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1

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樣的體會：去旅行，哪怕只是去一次北京，入住酒店后的第二天，往往會起得很早。用過酒店的自助早餐后，出街走走，會覺得別人城市的清早怎么那么有滋味，滿街匆忙的人們，各種時髦的女孩兒，早餐車上煎著雞蛋灌餅，甚至大清早地鐵站外面就有賣針頭線腦的。異鄉(xiāng)的春末，柳絮的絨球像雪，撲得你滿頭滿臉，你身處其中，覺得有趣。

其實你自己的城市也是如此，只是你并不愿意那樣早起。

我早上的鬧鐘一共有十個，鬧鐘和男朋友一樣，越多，就越不會讓人驚喜。

第十個鬧鐘也不能叫醒我，在遲到邊緣，我穿上媽媽的大毛衣、圍上爸爸的舊圍脖出門，腳上的襪子穿反了，而且有一只沒有完全干透，我只能在路上脫下來，放在車里空調(diào)的出風(fēng)百葉上吹干。第三個路口，紅燈時間似乎比別的路口長，冒著交警上前找我談?wù)劦娘L(fēng)險，我把襪子穿好。

越是緊迫時，越會想起往事，會想起那些特別久遠的事。

十四歲那年，我初二。一天放學(xué)路上，忽然身后有人叫我，是劉正，他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我們已經(jīng)有兩年沒有見面了。他走過來，給我看他月票反面的照片，這月票，他放在夾克內(nèi)部靠近胸口的位置。月票很舊了，用透明塑膠袋保護著，正面是月票本身，反面是我小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沖洗了四十份、與每個同學(xué)互換的一寸照片。

照片里的我，頭發(fā)沒有梳好，臉上還帶著三分起床氣，衣服是毫不特別的白襯衫。我不覺得這照片應(yīng)該被如此看重，但是他說：“我一直帶著的。”

我想像著他每個清早、每個傍晚，在上車和下車的時候，把那張月票拿出來兩次，再揣起來兩次，我的照片被他拿在手里，幾秒后又放回溫?zé)嵋露档膱鼍啊?/p>

上中學(xué)后，他給我寫過一封信：“時隔太久，路途遙遠，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我是劉正，有機會的話，我會去找你的。”

可我只是一個薄情寡義的女同學(xué)，小學(xué)時對彼此微弱的好感，早已經(jīng)被時間洗掉，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功利的學(xué)霸。我做的所有的事，無不是為了一個功利的目標(biāo)：考上重點高中，乃至重點大學(xué)。我早已不是小學(xué)時候那個默默無聞的小女孩了，而劉正，卻要來找我，找我有何貴干？

我沒有感情，我的自尊心要我站上年級的峰巔。站在高處的感覺實在太好了，那里空氣清新、視野開闊，站在上面是有癮的，我舍不得下來，一次也不能。

于是我成為成績無敵、陰郁喪氣、沒有人高攀得起的死神，就連老師都有點怕我。我很重的起床氣和莫名的壞心情，會令以四個座位為單位的周圍，沒有人敢吱聲。

學(xué)霸，是不作興當(dāng)凡人的。學(xué)霸都應(yīng)該有神性。

“時隔太久，路途遙遠……”劉正的信太夸張了，其實只有兩年沒見，五站路的距離而己。其實……可以不必寫信，直接來就好了，反正一樣都會被嫌棄。但是在嫌棄當(dāng)中，那些我心底深處的冰晶，有一秒的融蝕。那是植物神經(jīng)帶出的溫柔，和大腦、和意志無關(guān)。此后人生中，歷經(jīng)種種，但十四歲那年的那個下午心內(nèi)化霜融冰的感覺，卻成為我最痛苦恍惚時的一根至寶貴的天鵝羽毛，乘上它，可以飄離俗世，化身云靄。

劉正在學(xué)校門口等我。兩年之隔，他長高了很多，還長出了喉結(jié)。他是一個大人了。

他說：“你還記得以前我們做同桌的時候，我是你的書童么？”

