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小說家曉蘇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散文集《桂子山上的樹》。書名取自作者2015年夏季在大學生畢業(yè)典禮上的演講。
曉蘇在演講中寫道:“今天,我在這里夸夸談樹,是因為我覺得桂子山的樹實在是好。在我們學校周圍,還有很多山,比如武大的珞珈山,華科的喻家山,華農的獅子山。這幾座山上都有樹,而且都長得不錯。但我比較了一下,發(fā)現他們山上的樹都比不上我們山上的樹。我們桂子山上的樹,又多,又粗,又高,枝繁葉茂,濃蔭如蓋,遮天蔽日??梢院敛豢鋸埖卣f,我山之樹,他山莫及?!睍蕴K如數家珍地談到桂子山的樹:參天聳立的梧桐,雙臂難抱的香樟,數不勝數的桂子。他從桂子山上自然形態(tài)的樹,說到精神形態(tài)的樹,由大樹聯(lián)想到大師,重點講了桂子山上三個赫赫有名的教授:歷史學家章開沅先生,語言學家邢福義先生,文藝理論家王先霈先生。曉蘇分別用他們各自的精彩故事來說明:一棵“大樹”到底是怎么長成的。既饒有趣味,又給人啟迪。
再讀曉蘇這篇《桂子山上的樹》時,我還是從“精神形態(tài)”的樹,又重新回到了“自然形態(tài)”的樹,也就是王師先霈教授在曉蘇散文集新書分享會上說的狹義的樹,生物學上的樹,想追尋一下這滿山的大樹、老樹是怎么來的,用時髦的話說,不忘本來,才能更好地面向未來。
桂子山上的香樟樹估計是跟大多數梧桐樹、桂花樹一起栽種的,但老人們對它好像有點視而不見,或叫“選擇性遺忘”,倒是對滿山遍野的桂花樹,幾條主干道邊的梧桐樹多有記憶,留下不少傳說與佳話。對此,老輩的教師干部說的最多的就是老黨委書記劉介愚(一度書記院長一肩挑),人稱“介公”或“愚公”;另一個則是60年代從部隊轉業(yè)到學校的武承先副院長。杜海瀛、龍振泉、俞家鶴幾位老干部在懷念劉介公的文章中寫道:“華師舊址在武昌曇華林,地方狹小,限制了學校的繼續(xù)發(fā)展。為拓展辦學空間,劉介愚先生帶領學校一班人四處奔波,將新校址選定在廣埠屯,在一片亂墳成堆的荒地上建起了學校。先生特別重視校園綠化,栽花種草,在學校大面積種植桂花樹,使所謂‘鬼子山變成了真正的桂子山。如今的華師已是綠樹成蔭,草木茂盛,這離不開以介公為首的建校元老們的辛勤耕耘?!?/p>
關于桂子山這個美麗的山名是誰所取,也有各種傳聞,年逾九旬的張厚安老教授言之鑿鑿把命名權歸于劉介老。他說:“在建校之初劉院長極其重視校園的綠化工作并發(fā)動師生植樹。桂子山上先后種植有:法桐、桂花樹、樟樹、水杉、桉樹(1964年冬桉樹全部凍死),還在東區(qū)和校醫(yī)院附近種植了大片竹林。最早的桂花樹就種在老圖書館前小道的兩側,由于在桂花樹之間,間種有法桐,法桐生長很快,樹高葉茂遮擋了桂花樹的陽光,嚴重地影響桂花樹的生長,花也不開了。最后是在劉院長的關切下砍去了法桐使得這條小道上的桂花樹得到新生,直到今天每到八月這條小道仍是華師桂花最香的地方。由于劉院長對桂花情有獨鐘,所以桂花樹在桂子山上種的最多,‘桂子山這個山名也是老院長所親定?!焙髞碛腥私y(tǒng)計,說是桂子山有三萬二千株桂花樹。金秋時節(jié),當我們漫步在綠樹成蔭、桂香撲鼻的校園里,怎能不懷念敬愛的介公和那些栽花種樹、墾荒造林的先輩們?!
