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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云彬日記》的心態(tài)辨析
——兼論史料研究必須“顧及全篇”與“顧及全人”

2020-04-18 05:25:54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 2020年6期
關鍵詞:葉圣陶日記

一 作為“私密文件”的《宋云彬日記》

宋云彬(1897—1979)是著名的文史學者、雜文家,浙江海寧人。祖上開冥錠用的錫箔店,很有錢,又是獨子,再加上喜歡字畫、端硯、圍棋、昆曲、中醫(yī)、飲酒和美食,人們都叫他“云少爺”。

宋云彬上學不多,純屬自學成才?!拔逅摹睍r期受《新青年》的影響,于1921年到杭州擔任《浙江日報》和《新浙江報》的編輯,開始寫一些散文之類的作品,1924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26年到廣州任黃埔軍校政治部編纂股股長,參加《黃埔日刊》的編輯工作,認識了周恩來。北伐軍攻克武漢后,宋云彬擔任武漢《民國日報》編輯兼國民政府勞動部秘書。寧漢合流后,宋云彬遭到反動派的通緝,便經(jīng)廬山牯嶺潛回上海,擔任商務印書館的館外編輯,后加盟開明書店。1935年12月參加了沈鈞儒等發(fā)起的上海文化界救國會。1938年4月來到武漢,在郭沫若任廳長的軍委政治部第三廳五處二科任科員。武漢淪陷后,隨政治部三廳五處撤退到了桂林,任西南行營政治部科員。1939年8月,任文化供應社專任編輯并兼管出版部。1945年6月加入中國民主同盟??箲?zhàn)勝利后回到重慶,任中國人民救國會中央委員,主編救國會的機關刊物《民主生活》。1947年到香港,任香港文供社總編輯,并在達德學院任教。1949年2月離開香港“北上”,任華北人民政府教科書編審委員會委員,并出席了第一屆全國政治協(xié)商會議。

新中國成立后,宋云彬任中央出版總署編審局第一處處長,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總編輯兼語文編輯室主任。1951年9月到浙江省任省人民政府委員、省文聯(lián)主席、省文史館館長、省體育運動委員會主任、中國民主同盟浙江省副主任等要職,主管文化教育工作。1957年被定為“右派”。1958年9月調(diào)回北京任中華書局編輯,并在北京大學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yè)教課。1960年10月摘掉“右派”帽子,1979年2月“錯劃”得到改正,同年4月17日辭世,享年82歲。宋云彬是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第一、三、四、五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民盟中央委員?!端卧票蛉沼洝返某霭妫瑸樗卧票蜓芯刻峁┝嗽S多新的史料。

《宋云彬日記》有兩種版本。

一是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大開本,書名叫《紅塵冷眼——一個文化名人筆下的中國三十年》(以下簡稱《紅塵冷眼》)。書名下面印有:“親歷紅塵,看天下風雨如晦/傲世冷眼,載筆端今是昨非?!狈饷媸鹚卧票蛑幨袡n案館和海寧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書前刊有《深深的懷念》(宋劍行)、《宋云彬先生與他的民主言論》(陳修良)和《日記與史學》(羅以民),可以理解為“導讀”或“序言”。

二是《宋云彬日記》,中華書局2016年出版,小32開本,分為上、中、下三冊,是“中國近代人物日記叢書”中的一種。封面署海寧市檔案局(館)整理?!毒幮Uf明》中說:“為了尊重和保持日記的原貌和真實性,做到對歷史、對作者和對讀者負責,我們在整理文版過程中,盡可能不作刪改。”書后附有《文化苦旅六十年——懷念宋云彬先生》(俞筱堯)、《永遠的懷念》(宋京毅、宋京其)、《從日記看我的外公》(李平)、《日記中涉及宋云彬親屬關系表》和《人名索引》(宋哲編)。

《宋云彬日記》比《紅塵冷眼》“全”,多了1936年9月23日的一則日記;《紅塵冷眼》中幾處空缺的字也補上了?!豆鹆秩沼洝泛汀独ッ魅沼洝非懊嬉捕嗔撕喍痰囊浴,F(xiàn)將目錄抄錄于下:

日記(1936年9月)

桂林日記(1938年12月至1940年8月)

昆明日記(1945年3月至1945年6月)

北游日記(1949年2月至1949年8月)

北京日記(1949年9月至1951年6月)

杭州日記(1951年9月至1953年2月)

甲午日記(1954年1月至1954年12月)

乙未日記(1955年1月至1955年11月)

日記(1956年6月至1957年6月)

昨非庵日記(1958年2月至1960年2月)

無愧室日記(1960年2月至1962年12月)

深柳讀書堂日記(1963年1月至1966年8月)

從1936年9月到1966年8月,時間跨度有30年,約60余萬字,完整的年份并不多,中間有間斷。但它真實記錄了1930年代至1960年代的許多重大歷史事件,涉及300余位現(xiàn)代名人,反映了社會變革時代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因而引起學界的關注。又因為這些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作者生前沒有發(fā)表過,與他那些已為人知和易為人知的選集或著作不同,是藏在書箱他人未識的稿本,是他個人豐富而復雜的思想情感很真實的記錄,屬于“原生態(tài)”的私密文件,當然也融會了社會群體和時代演變的重要信息。從這個意義上說,《宋云彬日記》是宋云彬個人靈魂的展覽館。

二 “避席畏聞談學習,出門怕見扭秧歌”

日記是“逐日”的記錄,必須連貫起來通讀全篇后,才能得到較清晰而完整的印象。在閱讀過程中也會遇到疑難,就拿“人名”來說,因為是留給自己看的,可以用“筆名”“符號”甚至可以用“綽號”來指代,所記的人和事可以“長話短說”,點到即止;也可以“含而不露”“意在言外”,這就需要我們在閱讀時認真揣摩,切忌望文生義,淺嘗輒止。日記比較瑣碎,情緒化的色彩也很濃,間或也會有漏記,甚至會有補記,我們在閱讀的時候應該關注作者與日記內(nèi)容相關的詩文,適當參閱同時期其他人寫的日記,使那些“漏記”或“有意遮蔽”的內(nèi)容盡可能浮現(xiàn)出來。魯迅所倡導的“顧及全篇”與“顧及全人”,對于日記研究來說尤為重要。

遺憾的是有關《宋云彬日記》的評介,大多只是“摘句”的拼接,甚至只是把“日記”作為“立論”的由頭,抓住一點,盡興發(fā)揮,使得日記中的宋云彬越來越失真。這里抄錄《紅塵冷眼》卷首《深深的懷念》中的一小節(jié):

(父親)始終熱愛黨,熱愛黨的事業(yè),堅持為發(fā)展黨領導下的新民主主義文化事業(yè)而勤懇工作?!轮袊某闪⑹顾麣g欣鼓舞,他也受到黨的信任與很好的安排,因此他一心一意地用心學習,努力工作。①

1949年2月27日,宋云彬和葉圣陶、鄭振鐸、陳叔通等二十七位知名人士一起,在香港登上蘇聯(lián)貨船“北上”。葉圣陶在《〈北上日記〉小記》中說“從香港同乘輪船北上的二十七人中,民主人士有柳亞子、陳叔通、馬寅初、俞寰澄、張?伯諸位老前輩,文化界人士有鄭振鐸、宋云彬、傅彬然、曹禺諸位老朋友,還有新相識的好多位,大多數(shù)都年過半百,可是興奮的心情卻還像青年。因為大家看得很清楚,中國即將出現(xiàn)一個嶄新的局面,并且認為,這一回航海決非尋常的旅行,而是去參與一項極其偉大的工作”②。次日,貨船啟碇離開香港。葉圣陶在日記中寫道:“此行大可紀念,而開行須五六日,亦云長途。全系熟人,如乘專輪,尤為不易得”,“諸君謀每夕開晚會,亦莊亦諧,討論與娛樂相備,以消此旅中光陰”③。3月1日晚上舉行第一次晚會,輪到葉圣陶表演節(jié)目時他出了一個謎語,謎面是“我們一批人乘此輪趕路”,謎底打《莊子》的一個篇名。宋云彬猜中為《知北游》(“知”是知識分子的簡稱),要葉圣陶寫首詩作為獎品,并請柳亞子唱和。葉圣陶寫的就是收在《葉圣陶集》第8卷的《自香港北上呈同舟諸公》,詩云:

南運經(jīng)時又北游,最欣同氣與同舟。

翻身民眾開新史,立國規(guī)模俟共謀。

簣土為山寧肯后,涓泉歸海復何求。

不賢識小原其分,言志奚須故自羞。④

詩的開頭寫他和夫人胡墨林應中國共產(chǎn)黨的邀請,1月上旬從上海乘船“南行”,經(jīng)臺灣基隆抵達香港,至離港“北上”,已有五十余天。“最欣同氣與同舟”,寫當時的欣喜之情?!氨庇巍?,是參與討論“立國規(guī)?!?,這是“一項極其偉大的工作”。面對這“為山千仞”的大事業(yè),誰都會挑上一筐土,決不會落在后頭。自己像小溪流歸大海,成為“翻身民眾”中的一員,還有什么別的念頭呢,缺乏才干,囿于所見,只能說這么些了;既然言志,就用不著害羞。柳亞子、陳叔通、張季龍和宋云彬看了都說好,紛紛唱和。宋云彬和詩云:

蒙叟寓言知北游,縱無風雨亦同舟。

大軍應作渡江計,國是豈容筑室謀。

好向人民勤學習,更將真理細追求。

此行合有新收獲,頑鈍如余只自羞。⑤

宋云彬和“同舟諸公”一樣,想到一個夢寐以求的新中國即將誕生,亢奮極了。3月18日,他們來到北平(北京),受到北平市長葉劍英及先期到北平的一批友人的熱烈歡迎。緊接著,葉圣陶奉命組建華北人民政府教科書編審委員會,趕在新中國成立之前編輯出版新中國的第一套教科書。當他把這消息告訴宋云彬時,宋云彬也分外激動,且看他的這兩則日記:

4月5日 今日民盟在來今雨軒招待來平盟員,時間為上午九時,請柬于此數(shù)日送到,余已完全忘卻。下午三時許于案頭見此請柬,則時間已過矣,不禁為之失笑。余于抗戰(zhàn)時及舊政協(xié)前后,頗作黨派活動,今則無此雅興矣。蓋以前為堅持抗戰(zhàn),爭取民主,不得不憑藉黨派作活動,今革命已將大功告成,此后建設事業(yè)須腳踏實地,空頭宣傳無用,余當脫離民盟,專心致志,為人民政府編纂中學教本。庶幾不背“為人民服務”之原則也。(《上冊》第159~160頁)

