘歐陽鐵翹，振奇人也。民十二，余來南雍始從季弟識其人。高睨大談，類世所謂伉爽大夫者。其年，南雍不戒于火，科學館被焚，諸弟子齒錄較高，與秉農(nóng)山、柳翼謀、陸志韋諸老師相向而哭，皆失聲。火方熾，有冒烈焰抱圖書而出入者，火光赫照中見此巨漢，則吾鐵翹也，余心敬之?！边@給我們展現(xiàn)了歐陽翥另一面的“俠客”形象，在大火中救書，這是需要勇氣和定力的，而歐陽翥如此慷慨任俠，乃能博得同儕的欽敬。這樣一個勇者，難道會簡單地因為病痛而失去生活的勇氣而自絕嗎？

陳寅恪在挽王國維時說：“其所殉之道與所成之仁，均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體之一人一事”，追究其原因，乃在于“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shù)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運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后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現(xiàn)代中國的發(fā)展進程，望斷江河而坎坷多悲歌。然而，陳寅恪終究沒有選擇像王國維那樣自戕，他晚年雖然遭到多重威脅乃至迫害，但始終堅守如初，最終仍以身殉，只不過沒有選擇自盡罷了。像歐陽翥這樣的人物，比他還要小上八歲，卻決然地選擇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何以然？

歐陽翥早年因被包辦婚姻而失去對婚姻興趣，喪偶之后未曾再娶，孤獨一人，又患了重病，有目盲的危險，這對一個學者來說確實是有些生不如死的感覺，他也曾努力地嘗試求醫(yī)，但終究宣告失敗。這些打擊，確實不可謂不沉重。但像他這樣有著深厚的古典修養(yǎng)，又有精深的專業(yè)技術(shù)的學者，他之死不可能沒有自己的考量，不可能沒有自己的寄托，不可能沒有自己更深層次的文化思考。

對于歐陽翥選擇自戕之路，病情的嚴重固然是一個直接誘因，譬如他曾經(jīng)說過“眼睛一有問題，什么都完了”，“眼瞎不如死掉”等話，但面對整個文化世界的蛻變和人心不古的現(xiàn)實，恐怕更是其選擇絕望的根本因素。1954年6月1日，孫叔平、陳毅人在給華東文委黨組的報告中曾談及：“在學術(shù)上歐陽為頗有造詣的高級神經(jīng)解剖學家，但我們未能注意發(fā)揮他，給他以開展科學研究的便利，而我們一些年青同志在一年以前對他認識不足，只看到他在教學改革、學術(shù)思想上保守，而未考慮向他學習，相反有時聽學生片面反映，提出膚淺的意見……以致在病中認為所學無人繼承。”這其中還是透露了歐陽翥死因的蛛絲馬跡，其中“沒有科學研究的便利”、“認為所學無人繼承”恐怕是兩條頗為重要的因素。研究科學是需要物質(zhì)基礎的，對歐陽翥所從事的神經(jīng)科學來說就更是如此，沒有儀器設備，缺少助手人員，都是制約他進行科學研究的實際因素;而學術(shù)研究是需要代際承傳的，沒有很好的弟子傳承自己的學術(shù)，對于一個學者來說，更是傷心悲哀莫過于此。

更重要的是，歐陽翥所固守的學術(shù)觀念受到了近乎顛覆性的對待，這一點尤其表現(xiàn)在蘇聯(lián)生物學家李森科來訪事件上。李氏在南京大學做學術(shù)報告中斥“孟德爾學派”為“偽科學”。歐陽翥很是氣憤，他在休息時在走廊上說：“我實在忍不住，不得不直言，這位專家講的太不對頭?？茖W是追求真理的，孟德爾的遺傳學絕不是偽科學，孟德爾打不倒！”說完拂袖而去。而更重要的細節(jié)是：“令歐陽翥失望的是，晚上，一位他平日愛重的弟子來到家中勸說他，要他當眾承認‘孟德爾是偽科學，還說：‘先生，你應順乎時代潮流。氣憤至極的歐陽翥將學生罵走?！?/p>