至于法國梧桐,也是桂子山一景。走在寬闊的桂中路上,兩邊高大的梧桐樹總是那么讓人心曠神怡。我愛人不久前調到武漢另一所大學工作,那里的校園十分干凈整潔,管理得井然有序,她唯一覺得不滿意的是樹沒有桂子山上的好,尤其是梧桐樹,遠不及這里的有型、有款、有味。說到滿山的法桐,老人們屢屢提及一個人,那就是武承先老院長。文學院尹均生教授在《以德治校 率先垂范——憶華師初創(chuàng)期劉介愚等老一輩共產黨人》一文中說到:“稍晚來校工作的武承先副院長,負責學校綠化工作,他省吃儉用,將自己有限的轉業(yè)費,捐獻出來買樹苗,綠化學校?,F在的成材大樹,有哪些是武院長捐獻的已沒人知道了。但是這種精神,我們是不會忘記的?!蔽乙恢毕胫?,武院長當年到底捐了多少錢,種了什么樹。最近,王先霈老師在曉蘇新作分享會上給我們解了密:“現在桂中路兩邊的梧桐樹非常漂亮,原來可是什么都沒有。1964年,一位解放軍高級干部復員來到學校當副院長(武承先副院長),從他的復員費里拿出6000元錢,在路兩邊種上法桐樹,才長成現在這個樣子。當時,陶軍老師曾經命名為立雪路,程門立雪,適合我們師范大學的性質?!?/p>
原來桂中路(曾用名“立雪路”)是老領導武承先副院長捐獻的6000元種的梧桐樹,當然也還包括其他路段的樹。55年前的6000元到底是個什么概念呢?筆者查詢經濟史、物價史方面的有關資料,得知從1960年到1964年的5年間,國內物價非常穩(wěn)定,人均收入也變化很小。這5年全國的人均年收入分別是218元、185元、173元、181元、208元。而物價,以稻谷、小麥、玉米為例,可以看出幾年間僅有1960年略低一點點,此后4年價格完全不變,即稻谷每斤8分錢,小麥每斤1角1分,玉米每斤8分。計算可知,1964年,6000元相當于人均年收入的33倍,這在當時無疑是一筆“巨款”。用這筆錢,可以購買稻谷(或玉米)75000斤,或小麥54545斤。當然,用它來采購梧桐樹苗或其它樹苗,毫無疑問可以有很多株很多株的。只是現在不太容易弄清楚當年樹苗的價格了。
吃水不忘挖井人,乘涼感恩栽樹者。當金風送爽、黃葉翻飛時節(jié),走在桂中路的林蔭道下,忽然想到武承先老院長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說起五六十年代那些老領導老共產黨人,對來自延安的老紅軍、八級高干劉介公,對曾就讀于燕京大學、后奔赴晉察冀邊區(qū)的陶軍老教授,老輩們都能對他們的精彩故事、生平事跡娓娓道來,說出個子丑寅卯;而談到武承先副院長,僅知道他是部隊轉業(yè)的,來華師后是分管后勤什么的,其他則知之甚少,語焉不詳。
為了一探究竟,筆者專門查閱了武院長的檔案和相關資料。材料顯示,武承先老院長是山西陽高人,1910年2月出生。他從1926年16歲入伍當兵一直到1964年54歲轉業(yè)到華中師范學院任黨委常委、副院長,前后將近40年是在軍隊度過,說是典型的職業(yè)軍人一點不為過,他去世后中文系老先生萬立豐寫的挽詩就有“半生戎馬丁國危”這樣的句子。他起初參加的是“山西王”閻錫山的軍隊,俗稱“晉軍”,從普通士兵一直升到營長、團副。后來脫離舊軍隊而投奔革命,在薄一波同志領導的決死隊擔任過團參謀長等職。1941年初加入共產黨,入黨介紹人之一就是威名赫赫的陳賡將軍。武承先先后任八路軍某部團參謀長,晉冀魯豫野戰(zhàn)軍旅參謀長,太岳區(qū)四縱隊后勤司令部參謀長、司令員等職務,是劉伯承、鄧小平的麾下,1942年還曾奉劉司令員之命帶隊護送鄧政委赴處于敵人正在進犯的太岳、中條山一帶考察。新中國成立后,他歷任二野軍政大學校務部長、第六步校校長。1952年,調任西南防空處長。1953年參加抗美援朝,任志愿軍清川防空指揮所主任兼參謀長。1955年后先后任汕頭防空所主任兼黨委書記、廣州軍區(qū)空軍司令部副參謀長。1957年在空軍雷達學校擔任校長五年多。作為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的老革命,他于1955年獲得獨立自由勛章和解放勛章。1963年底,武承先同志應該是作為正師職軍官轉業(yè)到地方的高校工作的。