4月7日(晚)六時與圣陶小飲,趣味無窮。余告圣陶,將擺脫一切黨派關系(實則余只與民盟及所謂救國會有關系耳,曰一切者夸辭也)。圣陶大表同意。(《上冊》第161頁)

4月8日,“華北人民政府教科書編審委員會”正式成立。葉圣陶為主任委員,周建人和胡繩為副主任委員,宋云彬任編審委員會委員,他在4月15日日記中寫道:

下午編審委員會開第一次會議。地點在六國飯店。出席者圣陶、彬然、胡繩、周建人、王子野、孫起孟、葉蠖生、金燦然、孟超。商決分國文、自地、自然三組。國文組為圣陶(兼)、孫起孟、孟超及余四人,每周開會一次,余為召集人。(《上冊》第163~164頁)

宋云彬任編審委員會委員兼國文組召集人,這是一個可以在新政府里施展才華的職位。組織上安排宋云彬和葉圣陶、傅彬然等幾位“同舟北上”的好友住在同一個院子里,朝夕相處也增添了生活的樂趣。只不過僅僅過了一個半月,宋云彬就意興闌珊。5月12日日記寫道,“晚與圣陶小飲,談小資產(chǎn)階級。余近來對于滿臉進步相,開口改造,閉口學習者,頗為反感”(《上冊》第173頁)。5月15日寫的《自嘲》更消極,現(xiàn)抄錄于下:

結(jié)習未忘可奈何,白干四兩佐燒鵝。

長袍短褂夸京派,小米高粱吃大鍋。

避席畏聞談學習,出門怕見扭秧歌。

中層階級壞脾氣,藥救良方恐不多。(《上冊》第174頁)

詩的頭兩句很好理解,“長袍短褂”說的是5月10日傍晚,宋云彬到中山公園聆聽董必武的報告,中途休息時他先退場,“至門口為警衛(wèi)所阻”。原因是“今日與會者數(shù)千人,惟余一人穿長衫”,警衛(wèi)見他“服裝獨特”就攔住了(《上冊》第172頁)。中途退場,是不禮貌的;不料第二天教科書編審委員會組織“學習”時,宋云彬又大發(fā)牢騷。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下午七時有晚會,討論昨日董老(必武)之報告。時髦術語,稱為“學習報告”。會中提及所謂“學習”問題,推彬然擬具計畫。余表示吾人應不斷學習,匪自今始。唯物辯證法等亦嘗涉獵,且時時研究,但如被指定讀某書,限期讀完,提出報告,則無此雅興也。(《上冊》第173頁)

當時的北平,春風浩蕩,“學習運動”開展得紅紅火火;集歌、舞、戲于一體的“秧歌”隨處可見?!澳睦锏娜嗣穹松?,那里的秧歌扭起來”成了解放區(qū)的時尚。宋云彬的“畏聞”和“怕見”,在“同舟北上的諸公”中是個例外。思想的波動固然與他出身于富裕家庭、長期生活在南方有關,到北平后感到不適應,但更主要的是缺少擁抱新生活的熱忱?!敖夥艆^(qū)”與“國統(tǒng)區(qū)”天差地別,像宋云彬這樣的自由知識分子要追求真理,就必須融入“新的生活”,對“壞脾氣”來一個脫胎換骨的改造。宋云彬未能與時俱進,經(jīng)過短暫的“歡欣鼓舞”后,就懈怠下來?!端卧票蛉沼洝犯戒浀摹队肋h的懷念》寫到宋云彬“躊躇滿懷地要為新中國的建設大展宏圖”(《下冊》第1016頁),這在《宋云彬日記》里也只是“靈光”一閃,轉(zhuǎn)瞬即逝。

三 “深恐有人先我得鹿”

1949年6月,救國會在沈鈞儒的主持下醞釀參加新政協(xié)的建議名單。救國會“名額規(guī)定十人,候補二人,共十二人”。對開會學習本沒有“雅興”的宋云彬,聞訊后逢會必到。6月21日記:“遇沈衡老(沈鈞儒),謂擬提余名為新政協(xié)商會議代表,并已函告上海方面救國會同人,當無問題。又謂,‘我覺得你應該由救國會提名的’”(《上冊》第184頁)。不料遠在上海的王造時主張延后重議。救國會執(zhí)行委員和常務委員王造時,是著名的“七君子”之一。他的出現(xiàn)讓宋云彬感到不安,6月28日日記中寫道:

上午寫給沈衡老(沈鈞儒)信,略謂昨晚上海方面之來電,頗引起余之疑慮。意者衡老已將擬議之(新政協(xié))代表名單抄寄上海,引起彼方之不滿。而余與王造時素不相識,彼見余名必甚詫異。衡老既已將余名提出,希望不因上海方面之不滿而重行圈去。末復說明,此間同人如葉圣陶、周建人均已確定被提名為新政協(xié)代表,此外必有二三人從別方面提出者,余倘不能出席新政協(xié),殊為難堪,恐影響及于工作情緒也。(《上冊》第188頁)

沈鈞儒是引導中國民主同盟會走上新民主主義革命道路的功臣,1949年6月被推舉為新法學研究會籌備會主席,新中國成立后被任命為中央人民政府最高法院院長。宋云彬在給沈鈞儒的信中說葉圣陶和周建人均已被提名為新政協(xié)代表,他也得當,否則“殊為難堪”,會影響到他在教科書編審委員會的“工作情緒”。話說得很直率,不像一般文人那樣怕難為情,羞于啟齒?;貜退氖鞘妨迹巧蜮x儒把宋云彬的這封信轉(zhuǎn)給了史良,還是宋云彬直接找過史良,就不得而知了。宋云彬在7月4日日記中寫道:

晚七時在北京飯店一一三號開救國會例會,商討新政協(xié)提名問題。衡老謂已將名單交齊燕銘斟酌。名單共列十四人,以示救國會人才之眾多云(按救國代表名額規(guī)定十人,候補二人,共十二人。今,列十四人,預備有二人自別方面產(chǎn)生)。史良謂今天出席諸君,大都皆在名單之內(nèi)。又謂如宋先生等早已安排定當矣。(《上冊》第190~191頁)

史良也是救國會的重要領袖人物之一,是著名的“七君子”中唯一的女君子,1949年6月被推舉為新法學研究會籌備會常務委員會副主任,新中國成立后擔任司法部首任部長。從宋云彬的日記可以看到,沈鈞儒一直在爭取名額,力求皆大歡喜。

名額多了兩個,還是不夠分配。宋云彬在7月18日日記中寫道:上海方面,王造時向衡老力爭,“非請衡老提出他的名字不可”;北平方面,龐藎青“聆聽衡老報單名單畢,大發(fā)牢騷,謂本人代表北方救國會,竟不得提名,殊不公平云云。此公好名不亞于余”。宋云彬也知道“好名”不好,但能當上代表十分欣喜。日記中寫道,“歸來與圣陶對飲紅玫瑰酒,談今宵開會情況,相與大笑”(《上冊》第195頁)。

這之后,宋云彬開始關注他在“名單”中的排序。7月25日記:救國會又開例會,“衡老又將擬向政協(xié)籌備會提出之名單朗讀一過,計李章達、沙千里、沈志遠、千家駒、薩空了、曹孟君、閔剛侯、方與嚴、宋云彬、劉思慕、孫曉村、張曼筠。末二人為候補。余名列第九,亦可笑也”(《上冊》第198頁)?!懊械诰乓嗫尚σ病!笨伞靶Α蓖曛筮€是不踏實,生怕還會有變。8月1日日記中寫道:

今日救國會有例會,但至下午五時未接王健電話通知,打電話去問,始悉因衡老另有要事,例會停開。余對救國會例會向少出席,自被提名新政協(xié)代表,每會必到,深恐有人先我得鹿,或被排擠出去。今日例會停開,不能聆聽衡老報告,未知名單已否提交新政協(xié)籌備會,所提人名有無更動,念念不能忘,甚矣余之熱衷也。莊生朝受命而夕飲冰,良有以哉。(《上冊》第201頁)

于是給胡愈之打電話打探消息(8月11日記),想再問沈鈞儒又“恐為人竊笑”(8月15日記)。由“怕”開會到主動打電話打聽是否有會、盼望開會,懸著的一顆心直到8月22日才平靜下來。日記中寫道:“救國會有例會,衡老報告,謂此次各方所提政協(xié)代表必須能來平報到出席者,否則應另易他人”(《上冊》第211頁)。當時全國尚未全部解放,交通又不暢達,不能準時出席的代表只能“另易他人”。宋云彬早已來到北平,他的這個名額不會再生變了??梢娝卧票虿⒉幌袢藗兂Uf的那么儒雅和瀟灑。

四 “方配為正史作注腳”的“真性情”

在爭取救國會“提名”的兩個多月里,宋云彬參加過很多會議,對“報告”和“發(fā)言”則多有不滿。6月25日記:出席中國社會科學工作者代表座談會,沈志遠發(fā)言“頗失態(tài)”,“侯外廬則以泛濫無歸之言詞,歷述學術工作者協(xié)會之工作成績,亦近孟浪”(《上冊》第185頁)。7月17日記:出席社會科學工作者代表會議籌備會,“發(fā)言者有陶孟和等,大抵皆空泛,尤以樊弘為最冗長而最不得體”(《上冊》第194頁)。9月21日至9月30日,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在北京舉行,群英畢集,共謀國是,無不歡欣鼓舞。郭沫若形容會議的開幕“正好像在黑暗中苦斗著的太陽,經(jīng)過了漫漫長夜的絞心瀝血的努力,終于吐著萬丈光芒,以雷霆的步伐,冒出地平線上來了”⑥。葉圣陶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下午)六時二十分,驅(qū)車至懷仁堂,參加人民政協(xié)會議之開幕式。此會場經(jīng)過改造,有桌可憑,有圈椅可靠,較之前此舒適多矣。墻上粉刷簡單而明快。臺上懸孫中山與毛澤東畫像。中間掛政協(xié)之會徽。樂聲時作,場外鳴禮炮,全體鼓掌,會遂開幕。先為毛氏致開幕辭,繼之,劉少奇、宋慶齡、何香凝、張瀾、高崗、陳毅、黃炎培、李立三、賽福鼎、張治中、程潛、司徒美堂十二人相繼講話,歷二小時有余。其中賽福鼎為新疆人,所講殆是維吾爾話,有人翻譯。司徒美堂八十三高齡,所講為廣東話,亦則人翻譯。以內(nèi)容言,自以毛氏之言為充實,次之則劉少奇、宋慶齡二人亦有意義。⑦