那時他總是忘記帶書法課所用的墨汁，或者是故意不帶。而我?guī)У哪?，不是墨汁，是一塊徽墨和一個硯臺。他問我能不能蘸我的墨，我說給我磨墨就可以。他搓搓手，欣然領(lǐng)命，一邊磨墨一邊說著各種幼稚的笑話，還說是我的書童。

當(dāng)年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但是十四歲的我已經(jīng)變心了，我說：“不記得了?！?/p>

我說：“別再來找我了，我很忙?！?/p>

從那天起，劉正再也沒有來找我，也不再寫信給我。

綠燈亮了，我踩下油門，上班的車流像瘋狗一樣沖過街口，我最瘋狂，因為我不能連續(xù)五天遲到。

我來到這間小小的辦公室，發(fā)現(xiàn)作為人類最有趣的那一部分人生已經(jīng)被我忽視，以至于我變成了一個注定無法再轉(zhuǎn)型的、無趣的大人。但我并不后悔，如果能坐上大雄的時光機回到從前，我依然是那個戴著眼鏡、扎著馬尾，如果不笑人們就以為我在生氣的孫小陶。

辦公室一共五個人，年齡從25歲到50歲均勻分布，我已不算最年輕的了，卻也不太老。他們操心年輕的找不到對象，擔(dān)憂年老的患糖尿病和高血壓，中間的我正好被忽略。

食堂午飯時，五人聚攏一桌，菜式互相彌補，保證葷素搭配合理，各樣都吃全，開著嘻嘻哈哈的玩笑。人生無大志，只求肚兒圓。

2

我初中時候只有一個好朋友——葉葉，她總是喜歡把那些考過的試卷理在一起，再一張一張地撕碎。

先是對折撕，再對折撕，一直對折撕到無法撕動，然后再把每一張指甲蓋大小的紙片，撕成更細更碎的紙屑。她把它們揣在兜里，她說：“我每天中午回家吃飯的時候，路過鐵路，等火車一來，就把兜里的紙抓一把，揚起來，火車開過去的風(fēng)就會把這些紙屑都吹起來，哇！”

她說，“你去嗎，我們一起去玩？”

我跟她穿過長滿櫻桃和刺槐的小路，走到鐵路邊上。

飛揚的紙屑帶著哀怨，像漫天的蒲公英，一瞬間，我們成了那種裝在透明容器里的圣誕雪人，晃一晃，雪人的世界就會下雪。在局部的浪漫里，陶醉著十五歲的哀傷凄艷。火車開遠了，紙屑慢慢靜下來，落到鐵軌兩邊，再抓一把，等待下一輛經(jīng)過的火車。紅色的校衫，白色的紙，在自擬的大雪紛飛中，遇見前世的自己。

“是不是很好看？”葉葉問我。

“是啊！”我回答。

長大后就明白，當(dāng)時覺得的那種好看，其實是一種悲傷感——所有悲傷的事物都帶著一點點好看。

飛揚的紙屑，帶著傷感，像離愁，像哀悼，也像懷念。

有一天，葉葉問我：“柯劼給你寫圣誕卡片了嗎？”

葉葉認為我應(yīng)該得到柯劼的圣誕卡片。為什么？難道一個學(xué)霸一定要看重另一個學(xué)霸嗎？

在年級的榜單上，我和柯劼的名字常常緊挨在一起。

之后的全校運動會上，我看到人群中那雙眼睛。那亮晶晶的眼睛，在看著百米沖刺的我，他是否挑剔著我不夠正確的跑步姿勢，或者我過于平淡的面孔和衣著？在接近終點的瞬間，我摔倒了，他在笑。他是覺得摔倒這件事本身很好笑，還是在用笑的方式替我掩飾緊張和尷尬？

下雪了，是真的雪，不是葉葉手中的紙屑。大概有一天一夜，城市被暴雪很有耐心地覆蓋。學(xué)校終于宣布停課了，下午三點就可以回家，沒有晚自習(xí)，全體都在歡呼。