和劉介愚、陶軍、高原等老革命老領導一樣,武承先老也帶來了人民軍隊的好作風、好傳統(tǒng),密切聯(lián)系群眾,關心下屬,深入實際,辦事認真踏實。他帶領大家種草植樹,作為后勤總指揮,又和負責園林綠化的干部職工一道,精心養(yǎng)護花草樹木,使之茁壯成長。前些年,劉身平等人在《劉介愚等我校老一輩領導人工作作風追憶》一文中,就曾專門寫道他:“在談到調查研究時,不能不想起原黨委常委,副院長武承先同志。他是1963年從部隊轉業(yè)來學院工作的,當時五十多歲了,分管后勤和行政。他給人印象是和藹謙虛,工作一絲不茍,講話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他來了不久,就深入到伙食科調查炊事工作情況,找炊事人員、管理人員、進餐人員進行調查,并親自寫出了調查報告,就炊事工作中的一些重大問題向黨委提出了建議。黨委常委聽了他的意見后,一致贊成,他提出的許多辦法后來一直堅持執(zhí)行許多年。此事雖已過去三十多年,但武承先同志這種深入第一線調查研究,自己動手寫報告,敢于提出意見和辦法的優(yōu)良作風,猶如昨天發(fā)生的事一樣,深深地留在我們記憶之中?!?/p>
1987年,武承先老院長因病去世,享年77歲。他在去世前寫給校黨委的信——《我的請求》中鄭重提出:“如我去世,喪事一切從簡:一不發(fā)訃告;二不組織向遺體告別;三不送花圈;四不開追悼會等等,立即送火葬場火化,骨灰不保留,灑到我1963年以來工作和生活的學校南湖?!边@位老革命、老戰(zhàn)士的一生,誠如萬立豐老師挽詩所說的,是“清風亮節(jié)”,“茂德崇勛”,最后“藎骨化灰遵愿撒,一湖淡月照寒微”。時任校長章開沅教授深情地撰寫了悼念文章,標題為《不占人間一抔土 愿化沃壤育新苗——送武承先同志遠行》,感情真摯濃郁,敘述形象生動。文中寫道:“小船在平靜的湖面蕩漾,你的兒子把骨灰輕輕撒在清湛的水中,岸上的人們在幽婉的樂聲中遠望。群山是那樣的秀麗,天空是那樣的蔚藍。我們仿佛是送你遠行,以戰(zhàn)士的敬禮送你走向另一個世界?!薄斑@是一個精神的世界,它確實在人們的心中存在。真正的戰(zhàn)士是不死的,他們的歸宿就在這個世界。盡管你的身體已經成灰成煙,但是你的功績與你的品德必將與這個世界同在。”誠哉斯言!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劉介愚、武承先、陶軍等老輩共產黨人早已離我們遠去,但他們的業(yè)績和精神與桂子山的大樹一樣長存,和華師的事業(yè)一樣不朽。有首歌的歌名叫《好大一棵樹》,我們桂子山則有好多好多大樹,一棵棵,一排排,一片片,根深葉茂,漫山遍野。從精神形態(tài)的樹來說,劉介愚、武承先、陶軍這些不忘初心的老革命,張舜徽、錢基博、韋卓民這些學高德劭的大學者,都曾是桂子山上巍峨的大樹。其實,無論是自然形態(tài)的樹,還是精神形態(tài)的樹,無論是參天大樹,還是小草小樹,都需要有良好的環(huán)境,良好的生態(tài)。曉蘇說,桂子山上的樹之所以長得這么多、這么粗,這么高,完全是因為這里土腳深厚,陽光充足,空間開闊。如今,喧囂的桂子山無論自然的,還是學術的、政治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都有些不盡人意。我們多么希望,曾經寧靜而美麗的桂子山能永葆既適合自然之樹、又適合精神之樹生長的肥沃土壤和陽光雨露。
(作者介紹:范軍,著名學者,雜文家,華中師范大學二級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