而宋云彬在當天的日記中則寫道:

演詞以宋慶齡的最為生辣,毫無八股氣,可惜她不會說國語,用一口道地上海話念出來,就沒有勁了。陳毅的最簡單,也很得體。黃炎培的油腔滑調(diào),既不莊嚴,又不松動,令人生厭。程潛之講詞文句不通,意思也平常,應考末一名矣。(《上冊》第225頁)

這之后,宋云彬在日記中雖然也寫到張難先發(fā)言“別開生面,毫無八股氣息”(《上冊》第228頁)、陳明仁發(fā)言“言辭最誠摯,大可欽佩”、錢昌照發(fā)言“根據(jù)事實發(fā)議論,頗不空泛”(《上冊》第229頁),但更多的是批評。9月22日記:譚平山作口頭報告,“說來又不甚有條理”,“令人厭倦”(《上冊》第225頁)。9月24日記:“許德珩之發(fā)言稿文字不通,念出來當然也不通,儼然以學者身份登臺發(fā)言,殊令人齒冷也。救國會之發(fā)言稿,本無精彩,開頭又經(jīng)沈志遠加上一段‘人民八股’,更覺無聊。余以救國會代表名義出席政協(xié),聽了沙千里把這篇發(fā)言稿在臺上念,覺得慚愧之至。”(《上冊》第228頁)9月25日記:“馬敘倫之流”發(fā)議論,“大抵八股一套”(《上冊》第229頁)。

9月27日,周恩來、宋慶齡等主持全國政協(xié)會議,繼續(xù)討論“政協(xié)組織法”“中央政府織織法”“定都北平,改稱北平為北京”“采用公元,今年為一九四九年”“暫以《義勇軍進行曲》代替國歌”“以五星紅旗為國旗,象征中國革命人民大團結(jié)”,會議如此重要,代表們當然要暢所欲言。葉圣陶在日記中寫道:

下午三時,仍至懷仁堂開大會。發(fā)言者多至二十五人,完畢已六時。于是討論政協(xié)組織法、中央人民政府組織法兩草案,于小節(jié)頗有商討,然后全體通過,鼓掌歷數(shù)分鐘。繼之討論國都,決定北京。紀年決用公元。國旗決用五星紅旗。五星一大四小,均在四分之一之部分內(nèi),四星集向大星,確比前次小組討論贊同者為好看。國歌決暫以《義勇軍進行曲》為代用品。至于國名,兩個文件內(nèi)皆明書“中華人民共和國”,大家不贊同用“中華民國”為簡稱。以“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絕非同物也。此諸決議通過,復大鼓掌。此確是一大事件,值得永遠紀念。⑧

“下午三時”開會,二十五人“發(fā)言”,至“六時”完畢,每人也就七分鐘,并不冗長。次日《人民日報》以《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 各單位代表主要發(fā)言》的大幅標題,予以刊載??芍^各有側(cè)重,色彩紛呈。而宋云彬聽得不耐煩,在日記中寫道:

下午二時半,偕圣陶赴懷仁堂,出席政協(xié)全體會議。各單位代表繼續(xù)作主要發(fā)言,……其間有中共要求其發(fā)言者,如李任仁;有自己要求發(fā)言者,如羅隆基、劉清揚等。尤其是劉清揚。余笑語鄰座之吳茂蓀:“清揚如得不到這次的發(fā)言機會,將死不瞑目也。”羅努生(羅隆基)在舊政協(xié)時代為最出風頭之人物。此公對美帝一向存有幻想,對蘇聯(lián)素來具有成見。……此次政協(xié)主席團無此公名,當非無故。然此公究為政客出身,頗能活動,……各單位代表發(fā)言畢,繼續(xù)討論下列各案……討論過程中,袁翰青忽起立發(fā)言,對于中央政府組織法有文字上之修改,遂引起辯論,好出風頭者乘此時機紛紛要求發(fā)言。余有意見發(fā)表,起立兩次報號數(shù),均為他人搶先奪去,主席周恩來問余有何意見,余謂眾說紛紜,漫無目標,余固有意見,但不愿發(fā)表矣。(《上冊》第230~231頁)

劉清揚是回族婦女中的杰出代表,1919年“五四”運動中被選為天津婦女聯(lián)合會會長,1920年在上海被選為全國各界聯(lián)合會會長。1921年2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36年被選為北平婦女救國會會長。她在發(fā)言中提出要隆重紀念為革命犧牲的“男女英雄”;要“忠誠的為了擁護并實現(xiàn)三大建國文件的成功而努力”,新政協(xié)代表要“忠誠的以切實行動服務于人民”,“把革命進行到底”,都是有感而發(fā),宋云彬不該那么挖苦她。1945年6月,宋云彬經(jīng)周新民和羅隆基介紹,加入中國民主同盟,并擔任民盟南方支部常務委員,與羅隆基有過交接,彼此是否有什么過節(jié)不得而知,可說羅隆基“對美帝一向存有幻想,對蘇聯(lián)素來具有成見”的話,經(jīng)不起檢驗。

大會討論的提案,尤其是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組織法、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組織法和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共同綱領,這三個神圣尊嚴的法案,標志著中國即將進入一個重要而光輝的時代!代表們廣開言路,“于小節(jié)頗有商討”(葉圣陶日記),力求盡善,理應夸贊,而宋云彬則譏諷為“好出風頭”“眾說紛紜,漫無目標”;當周恩來征詢他的意見時,“熱中”于當“新政協(xié)代表”的宋云彬,則以“余固有意見,但不愿發(fā)表矣”來回斷,未能盡職。

這之后,《宋云彬日記》中的批評越來越犀利,如說邵力子講話“缺少趣味”(《上冊》第272頁);馬寅初“所見不廣”,講話“則近乎荒唐”(《上冊》第157頁);胡喬木致詞“語多不中肯”(《上冊》第295頁);郭沫若“仍未脫二十年前輕浮故態(tài)”(《中冊》第552頁);樓適夷報告“語少倫次,余不終席逃去”(《上冊》第259頁);梁漱溟“傲岸自高,而實空無所有。政治觀點極反動,余深惡之”(《上冊》第240頁);丁西林和竺可楨“淺薄無聊”(《上冊》第231頁);金人“開口就是八股一套,令人作嘔”(《上冊》第234頁)而自我感覺則沾沾自喜,如“余之報告”,“語皆扼要”(《上冊》第242頁),“余亦致辭”,“聞者鼓掌”(《上冊》第273頁)。1951年4月21日日記中寫道:

振鐸為唐弢言:“余最喜與云彬小飲清談,彼風度瀟灑,數(shù)十年如一日,不若一般自命前進者,一臉正經(jīng),滿口教條,令人不可向邇也。”(《上冊》第320頁)

宋云彬自恃才高,能贏來“掌聲”,而其他人則“膚淺平庸”“空有虛名”“心思不純”?!端卧票蛉沼洝返难芯空卟患臃直?,贊美宋云彬“直純無忌”“直率坦誠”和“感觸鮮活生動”,欣賞他的“眼光”“胸懷”“底氣”和“高度”⑨,宣稱從《宋云彬日記》中看到了“史家眼光”,《宋云彬日記》“是一部可以見到真性情的文字”,“這樣的日記方配為正史作注腳”⑩?!耙姷秸嫘郧椤眲t不假,怎樣的“真純”“耿直”“鮮活”就需要進行分析了,至于“方配為正史作注腳”的話也太武斷,宋云彬思想嬗變的軌跡是很曲折的。

五 “我的官做得太小了”

1949年11月1日,中央出版總署正式成立,胡愈之任署長,葉圣陶和周建人任副署長,葉圣陶同時任編審局局長。1950年12月11日,人民教育出版社正式成立(以下簡稱“人教社”),葉圣陶任社長兼總編輯。說好要“專心致志,為人民政府編纂中學教本”的宋云彬擔任中央出版總署編審局第一處處長、人教社副總編輯兼語文編輯室主任,定為行政九級(副部級),稱得上“高官厚祿”??膳c當了政務院副總理的郭沫若、當了文化部部長的茅盾、當了出版總署署長的胡愈之,以及當了出版總署副署長的葉圣陶等“文化人”比起來,宋云彬就覺得“處長”太小,并沒有什么實權(quán),連傅彬然都是“副司長”(《上冊》第296頁),心里憋屈,遇到導火索就引爆開了,1950年2月13日日記中寫道:

中午潘君毅來言,謂八條寓所即將遷移,新址為某某胡同,離總署仍極遠,且房子舊,遠不及八條寓所。又謂葉副署長將與胡署長、周副署長同居云云。局址本已決定遷大總布胡同,寓所遷否,任總務之金燦然(秘書長)從未與余言及。余驟聞此言,大怒,即面責燦然,問以何故不事先洽商。燦然謂既然大家不主張搬,則不搬可也。飯后,又與葉蠖生(中央出版總署黨組書記)言之,且言余本不欲久居京師,今得有機會南歸矣。葉大唶嚄。(《上冊》第246頁)

所謂八條,即東四八條71號,是一個比較標準的四合院。葉圣陶住北屋帶左右兩邊的耳房,宋云彬住東屋,傅彬然住西屋,丁曉先住南屋,朱文叔住后屋。出版總署成立后,房管部門想讓宋云彬和傅彬然等幾家從八條搬出來,另作安排,把這院子騰讓給胡愈之和周建人。相商的話說得很透明,一是這房子比較好,二是三位署長住在一起有利于工作,這在當年是很正常的事。可宋云彬一聽就動怒,“面責”秘書長金燦然沒提前與他商量。金燦然當即表示可以“不搬”,按說事情也就了結(jié)了。但宋云彬不依不饒,向總署黨組書記葉蠖生撂下狠話,用“南歸”來對抗,葉蠖生只好連忙賠不是。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宋云彬在1950年3月29日日記中寫道:

下午找總署庶務科長孫京林,請他叫匠人在八條宿舍東屋開一小窗,以流通空氣。彼謂無經(jīng)費,目前不能開。余問他:“為什么葉家的廚房可以修筑,我連開一個窗洞都不可以?”他說:“實在沒有經(jīng)費,請過一兩個月再說?!庇嘈υ唬骸安皇菦]有經(jīng)費,是我的官做得太小了?!北松杏q說,余不理而去。(《上冊》第256頁)葉圣陶家里沒廚房,爐灶擱在耳房里??吹绞鼊湛苼硇拗N房,宋云彬就給科長出難題。在墻上“開窗”,花錢且不說,破壞了原來的結(jié)構(gòu),會對房屋的質(zhì)量造成影響;再說這院子是“國家”的,不能擅自改造??崎L請等等再說,宋云彬不容辯說,甩下“是我的官做得太小了”一句氣話,拂袖而去。