這里表露的細節(jié)告訴我們，其一，歐陽翥對當時采取“一邊倒”的依靠蘇聯(lián)方針不是很理解，他有著內(nèi)心的學術(shù)理念和立場堅守，這是不為時代所改變的;其二，歐陽翥所堅持的學術(shù)立場不但沒有得到自己欣賞的學生的理解，反而被要求“順應時代潮流”，這對他的基本理念是一個極大的沖擊與刺激。所謂認為“所學無人繼承”之說，并非完全是空穴來風。當然，這種情況并非是歐陽翥一個人的遭際，其實那代學人面臨的沖擊是普遍性的。

摯友朱偰對歐陽翥的憑吊，或許為我們理解死者留下更多的線索：“新中國成立以后，鐵翹家中以地主成分，首被斗爭，藏書星散;但鐵翹深明大義，愛國熱忱，老而彌烈。1950年抗美援朝，南京市長柯慶施召開座談會，鐵翹首先發(fā)言，表示擁護。1952年院系調(diào)整，鐵翹去生物系主任職;又以思想改造，停止授課;不久竟以多病厭世，而赴井自戕矣。嗚呼，人孰不愛其生，鐵翹之出于此，又豈得已哉？”

歐陽翥有點類似于胡先骕，都是以科學家名世而古典文學修養(yǎng)甚佳之人，都可以詩人名之。胡先骕曾在致龍榆生函中寫道：“清末民初，能詩者多科學家，蓋承數(shù)千年來積勢?！辈⒘信e一批科學家詩人的名字，認為：“此皆近五十年來，科學家或深入舊學者，國外殆罕其匹。蓋舊時代流風余韻之余波，在今日不可見矣?！逼渲袑W陽翥特別推重，認為：“我國腦神經(jīng)學家第一，詩甚佳，有《歐陽翥詩草》?！蔽覀儾环羴砜纯礆W陽翥的詩歌究竟如何，“落英如海耀殘陽，凝碧嫣紅兩擅場。絕似三河年少客，欲將肝膽獻明堂?！边@是詩人青年時期之詩，很能見出其才華橫溢的面相來，不過結(jié)合他后來的結(jié)局，也有些一語成讖的味道?？箲?zhàn)時代歐陽翥創(chuàng)作了很多好詩，這首《夜雨》尤其著名：

夜氣冥冥翳太青，清窗聽雨獨傷情。

夢痕帶淚回童輦，歌調(diào)凝弦斷玉箏。

咽到中宵應有恨，敲殘舊苑已無聲。

離離原上多禾麥，都為蒼生望太平。

我們可以看到此詩清新沉郁，對仗工整，于無聲處盡顯風流，真是難得的絕妙好辭！或許，我們可以說，歐陽翥的隕落，也可謂是古典中國與現(xiàn)代西方結(jié)合的失敗，古典中國之優(yōu)雅終究不能抗御現(xiàn)代西方之殘酷襲來的巨浪。徐永端在《歐陽伯》一文中寫道：“他們那一代人中有一批卓越之士，才識兼?zhèn)?、品學兼優(yōu)。他們一方面極其踏實和嚴謹?shù)貜氖驴茖W研究，另一方面，他們可以極其空幻地、靈思縹緲地作詩填詞，他們博通中外，熟知古往今來;他們行萬里路，根子還是深深地扎在中國的泥土里?！边@話說得不錯，那代人骨子里還是中國人，雖然有留學背景也了解西方，但他們?nèi)员３至耸看蠓騻鹘y(tǒng)的優(yōu)雅和氣節(jié)，是真正的中國的“士”。當他們的理念和理想不能再和現(xiàn)實“和光同塵”時，他們也就選擇了平靜離去的方式，雖然有點笨拙，但也是一種果斷、一種勇敢、一種堅決，是“君子死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