11月7日,蘇聯(lián)駐華大使館集會祝賀十月革命勝利三十周年。中蘇友好協(xié)會總會與北京分會聯(lián)合在青年宮召開慶祝晚會,出版總署也集會慶祝。葉圣陶和宋云彬在當天的日記中都有記載:

葉圣陶日記 下午四點,到蘇聯(lián)大使館,祝賀十月革命之三十三周年紀念。與振鐸對飲數(shù)杯,略進冷食?;厥?。六點一刻,署中全體集會慶祝。請宦鄉(xiāng)報告時事?;锣l(xiāng)先敘北朝鮮受挫而后,因援力之增加,迄今戰(zhàn)事已轉(zhuǎn)向穩(wěn)定。繼言我之必須援朝,美之不足畏,剖析甚詳。談兩小時而畢。金人講蘇聯(lián)之愛國主義,平平。九時散。11

宋云彬日記 今日為蘇聯(lián)十月革命三十三周年紀念,總署中蘇友協(xié)分會有晚會,又中蘇友好協(xié)會總會與北京分會聯(lián)合在青年宮召開晚會,并有音樂助興,余皆未參加。去年蘇聯(lián)大使館雞尾酒會余處有請柬,今年則無。蓋余雖忝為中蘇友協(xié)總會理事,而任職于出版總署,職位在“局級”之下,太低微故也。(《上冊》第287頁)

出版總署也集會慶祝,請外交部歐非司司長宦鄉(xiāng)和俄文翻譯家金人作專題報告,宋云彬沒有參加。他惦記的是“蘇聯(lián)大使館雞尾酒會”,大使館只邀請了葉圣陶,沒有邀請他,因為“職位在‘局級’之下”,“太低微”。

按說宋云彬真不該和葉圣陶計較。他們相識于1927年,在開明書店共事多年,一起編過《國文雜志》和教科書。宋云彬1943年寫的《〈花萼〉序》12中說:葉圣陶的“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和他的文學修養(yǎng),在我的師友中間,是最值得敬佩的一個,也是我的益友,也是我的良師”;同舟“北上”后又成了同事和鄰居,有一段時間宋云彬一日三餐都在葉圣陶家吃,“親如一家”??梢舱驗檫@樣,研究者都夸贊宋云彬尊重葉圣陶,能虛心接受葉圣陶的“領導”,這在日記中的確有很多記載,這里抄錄幾則:

宋云彬1949年5月17日記:“晚有座談會,談編教科書,除圣陶有較深刻之見解外,余人均尚空談”(《上冊》第174頁);改定的課文均“請圣陶作最后之審閱”(《上冊》第250頁);5月21日記“看辯證法四十余頁,圣陶已看六十余頁矣”(《上冊》第175頁)。文章寫好后也“請圣陶斧正”。4月18日記:把《讀〈聞一多全集〉》文稿送請葉圣陶審看,“圣陶詳讀一過,謂文句有小疵,如‘有著特別的意義’,多一‘著’字。并謂近人犯此病者甚多”(《上冊》第165頁)。6月24日記:“上午為《進步青年》寫卷頭言,成一千字,殊不佳,以示圣陶,圣陶亦謂不佳。晚飯后重寫,至九時尚未完篇,遂與圣陶共飲,盡白干約四兩。夜半醒來,開燈續(xù)寫”(《上冊》第185頁)。這么晚了還一起喝酒,應該是借酒論文,共商文章該如何寫。1950年1月27日記:“趕編《大學國文》古典文之部,殊緊張。選《四庫提要》一則,標點竟有錯誤,為圣陶發(fā)覺,學殖荒落,殊可懼也”(《上冊》第241頁)。4月2日記:“寫《再談中學語文教學》一文成,不滿三千字,皆抄襲圣陶去年所擬之中學國語科課程標準,了無新意”(《上冊》第257頁)。4月14日記:“寫《廣西的瑤民》一文,備作初中國文教材,圣陶謂不合用,棄之”(《上冊》第259頁)。對葉圣陶有關語言文字規(guī)范化的論說尤為欣賞,1949年8月19日記中寫道:“圣陶擬訂中學課程標準,其中有一項說明:‘一個詞兒用得合適不合適,一個虛字該補上還是該刪掉,都是內(nèi)容問題,不是‘文字問題’。表達內(nèi)容既然以語言為工具,惟有語言運用得的當,才能表達得的當?!猎昭院?!圣陶殆有為而發(fā)歟”(《上冊》第210頁)?1951年6月8日日記中寫道:

《新觀察》二卷十一期出版,發(fā)表余致編者信一件。圣陶閱后,指出某幾點語帶諷刺,易使讀者起反感。余細加思考,頓悟昔人謂“文如其人”,實有至理。賣小聰明,說俏皮話,為余一生大病。寫文章態(tài)度不嚴肅,不誠懇,即余為人不嚴肅、不誠懇之表見,今后當痛改之。平生益友,首推圣陶,特記之,以資警惕,以志不忘。(《上冊》第324頁)

研究者往往將上面這些材料拼接起來,把宋云彬與葉圣陶的地位和貢獻拉平,以彰顯宋云彬編審新中國教科書的業(yè)績,李云龍的《教材這樣跟新中國一起走來——宋云彬日記里的課本編審者》和《新課本與會及酒與藥之關系》13,就是這么寫的。不過,要是把《宋云彬日記》讀“全”了,看到宋云彬因了“官位”的糾結(jié),對葉圣陶這位列名首位的“益友”的猜忌和批評,“尊重”“虛心”云云也就蕩然無存了。宋云彬在1950年11月21日日記中寫道:

王伯祥受(開明書店)同人排擠,今日提辭職書,并致函圣陶、彬然說明原委。墨林大興奮,謂“伯翁來信了,你可以去看看”,余報以微笑,以他語亂之。有飯大家吃,我不知彼等何必欲擠去王伯翁為快也?(《上冊》第291頁)

看宋云彬這口氣,“彼等”中也有葉圣陶。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開明書店“處境甚窘,支撐不易”。董事長邵力子是掛名的,掌實權(quán)的是常務董事章錫琛(雪村)。章錫琛“家天下”的思想很嚴重,總以為開明書店是他自家的,任人唯親,置經(jīng)理范洗人于閑散的位置。店內(nèi)同人實在看不慣,編審部主任兼店務管理委會委員的呂叔湘和顧均正、徐調(diào)孚、盧芷芬等十八人,以章氏妨礙“發(fā)揚民主”為名,要他“少管店事,專心學術研究”。章錫琛于8月8日辭去常務董事,離滬北上,后來擔任了出版總署調(diào)查研究處處長。

章錫琛辭職后,開明內(nèi)部出現(xiàn)一個“低級薪水同人聯(lián)誼會”(簡稱“低聯(lián)”),會員大多是章錫琛的親戚,他們的薪水其實并不低。“低聯(lián)”專門與范洗人、呂叔湘作對,讓呂叔湘感到寒心。葉圣陶在1949年12月20日日記中寫道:

叔湘來信,蓋謂今歲入開明,原期共事,不期不數(shù)日而余即遠揚。一年之間,為開明同人推為重心,勞瘁至多,而著述之業(yè)頗荒。又復胃病時發(fā),亟思改易生活方式。今秋本已應清華之邀,為開明同人挽留,請假半年?,F(xiàn)假期將滿,擬即往踐約,囑余勿復代開明相留。14

呂叔湘于1950年初離滬赴京,到清華大學執(zhí)教。開明書店從此失去了能夠聯(lián)絡各界、統(tǒng)籌大局的核心人物,與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店形成“三足鼎立”之勢轟然坍塌。襄理王伯祥看到工友們受“低聯(lián)”的影響,“紀律日壞”15,也萌生了去意,而宋云彬居然說葉圣陶、傅彬然等“必欲擠去王伯翁為快”。葉圣陶和王伯祥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同學和同事,真不知“排擠”的話從何說起。倒是在葉圣陶的勸導下,王伯祥打消了“去意”,擔任了開明書店的秘書長,并鼎力促成開明書店與共青團中央的青年出版社合并,組建了中國青年出版社。宋云彬點名批評葉圣陶,以1951年11月11日的日記最為苛刻,現(xiàn)抄錄于下:

(晚)飯后與(朱)文叔長談,……文叔溫厚,然言談間亦有牢騷,如言“自信于語文方面頗有專長,難道不配當副總編”,……可見圣陶身為人民教育出版社之領導,毫無肩膀,處處不肯為人家設想,雖溫厚如文叔,對之亦表不滿矣。(《中冊》第345頁)

葉圣陶從不攬權(quán),名義是個“大官”,實際上只是個“編輯”,但也絕不是“毫無肩膀,處處不肯為人家設想”的“領導”。朱文叔進教科書編審委員會、進出版總署和人教社,都得緣于葉圣陶的賞識。葉圣陶曾用“舊學蜂成蜜,新知鯨吸川”的詩句為朱文叔六十初度致賀。其實,葉圣陶一直要提拔朱文叔的。1952年12月27日日記中說:請文叔“任副總編輯”,文叔“則不欲擔任”;又說“文叔于名位觀念素淡然”,“會當續(xù)與說通之”。1953年1月5日日記中說:“請文叔為副總編輯”,“文叔仍未允接受名義”??磥硭卧票蛉沼浿兴f的朱文叔“難道不配當副總編”的牢騷,只是他個人的推測。16

六 抓住“機會”悄然“南歸”

無論是在華北人民政府教科書編審委員會,還是在出版總署和人教社,宋云彬的本職工作就是審編教科書。新中國的教科書,有一部分是由解放區(qū)的教材修訂改編的。歷史學家范文瀾領銜,和尹達、葉蠖生等人編寫的《中國通史簡編》,曾經(jīng)是解放區(qū)使用過的教材,教科書編審委員會委托葉蠖生修改后,作為新中國高中通史課本。宋云彬在1949年5月18日日記中寫道:

范文瀾等所編之《中國通史簡編》,經(jīng)葉蠖生重加刪改,備作高中教本。第一冊刪改完畢,交余審閱。此書觀點尚正確,而文句多別扭。費一日之功,將第一冊閱覽一遍,并加標號。提出意見八項,說明以此書作高中教本,實在勉強之至。(《上冊》第174~175頁)

葉蠖生作了修改后,宋云彬“作最后之校閱”。宋云彬7月27日記:“范著敘述無次序,文字亦‘別扭’,再加刪節(jié),愈不成話。敘述明代與南洋交通情況,所舉沙瑤、文郎馬神、蘇祿諸國,直鈔《明史》,不注明今為何地,教員講解時必感困難。尤可笑者,敘述東林黨事,將顧憲成的‘吾見天下之是非,廟堂必欲反之耳’中的‘反之’,譯為‘反對’,遂成笑柄”(《上冊》第199頁)。

這幾則日記固然能說明宋云彬?qū)τ诠攀酚芯畹难芯?,只不過用“遂成笑柄”來奚落像范文瀾這樣的“大家”很不禮貌。葉圣陶深知編教科書的甘苦,晚上常常與宋云彬“對酌”。以1949年5月為例,宋云彬在1日、2日、5日、9日、

11日、12日、16日、17日、21日、24日、30日的日記中,都寫到兩人一起喝酒,“欲藉酒力以振作精神”(《上冊》第175頁)。到“三餐皆在葉家吃”時,在一起喝的酒就更多了。只不過宋云彬的恃才自傲和“官做得太小了”的牢騷,不利于“編審工作”?!笆巡抛园痢北厝皇恰耙挥[眾山小”,對書稿和文稿橫加挑剔;教科書要體現(xiàn)國家意志,為了符合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會對“思想問題”有所選擇,這跟學術研究是會有區(qū)別的。宋云彬反感“進步相”和“八股腔”,也會影響到他的審評取向。糾結(jié)于官位,審編教科書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也就很難堅守。這里抄錄宋云彬的四則日記:

1949年8月18日 看宣傳部所編之《初中中國近代史》下冊稿,不特辭句不通,且凌亂無次序,原欲稍加修改,用作教本,今若此,只得敬謝不敏矣。(《上冊》第209頁)

1949年8月19日 審閱新華書店出版之《中等國文》第三冊,選有徐特立文章兩篇,均不知所云,非特文句不通,語意亦不連貫。近來朋輩中頗有強調(diào)所謂思想問題者,以為只要思想搞通,文章寫不通也無關重要;又,凡解放區(qū)刊布之小冊子,不論其文字如何不通,必奉為至寶,大有“曾經(jīng)圣人手,議論安敢到”之慨。(《上冊》第210頁)

1950年2月11日 審閱新華書店《初中國文》第六冊,謬誤百出,簡直不成東西,非常憤慨。(《上冊》第245頁)

1950年11月3日 陶大鏞送來《新建設》第二期,內(nèi)載所謂“學術論文”,有侯外廬之《魏晉玄學的社會意義——黨性》,從題目到文章全部不通,真所謂不知所云。然亦浪得大名,儼然學者,真令人氣破肚皮矣。(《上冊》第285頁)

對徐特立、侯外廬尚且如此輕蔑和不屑,對編輯室同人的傲慢也就可想而知。1950年2月22日記:編課本“僅一蔣仲仁可幫忙,余均大小庸才”(《上冊》第248頁);3月13日記:“一組里能真正作編輯工作者,除余外只仲仁、文叔,而文叔兼第四處工作,不能專心修改課文,杜子勁等皆庸才耳,奈何奈何”(《上冊》第252頁);6月12日記:《語文課本》編輯工作進行極遲緩,“杜子勁尤懈怠,殊為可恨”(《上冊》第269頁);6月15日記:“杜子勁修改《撞車》一課,反將原文改壞了,點金成鐵,此之謂也”(《上冊》第270頁);7月22日記:“杜子勁、馬祖武等皆不會注釋,每篇非親自動手修改不可,令人氣悶”(《上冊》第276頁)。作為“領導”和“長者”,宋云彬?qū)庉嬍彝藦奈从羞^切實的指導和提攜,只是訓斥和批評。秦似在《〈宋云彬雜文集〉序》中稱贊宋云彬是“宋公”“宋公明”;在宋云彬身上“真有著‘俯首甘為孺子?!木瘛?7。《教材這樣跟新中國一起走來——宋云彬日記里的課本編審者》一文,把宋云彬?qū)ν说摹坝柍狻薄芭u”,作為業(yè)績來歌頌,甚至把課本版權(quán)頁在宋云彬的署名后面也印有杜子勁的名字,也都說成宋云彬的恩賜和菩薩心腸。魯迅在《“題未定”草之七》18中說“摘句”“大足以困人”,“最能引者于迷途”;尋章摘句,“割裂為美”,“從衣裳上撕下來的一塊繡花”加以“吹噓或附會”,“讀者沒有見過全體,便也被他弄得迷離惝恍”。這在《教材這樣跟新中國一起走來——宋云彬日記里的課本編審者》一文中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

教科書必須是最精美的精神食糧,語文課文必須文質(zhì)兼美,是可供學習的范文,這就要求編輯必須是一流的學者。人才難得,水平低了不合用,水平高的又未必樂意做,“工作堆積過多,頗有日不暇給之感”(《上冊》第275頁)成了常態(tài),1950年暑期葉圣陶就因超負荷運作累倒了。這時本該挺身而出的宋云彬反倒急流勇退。1950年12月25日日記中寫道:

上午中央政府人事部來電話,謂余已被提名為浙江省政府委員云云,然則阿莊前次來信所述周而復語為不虛矣。(《上冊》第297頁)

“阿莊”是宋云彬的次子宋蘊莊,他聽上海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周而復說到父親“被提名”的消息,就來信稟報。語文編輯室的人手本來就很吃緊,宋云彬要是走了,就等同抽掉一根頂梁柱。身為社長兼總編輯葉圣陶當然不會松手,要求宋云彬仍留在人教社,可他的心已經(jīng)籠不住了,且看1951年6月28日的日記:

今晨葉師母(胡墨林)問余杭州開會預備去否,余謂天太熱,決定不去。葉師母謂欲去亦不可能,因臨時學習正在進行中也。余曰:“我要去就去,為什么不可能?”(《上冊》第328頁)

浙江省府定于7月9日召開省人民政府委員會會議,確逢人教社正在按照上級的布置,“以提倡忠誠老實、政治自覺為主旨”,開展為期一個月至一個半月的“臨時學習”,離京需要請假。宋云彬自認為身份特殊,“我要去就去”,誰也擋不住。兩個月后,宋云彬正式調(diào)離人教社,到浙江省任省人民政府委員、省文聯(lián)主席、省文史館館長、省體育運動委員會主任、中國民主同盟浙江省副主任等要職,成了主管文化教育工作的“大官”。葉圣陶在9月22日日記中寫道:

云彬夫婦以今日離京,待余回家,他們已赴車站。共事兩年有余,今日分手,以后恐無復合并之期?;厮家痪潘木拍晁脑陆炭茣帉彆醭闪r,人員亦近二十人。至于今日,仍在教育出版社服務者,唯余夫婦及燦然耳。云彬之赴杭州,雖經(jīng)統(tǒng)戰(zhàn)部造意,茍渠自不欲去,亦未可相強。渠之去,殆以教本工作麻煩,瞻望前途,不易作好,故舍此而之彼。余固嘗與之明言,余如采個人主義,亦誠愿如此擺手而去。渠知余不愜于彼,近日少與余接談。余亦確有些微不悅,故未往車站相送。19彼此是好友,同在人教社工作,又同住在一個院子里,離火車站很近,葉圣陶說好回來送他的,可不等葉圣陶回來就去車站了。對葉圣陶的勸留心有“不愜”,也就悄然作別。周作人在《〈枝巢四述〉跋語》中說:“名山事業(yè)未足為奇,唯能以法施人,念及童蒙,委曲敷說,斯乃勝業(yè),值得贊嘆耳?!敝骶幗炭茣鴳撌恰澳罴巴?,委曲敷說”的“勝業(yè)”,可宋云彬并不這么想。

七 “風光”之后的寥落

宋云彬是個“文人”,可一旦為官,迎來送往,很風光也很享受,這又助長他“鶴立雞群”的快慰。1951年9月30日記:“出席(浙江省)慶祝中華人民共國成立兩周年大會。主席團二十余人,余名列第八”(《中冊》第331頁)。10月1日記:此次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兩周年會議,“所有報告文件以至開幕詞等等,幾無一篇文理通順者。譚(震林)主席之開幕詞文句別扭已極”(《中冊》第332頁)。10月28日出席文教衛(wèi)生工作會議,日記中寫道,“下午定仲武作報告。仲武謂彼之報告不長,約兩小時余可畢;余謂如此散會未免太早,可由余作一點鐘之補充報告,談談如何消滅語言文字混亂現(xiàn)象,仲武極表贊同,而劉丹言色間頗不贊同。此公滿腦子黨八股,見解極為庸俗,恐將來甚難相處也”(《中冊》第339頁)。以“師者”自居,目空一切。這之后,日記中多次寫到某人報告“老生常談,無甚精彩”、某人“自高自大”“不像一共產(chǎn)黨員”、某人“發(fā)言最無次序,內(nèi)容空虛,不知所云,此公改造恐無希望”。對一些不同意見或曰“嗚呼,夏蟲固不與語冰也”,或曰“此公極陰險也”,堅信“在政治上”組織對他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中冊》第351頁)。

1957年6月8日,中共中央發(fā)出《關于組織力量準備反擊右派分子進攻的指示》。6月15日,宋云彬來到北京,列席民盟中常會擴大會議并參加全國政協(xié)會議。6月18日記:

昨接通知,民盟中央常務委員會為討論章伯鈞、羅隆基等發(fā)表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問題,召開擴大會議。上午準備發(fā)言稿?!挛缍r半,與王國松、李士豪同坐車赴文化俱樂部,列席民盟中常會擴大會議。章伯鈞亦出席,厥狀甚狼狽。余作十分鐘之發(fā)言,駁斥章、羅等反社會主義謬論,亦自作檢討。六時半休會,即在文化俱樂部晚餐。餐畢,于別一餐室晤閔剛侯,閔握手道賀,謂余之發(fā)言甚得人心云。晚,邵荃麟、陳伯塵、劉白羽、艾蕪、張?zhí)煲韥?,談甚歡洽。(《中冊》第616~617頁)

次日,宋云彬出席民盟中央常委會擴大座談會,日記中寫道,“陶大鏞發(fā)言,謂大受冤屈,聲淚俱下。陳新桂、張云川亦發(fā)言作檢討,殊無足取,以其言非由衷也”。次日赴懷仁堂出席政協(xié)籌備會,日記中寫道,“浙江小組選正副組長,仍舊貫:沙文漢任正組長,楊思一與余任副組長”。次日日記中寫道,上午“浙江小組討論,談章伯鈞、羅隆基反黨反社會主義問題”;下午“浙江小組開會,由余主持”(《中冊》第617頁)。宋云彬堅定“反右”,在批判“右派分子”的同時也作了“自我批評”。雖說日記中沒有寫到“自我批評”的內(nèi)容,可“握手道賀”“甚得人心”顯然是在炫耀,以為他的“自我批評”是眾望所歸,有示范意義。日記寫到6月21日就戛然而止,好在有葉圣陶日記可供參考。葉圣陶6月27日的日記中說到宋云彬和周振甫來“共談”時寫道:

云彬近為杭州報紙所攻擊,謂其亦有右派分子之傾向。云彬平日語言隨便,喜發(fā)無謂之牢騷,誠屬有之。若謂其反對共產(chǎn)黨,反對社會主義,則決無是事。杭州之詬誶及彼,蓋民盟中有私人之恩怨在。此則大無聊矣。云彬遇此,意興自不甚佳。20

“杭州報紙”批判宋云彬的“罪名”主要有提倡“內(nèi)行領導外行”,強調(diào)領導干部要有文化和專業(yè)知識;主張“創(chuàng)作自由”,倡導“精神文明”;反對“黨政不分”“以黨代政”,宋云彬歸究為“民盟中有私人之恩怨”。葉圣陶也認為宋云彬絕對不會“反黨反社會主義”,可宋云彬還是被打成右派,撤銷行政職務,只保留了一個省政協(xié)委員,由行政九級降為十四級。這之后,宋云彬風光不再,周圍的人對他開始“粗聲大氣,直呼宋云彬”,“電話局來拆去電話”,住房也作了“調(diào)整”,就連作協(xié)上海分會理事的職務也被撤銷了。人生冷暖讓宋云彬不堪回首,寫了一首詩:“驅(qū)遣牢愁酒一杯,名山事業(yè)敢心灰。十年悔作杭州住,贏得頭銜右派來”(《中冊》第621頁)。他這才想到要把后半生的精力用于整理古書。

1958年3月3日,宋云彬?qū)⑺麛M訂的《編纂〈史記集注〉計劃》,裝訂成冊,分別寄給葉圣陶、王伯祥、鄭振鐸、齊燕銘、傅彬然、金燦然、章雪村、徐調(diào)孚、陳乃乾、余紀一、黃先河、朱之浮、朱宇蒼、夏承燾、邵裴子、馬一??;次日又分別寄給邵荃麟、朱文叔、陳此生、許寶駒、邵力子、俞平伯、趙萬里、吳克堅、陳叔通、陳伯衡、劉薰宇、田宿淇、屈伯剛、金致淇,表明他回歸學術的決心已定。葉圣陶在3月7日日記中寫道:

回家接云彬信,不通音問者半載有余矣。渠擬作“史記集注”,附來編例與書目。又附來糾正伯祥“史記選注”之誤二十余則,余觀之,意皆精當,勝于伯祥之理解。又謂翻譯“史記”已得七八篇,及成十二至十四篇,擬出版問世。云彬為此工作,亦殊有意義。即作一書報之。21

朋友還是老的好,最早來信安慰和鼓勵他的是葉圣陶。宋云彬在1958年3月11日日記中寫道:

上午十時接圣陶函,詞意懇摯,雒誦再四,為之淚下。當作復函,并寄去《編纂〈史記集注〉計劃》三份,請其分別轉(zhuǎn)交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歷史分組及翦伯贊、胡繩兩君。(《中冊》第623頁)

國務院科學規(guī)劃委員會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簡稱“古籍小組”)成立于1957年12月,成員有葉圣陶、齊燕銘、何其芳、吳晗、杜國庠、陳垣、陳寅恪、羅常培、范文瀾、鄭振鐸、金兆梓、金燦然、趙萬里、徐森玉、張元濟、馮友蘭、黃松齡、潘梓年、翦伯贊,共19位,齊燕銘任組長,鄭振鐸、翦伯贊、潘梓年分任文學、歷史、哲學三個分組的召集人?!肮偶〗M”的辦事機構(gòu)設在中華書局,日常工作由“古籍小組”辦公室主任金燦然負責處理,金燦然同時兼任中華書局總經(jīng)理。與此同時,中華書局改成了以整理古籍為主的專業(yè)出版社,并從各地物色和調(diào)集專家學者,擴充編制。葉圣陶想起宋云彬,當然會鼎力相助。宋云彬1958年6月14日記:“自遭顛沛以來,友朋通信者惟朱則蒼、葉圣陶、王伯祥、傅彬然四人而已,今得昂若信,則增至五人”(《中冊》第638頁)。其處境之寥落不難想象。

在金燦然的協(xié)調(diào)下,宋云彬于1958年9月調(diào)回北京,在中華書局古代史組負責“二十四史”的整理和編輯工作,先后承擔了《史記》的標點、編輯出版及歷次重印等全面加工工作,起草了《史記》的出版說明和點校說明;承擔了《后漢書》的點校工作,參與了《晉書》和齊梁陳三書的責編工作。此外,還譯注出版了《項羽》《劉邦》兩本小冊子,實現(xiàn)了他要“整理古籍”和“普及知識”的愿望。

1959年4月,宋云彬被特邀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處境有所改善,對“政治”也隨之由冷轉(zhuǎn)熱,“恃才自傲”的“結(jié)習”又露了頭,也變得更加敏感。4月20日記:“下午三時赴東交民巷團中央出席政協(xié)小會發(fā)議,余首先作十五分鐘之發(fā)言。休息時,周瘦鵑謂余發(fā)言勇敢,甚可欽佩云”(《中冊》第676頁)。4月25日記:政協(xié)會議分組討論主席、副主席、秘書長、常務委員候選人的提名方案,“有朱遂者,首先起立發(fā)言”,“胡說八道,蠢如鹿豕。政協(xié)特邀人士及民主黨派人士中胡涂昏聵如朱某者實不乏其人,頓令人起羞與為伍之感也”(《中冊》第677~678頁)。4月21日記:下午二時赴中南海列席全國人大,“又遇見余心清,態(tài)度陰陽怪氣,余亦趨而避之”(《中冊》第676頁)。5月1日記:

(赴天安門觀禮)在后臺休息時遇熟人甚多,皆握手懇談,絕無不自然之態(tài)。獨顧均正態(tài)度陰陽怪氣,若一向與余不相識者。此次政協(xié)自開會至結(jié)束,遇見之熟人中態(tài)度陰陽怪氣者,除今日之顧均正外,尚有孫起孟、余心清。余心清為酒肉朋友,不足責,孫起孟、顧均正相交均在十年以上,今若此,殊不可解也?!藢O起孟、顧均正輩何人也,而若此!

“爾忘孫起孟、顧均正之見面若不相識乎?”

“唯!不敢忘。”(《中冊》第679~680頁)

其實,余心清、孫起孟、顧均正的“陰陽怪氣”“趨而避之”和“若不相識”,也都情有可原。雖說宋云彬又當上政協(xié)委員了,但還是“右派”,還是“異己分子”,宋云彬要是通達一些,也不至于這么咬牙切齒。在中華書局,誰寫過他的“大字報”,誰“觸犯”過他,宋云彬都記在日記里。1960年10月摘掉“右派”帽子之后,就開始反攻倒算。這里抄錄三則日記:

1960年11月3日 晚六時半,出席民盟小組。陳肇斌向同志們宣布宋某人已經(jīng)摘掉帽子,言下大有不勝遺憾之概。蓋彼一無知識,又無能力,過去以監(jiān)督我改造自任,擺出一副獄吏面目?,F(xiàn)在我已經(jīng)摘去帽子,他的獄吏當不下去了,未免感到寂寞。此人真是一個肆無忌憚之小人。昔周勃謂“吾常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可貴乎!”我于陳某亦云。還有一個叫陳洪海,是女的,其可惡程度不亞于陳。(《下冊》第733頁)

1960年11月4日 上午還是繼續(xù)討論圖書質(zhì)量檢查問題,我發(fā)了言,陳肇斌接著又胡說八道一番。還有個丁曉先,想拍陳馬屁,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我為什么跟這一類人同事呢?真倒霉。(《下冊》第733頁)

1961年10月30日 下午一時,中華書局有個小會給陳肇斌做總結(jié),因為陳要調(diào)到商務印書館去了。張北辰要我發(fā)言,我說我沒有什么話要說。陳是一個非??蓯旱娜?,如果要我給他做結(jié)論,只有十八個大字: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為改。(《下冊》第794頁)

陳肇斌很有可能是受組織指派“監(jiān)督”過他,宋云彬就恨之入骨。丁曉先早年在商務印書館當編輯,1925年加入中共上海地下黨組織,參加過“南昌起義”,1930年前后以化名“韋息予”在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編寫教材,后加盟開明書店;華北人民政府教科書編審委員會成立后任歷史組的組長,新中國成立后到人民教育出版社當編輯,1958年到中華書局,與宋云彬是舊友重聚。可能是丁曉先和陳肇斌走得較近,也就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宋云彬日記》寫到1966年8月15日就結(jié)束了,這時轟轟烈烈的“文革”已經(jīng)開始。因為當過“右派”,宋云彬又成了“斗爭”的對象,但他不甘寂寞。在那“非此即彼”、“革命”與“反革命”二元對立的年代,為了表示自己的革命和進步,緊跟形勢,寫大字報小字報批判“三家村”,批判周揚,揭發(fā)金燦然的“罪惡言行”,還要求把老朋友馬宗霍、陳乃乾等知名人士揪到中華書局里來批斗。1966年7月12日日記中寫道,“到今天為止,我已經(jīng)寫了二十張大字報了(以前寫的小字報不算在內(nèi))”(《下冊》第985頁)。這些“大字報”“小字報”,無非是些“高舉”“緊跟”“批判”“砸爛”之類的“八股”。且看他的最后一則日記:

1966年8月15日 上午學習《十六條》。蕭項平參加我們這個組學習。工間操后,各人準備斗金燦然的發(fā)言稿。下午,斗金燦然。晚上,組內(nèi)共有六位同志跟大伙兒結(jié)隊乘卡車到中共中央所在地的群眾接待站去了。留在組內(nèi)的同志,各人談談自己準備好的斗金燦然的稿子。(《下冊》第994頁)

一整天都在忙于批斗金燦然,顯然是要“斗臭斗垮”,這讓我們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宋云彬1958年7月17日的日記,日記中寫道:

下午三時赴省政協(xié),參加討論出發(fā)參觀的事情。此次余被編入第二組,召集人為李茂之,組員有吳耕民、吳載德、酈承銓、沙孟海、吳璨、駱裕民及王國松等。余與王國松特于名單上注明“右派分子”,上次赴麗水參觀時則未注明也。四時赴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與余紀一談。余謂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來信極簡單,只說中華書局金燦然同志要調(diào)宋云彬赴北京,參加整理古書工作,其機構(gòu)尚未成立,希望能即赴北京報到云云。晚作長函與金燦然。(《中冊》第664頁)

兩周前“赴麗水參觀”,名單上未注明是“右派分子”,這回可不同了。省政協(xié)把“階級斗爭”這根弦繃得很緊,“右派分子”走到哪里“標簽”就貼到哪里,這讓一向以“名士”自居的宋云彬在家鄉(xiāng)父老面前體無完膚??梢簿驮谶@個節(jié)點上,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批準了金燦然的請求,給浙江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發(fā)文“要調(diào)宋云彬赴北京”。這個重要轉(zhuǎn)折,讓宋云彬看到了前程的光明?!氨闭{(diào)”雖說有葉圣陶幫忙,但出面協(xié)調(diào)是金燦然。對于“右派”,人們往往躲之唯恐不及,金燦然卻敢于網(wǎng)羅到自己的麾下,理當銘感。可當“文革”的急風暴雨撲面襲來的時候,宋云彬為了保全自己,對金燦然也“窮追猛打”。1949年到北京后,宋云彬最討厭的“進步相”和“八股腔”,“文革”初期在他身上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八 “夜思師友淚滂沱”

只是這“進步相”和“八股腔”,并未能讓他幸免于難。1969年12月,72歲高齡的宋云彬和中華書局全體干部和部分家屬一起,“疏散”至湖北咸寧文化部五七干校勞動改造。1970年8月,因病回到北京?!斑@時他雖然仍咬著煙斗,仿佛還是那樣從容瀟灑,風度不減當年,但直到去世,整整七年,幾乎一言不發(fā)。”221976年12月14日,葉圣陶去八寶山參加完郭小川的追悼會后,順便探訪了宋云彬。他在日記里寫道:“云彬心思木然如故,詢余年歲者二回,謂余眉發(fā)白亦二回,他則似想不出話可談?!?979年4月17日在沉默中長逝,留下的遺稿中有一首小詩,題為《集定庵句柬圣陶、伯祥》,詩中寫道:

夜思師友淚滂沱,無故飛揚入夢多,

各有清名聞海內(nèi),側(cè)身天地我蹉跎。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論語》“五倫”中的第五倫就是朋友。自命甚高的宋云彬“夜思師友”,何至于熱淚滂沱,有研究者表示無法理解23。宋劍行在《深深的懷念》一文中則說,“父親一生交游頗廣,很有幾位與父親情誼特深,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這話可不全對。

宋云彬的交游的確很廣,僅就葉圣陶1942年5月至7月間的日記“蓉桂之旅”,就能看到他的朋友不僅很多,而且很好??箲?zhàn)期間,桂林成了“文化人”聚集的地方。葉圣陶過去在上海朝夕相見的許多老朋友也都到了桂林。他離群索居,嘗夠了在“巴蜀”的顛沛流離,非常想念在桂林的朋友。恰好1942年4月間傅彬然從桂林來到成都,邀請葉圣陶到桂林擬定開明書店的編輯方針,籌備創(chuàng)刊桂林《國文雜志》。葉圣陶不顧旅途困難,毅然成行。他和傅彬然從成都出發(fā),乘卡車和汽車,經(jīng)歷了“一個月又三天”的“難以言說”的艱辛的旅行,于6月初抵達桂林。在桂林逗留的三十多天里,葉圣陶遇到的老朋友少說也有一百多人,記得最多的是茅盾、宋云彬、傅彬然、金仲華、范洗人、唐錫光和陸聯(lián)棠。

這些朋友禮拜天晚上都在陸聯(lián)棠家舉辦聚餐會。陸聯(lián)棠是桂林開明書店經(jīng)理,他和茅盾、金仲華、宋云彬、邵荃麟在桂林麗澤門外合租了一座全木結(jié)構(gòu)的兩層樓房,茅盾和陸聯(lián)棠兩家住在樓下,金仲華、宋云彬和邵荃麟三家住在二樓。陸聯(lián)棠的住房比較寬敞,每次的聚餐會就放在他家里,由各家的女主人輪流掌勺。因為時間不湊巧,葉圣陶只參加了三次,這在日記中都有記載:

6月14日(星期日) 傍晚至聯(lián)棠家為聚餐會。此次由雁冰夫人主辦,所治肴饌,甜咸皆精。酒罷,洗翁(范洗人)倡議打牌,邀余與仲華及云彬夫人入局。打四圈,余負焉。桂林禁此戲頗嚴,故于桌上鋪厚毯。24

6月21日(星期日) 傍晚至聯(lián)棠家,為聚餐會。今夕系錫光夫人主辦,雁冰夫人佐之,菜亦不錯。食后,讀云彬所作《談經(jīng)》,《國文雜志》之材料也。與仲華閑步街頭,君語我鎮(zhèn)壓青年及被認為不穩(wěn)分子者之實況,聞之傷嘆。25

6月28日(星期日)傍晚,為聚餐之會,仍集于聯(lián)棠所。本為仲華之妹(瑞苓)當值,渠不善烹調(diào),委仆婦為之。仲華方發(fā)燒,似為瘧疾,未參加。食畢,談一時許,即歸。26

茅盾和宋云彬兩家成了貼鄰,這讓我們看到茅盾夫婦平和謙容的美德。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宋云彬先于茅盾從牯嶺潛回上海,住在茅盾家里,受到茅盾夫人孔德沚的悉心照料。他在《沈雁冰》一文中寫道:

雁冰的太太孔德沚女士,是富有男子氣概的,……德沚見我到上海,十分高興。她待我如上賓,知道我愛喝酒,特地每晚替我打“花雕”一斤,有時兩斤,弄得我不好意思。雁冰的老太太,六十多歲了,不念佛,不信神鬼,每天除打打小馬將之外,總是戴了老花眼鏡看報或看舊小說。這位仁慈的老太太,膝下兩個兒子都是為了參加革命而遠走他方,一個當然是雁冰,一個是雁冰的弟弟沈澤民?!?/p>

有一樁事情,我到現(xiàn)在還覺得抱歉。德沚因為替我掛蚊帳,她那時已懷了孕,太累了,當天就小產(chǎn),進了福民醫(yī)院。不久雁冰也悄悄地從九江到上海,他不回家來,一徑到福民醫(yī)院去陪德沚。27

住在茅盾家里,孔德沚待他如“上賓”,可他居然讓孕婦給掛蚊帳,這就是最典型的“少爺”做派。茅盾夫婦寬宏大量,仍然認他做好朋友、好鄰居。可宋云彬?qū)γ┒軇t缺少起碼的尊重,且看他的這兩則日記:

1949年8月29日 竟日審閱清華所選之“大一國文教材”,茅盾之《托爾斯泰博物館》,疵謬百出,此種作文,若在樸作教刑時代,應責手心數(shù)十下矣。(《上冊》第213頁)

1950年1月5日 給劍行(宋之子)信。最近《進步青年》謂載他的作品,前日送來稿費六萬五千元。信中獎勵他一番,謂郭沫若、茅盾都寫不出這樣的文章來。其實亦非過獎。近來茅盾寫作每況愈下,不堪入目。郭沫若亦一味浮滑,不成東西。(《上冊》第234頁)老朋友的文章“疵謬百出”“每況愈下”,完全可以直言相告,犯不著惡語傷人。值得一提的是孔德沚“小產(chǎn)”后未能再孕,她和茅盾原本有一兒一女,女兒沈霞1945年在延安醫(yī)院做手術時意外身亡,從此痛失愛女,可見“掛蚊帳”的事給茅盾夫婦帶來的傷痛是難以想象的,宋云彬應該好好珍惜與茅盾之間的這份感情,可他沒能做到。

傅彬然、金仲華、孫起孟、唐錫光等對宋云彬也都很厚道。傅彬然早年就讀于杭州浙江省第一師范,1927年春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從事革命工作。1930年因黨內(nèi)貫徹“左”傾路線,與黨失去聯(lián)系。1931年1月進入開明書店任編輯。1938年在武漢的國民政府三廳任少校服務員。1938年到桂林兩江師范任教。1939年負責《中學生》戰(zhàn)時半月刊的編輯工作,并擔任桂林文化供應社編輯部主任。宋云彬這段時期的日記不詳,直接寫傅彬然的日記只有兩則,因而顯得很珍貴,現(xiàn)抄錄于下:

1940年4月25日 連日與彬然開玩笑開得很厲害,今天午后,我指摘《力報》常常登譚輔之的文章,彬然頗不以為然,雙方爭辯頗烈。(《上冊》第94頁)

1940年4月26日 七時半,彬然來,出一函交余,里面寫道:“云彬兄:想起了‘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的話,深切覺得最近對你‘半真當假’的開玩笑的態(tài)度的不行,并且深感不安。然而這種態(tài)度發(fā)生的根源,卻是為想給好友一種勸告。就今天的爭執(zhí)而言,問題不在譚某(譚輔之)宋某(宋易),而在你平時‘足以使人誤會你看不起人’的那種態(tài)度。你一無城府,自己并不知道,可是卻因此得罪了不少人,這于公于私,都是有損無益的。還有你看人,有時候,往往以別人對你個人的態(tài)度而別好惡,而且必見之于辭色,也是很吃虧的。這是一點。其次,你以自己目前的趣味為中心,而沒有理會到‘旁人’,沒有理會到‘事’,沒有理會到將來,不能夠吃苦,也值得注意。這一些態(tài)度,若在太平時代,也許不但無損而反是可愛的,然而現(xiàn)在卻不行,而且危險的。

“自己無一技之長,至今把握不住一定方向,然而卻希望朋友們個個都上進,對學問、事業(yè)有成就。對于你,總希望能用一點苦功對中國歷史有一番系統(tǒng)研究,我斷定對社會一定有很大的貢獻的?!送鈱τ冢ㄙZ)祖璋,希望他專心于生物,對于(陶)秉珍,希望他專心茶葉,勿再改變。我自信對每一個朋友都很忠實,不帶一點敷的手段與態(tài)度。

“要說的話似乎很多,每次想當面規(guī)規(guī)矩矩的談,然而不知為什么,總是說不出口。這樣簡單的寫了一點,同時希望你能回給我一個嚴厲的批評?!?/p>

讀了三四遍,使我非常感動。平生就缺少這樣的諍友;同時我離群而索居,亦已久矣?。ā渡蟽浴返?4~95頁)

桂林《力報》由張稚琴創(chuàng)辦,創(chuàng)刊于1940年3月,1945年桂林淪陷時????!读蟆贰皩箲?zhàn)的堅持,對真理的堅持,對汪偽組織的討伐,對進步團體的支持,都是有目共睹的”28。戰(zhàn)爭年代,文人學者四處漂泊,組稿不易。譚輔之和宋易都是知名學者,《力報》常登他們的文章并不奇怪。發(fā)生“爭辯”后,傅彬然主動上門,這本身就是一種友好的姿態(tài),信中寫的幾點都是“知人之論”,如說宋云彬“往往以別人對你個人的態(tài)度而別好惡,而且必見之于辭色”;“以自己目前的趣味為中心,而沒有理會到‘旁人’,沒有理會到‘事’,沒有理會到將來,不能夠吃苦”。這些都點到宋云彬的“痛穴”。傅彬然真的“很忠實”,“不帶一點敷的手段與態(tài)度”??伤卧票虻奖本┖蟛痪帽闩c傅彬然反目,其原因說來很可笑。

1949年9月11日,宋云彬聽到香港有一艘輪船被炸沉的消息,推測他的夫人和兒子有可能就在這艘輪船上,越想越感到恐懼,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晚飯時飲酒一杯,神經(jīng)愈敏,獨坐思索,愈想愈覺可怕,幾欲失聲痛哭,即和衣蒙被而睡。同居聞此消息者,如葉蠖生、丁曉先諸君皆表關切,且多方推究,百般安慰,獨彬然唯唯否否,若不知有此事者,蓋名雖朋友,實同路人矣。(《上冊》第220頁)

桂林時代最難得的“諍友”,轉(zhuǎn)眼就被斥為“路人”。盡管事后證實這只是傳言,夫人和兒子也都平平安安地來北京,一家人其樂融融,可與傅彬然的這個“結(jié)”則越結(jié)越緊,在日記中罵傅彬然是“出言不脫八股氣息”的“傅胖子”,是“最討人厭”的“新學究”(《上冊》第249頁),是“庸才”(《上冊》第296頁)。

金仲華是現(xiàn)代著名國際問題專家和社會活動家。1920—1930年代在商務印書館和開明書店任職,與宋云彬是同事。1938年8月到香港,參與籌建中國青年新聞記者學會香港分會和國際新聞社香港分社,擔任《世界知識》和《星島日報》主編、中國新聞學院副院長。1942年初回到桂林,和宋云彬成了鄰居。1944年底到重慶,任美國新聞處譯報部主任。1945年12月到上海復刊《世界知識》雜志。1948年7月又回到香港,主編新華社香港分社對外英文期刊《東方通訊》。金仲華在重慶和香港任職期間,宋云彬也在重慶和香港,兩人應該是有來往的。新中國成立后,金仲華被任命為華東軍政委員會文化部副部長,兼任《新聞日報》社長、《文匯報》社長、中國新聞社社長、英文版《中國建設》雜志社社長,后來擔任上海市副市長?!拔母铩敝惺芰直搿⒔喾锤锩瘓F誣陷迫害,含冤逝世。葉圣陶撰有《追念金仲華兄》29一文,不僅對金仲華的為人和學識深表欽敬,對金仲華的母親,以及妹妹端岺和妹夫劉火子也都贊不絕口。而宋云彬“北上”后對金仲華極其冷漠,其原因說來也真可笑。宋云彬在1950年4月9日日記記:

中午芷芬邀赴萃華樓宴飲,婉辭卻之。芷芬所請的是金仲華等。仲華此次來京后,即赴出版總署看愈之、圣陶、彬然等,卻沒有看我,我又何必去做陪客呢。(《上冊》第258~259頁)

金仲華來京是出席3月29日召開的全國新聞工作會議。葉圣陶在這前后的日記中沒有寫到金仲華,至少“即赴出版總署”看望葉圣陶的話并不實。至于“萃華樓宴飲”葉圣陶是這么敘述的:

4月9日星期日。今日遷動房間,余亦參加勞作?!榷耔I來,共看庭中海棠、丁香,兼看西墻外之梨花。十一時半,偕振鐸、彬然同至萃華樓,開明宴《世界知識》社同人。到者有仲華、賓符、仲持、翼云及毛小姐。馬蔭良方從上海來,亦同座。談飲甚歡。

原來是開明書店宴請《世界知識》雜志社同人,除了金仲華,應邀的還有馮賓符、胡仲持、胡翼云等好幾位。而宋云彬和葉圣陶、傅彬然同住在一個院子里,每天合乘一部汽車上班(葉圣陶1950年3月27日記)。按說這宴請宋云彬事前是知道的,即便不知道,葉圣陶或傅彬然或鄭振鐸招呼一聲也就可以了。開明書店知道宋云彬有個“通例”,友人到了北京必須先來拜訪他,這有日記作證。宋云彬在1950年1月23日日記記:

梁漱溟謂已到京,明日圣陶將偕彬然往訪。余則謂“行客空作客”,通例也。梁不來訪余等,余亦斷斷不往訪。(《上冊》第240頁)因為金仲華事前沒來拜訪,開明書店特地派盧芷芬登門邀請。盧芷芬是開明書店資深編輯,曾任開明書店云南分店經(jīng)理,是王伯祥的大女婿,可在意禮數(shù)的宋云彬還是駁了他的面子。

出席全國新聞工作會議,是金仲華在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次來北京,要做的事會有很多,沒能來看宋云彬情有可原。宋云彬不知從哪兒聽說金仲華看了胡愈之、葉圣陶、傅彬然,覺得受到冷落,就發(fā)起“少爺”脾氣來了。只是金仲華心里惦記著宋云彬。十年之后,身為上海市副市長的金仲華因公來到北京,知道宋云彬此時已從杭州調(diào)回北京了,就托徐調(diào)孚去請他來傅彬然家見個面,結(jié)果又討了個沒趣。宋云彬在1960年11月18日日記中寫道:

(上午)調(diào)孚忽來邀余赴傅家,云金仲華在傅家,想看看我。即赴傅家與金見面,寒暄數(shù)語而已。金一副假腔,令人作惡。佛言“怨憎會苦”,信然。(《下冊》第737頁)徐調(diào)孚是學界公認的“作者的知音”和“難得的編輯”,與宋云彬共事多年。假如金仲華是“一副假腔”,又何必要驚動徐調(diào)孚呢;再說,金仲華也不是要有求于宋云彬,只是想見個面,“令人作惡”的話從何說起?無非是金仲華先看了傅彬然,又冷淡了他,也就給來個“惡有惡報”。

胡愈之對宋云彬的關愛就更多了。1945年3月31日,宋云彬聽說胡愈之在南洋某地病逝了,傷痛不已,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趙曉恩來信,謂“據(jù)端苓(金仲華之妹)言,愈之先生已于去年九月上旬病逝蘇門搭臘某山谷中。此消息初傳至泰國,再傳來重慶,十之八九可靠”。嗚呼,愈之竟長逝矣乎?!平生知友,寥寥可數(shù),倘愈之死耗非虛傳,則余今后之歲月,將愈增寂寞矣?!盹埡螅了?,念念不忘愈之,潸然欲涕。(《上冊》第121頁)

在隨后寫的《懷胡愈之先生》30一文中說:

愈之對于抗戰(zhàn)必勝的信念,從來沒有動搖過,在漢口,在桂林我們常常聊天,他說到戰(zhàn)時應該怎樣不避艱險地努力工作,戰(zhàn)后應該做些什么有益于大眾的事業(yè)。他有一腔熱情,滿腦子計劃,只要找志同道合的朋友來干?,F(xiàn)在,歐洲的法西斯國家已經(jīng)消滅了,只剩下一個日本,真是勝利在望,卻又傳來了他的死訊!愈之,你究竟尚在人間否?你如果還活著,那不久的將來,你總會回國,把你的一套一套新計劃告訴我們,領導我們來做。你倘真的死了,那么,愈之,你安息吧!你的朋友們,你的同志們,都會受你的精神感召,繼續(xù)努力,盡著后死者的責任的。

這消息果真是“誤傳”。1949年3月18日,當葉圣陶、宋云彬一行乘火車抵達北平車站時,前來歡迎的就有胡愈之,葉圣陶在日記中說“乍見之際,歡自心發(fā)”31??僧敽闪酥醒氤霭婵偸鹗痖L,真的來“領導”宋云彬的時候,情形就有了逆轉(zhuǎn)。

1949年8月,胡愈之和葉圣陶、宋云彬等人商量,要出版一份像開明《月報》那樣的綜合性刊物《新華月報》。宋云彬在日記中寫道:“愈之長于計畫,短于甄別文章好壞,所約請之編輯人員,大抵皆八股青年,余敢預言,決編不出像樣的刊物來也”(《上冊》第212頁);對胡愈之有關編纂教科書工作的意見尤為不滿。1950年2月7日記:下午赴總署出席局務會議,“愈之以編輯中學教本為極簡單容易之事,余反唇相譏,謂編教科書與編《東方雜志》不同,君但知編雜志耳,對于編教科書固不了了也”(《上冊》第244頁)。胡愈之主張編輯可以把書稿帶回家,“晚上在家里繼續(xù)工作”,被宋云彬斥為“妄言”,“此公愈來愈顢頇”(《上冊》第266頁)。胡愈之報告“嚕哩嚕蘇,聆之欲睡”(《上冊》第272頁),胡愈之“平庸”“虛偽”,還捕風捉影,說胡愈之罵張靜廬“流氓”(《上冊》第258頁)。1941年,胡愈之遵照周恩來的指示,撤離桂林到南洋開辟海外抗日宣傳陣地。這位讓宋云彬朝思暮想的“知友”,分別九年后在北京共事,不到半年就水火不容。

可見“遺稿”中的“夜思師友淚滂沱”,應該是他追憶跌宕起伏的一生后的內(nèi)疚和悔悟,也是心靈的蘇醒。得師友的幫助才能成其大。“自命甚高”和“少爺”做派傷透了朋友的心,也使自己越來越蹉跎落寞。山西人民出版社給宋云彬日記取名為“紅塵冷眼”,書名下還印有“親歷紅塵,看天下風雨如晦/傲世冷眼,載筆端今是昨非”,書名和題詞是對日記的誤讀,也是對作者的誤導。宋云彬“入世”很深,也始終未能擺脫對“紅塵”的眷戀,他“筆端”的“是非”只是“原始材料”,觸摸時得要好好辨識。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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