我收拾著書包，一張圣誕卡片從一本書里滑下來，上面寫著：學(xué)業(yè)有成?？矗瑢W(xué)霸寫的祝福都只會談學(xué)業(yè)?？聞?，留著光滑的短頭發(fā)，耳朵長得好，俗稱棋子耳，據(jù)說長有這樣耳朵的人，特別是男孩，多半會學(xué)業(yè)有成。

我看到大雪中，他走在遠處，像一只身處北極的孤獨動物。

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喜歡柯劼，我知道柯劼也不會喜歡我，因為我們已經(jīng)早早地設(shè)定了對方為前進路上的死敵。

中午，吃完飯，我和同事們?nèi)マk公樓外的小花園走走。

春天，就追逐飄在空中的最大的一團柳絮，吹吹吹，不讓它落到地上。“柳絮就是風(fēng)吐出來的痰！”“你真煩人?！薄鞍?，痰向你飛來了，趕緊吞了啊！”我們開著惡心的玩笑。

冬天，就在小花園的湖邊上拿石頭砸冰面。冰面還沒凍結(jié)實的地方，能砸下或大或小的冰塊，我們就把冰塊拋出去，讓它在湖面上滑行，看誰的冰塊滑得遠。

無悲無喜、無功無過的日子，過了一年，又是一年。我常常想，如果能平安終老在這間辦公室里，也好。我是沒有大志向的小女子。志向這東西，真得悠著點用呢，以我的人生經(jīng)驗來看，小時候志向很大的話，長大了一般沒什么出息。

如果不出去走走，我就在辦公室睡午覺。躺在椅子上，臉朝天，戴上眼罩，這時候我會想起小時候的事，比如上述種種。

3

高中時候，班里有那種斯文敗類。

吹牛非常拿手，自習(xí)課，扭過身來，對著后桌同學(xué)，管人家愛聽不愛聽，先把一萬頭母牛吹上天。老師一旦進來，他馬上就會把話題改成“這個余弦函數(shù)怎么求”，一副小人善變的嘴臉，角色轉(zhuǎn)換之快，表演能力之強，我輩自嘆弗如。他自認為很有水平，上知天文下曉地理，不愛運動，沒有特長，成績也不見得多好，但是看女生的眼神卻總是色迷迷的。這種人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有多討人厭，而且，永遠不會知道。

有一天，那廝又吹上了，一邊吹一邊瞟著后排的女生，眼底像抹著一層楓糖，看上去非常猥瑣。他說了這樣一段話：“學(xué)但是學(xué)得不好，和不學(xué)但是學(xué)得不好，其實是不一樣的。就像學(xué)但是學(xué)得好和不學(xué)但是學(xué)得好也是不一樣的。”

“去你的。”有人站起來，“你再叨叨，信不信我打死你？”是我們班不學(xué)也學(xué)不好的一名學(xué)渣。

敗類自然是不服的，這種場合里，如果馬上噤聲，也顯得太慫了。

“關(guān)你什么事啊，你算老幾？”敗類說。

就在這時，下課鈴響了。有臺階下，大家本可以散了，但是敗類還是被打了，學(xué)渣掄起椅子往他頭上砸。

我覺得過癮，特別痛快，特別解恨，那一整天心情都好得不得了，而且莫名發(fā)現(xiàn)學(xué)渣長得很帥，嗯，渣帥渣帥的。

聽說今天要來一個新同事，領(lǐng)導(dǎo)前一天特意讓我們打掃一下衛(wèi)生。

這么古老頑固的小團體，居然會有新人加入，當(dāng)然得倒屣相迎。

上午十點，新同事進了領(lǐng)導(dǎo)辦公室，然后走進我們辦公室。新同事人高馬大，看上去很孔武，但是眉目間有點兒俊秀，果然還是適合我們這個文科辦公室的……

我看著這個人……怎么，怎么有點眼熟呢？

這位新人看到我，也露出震驚的神色。

“你是……你是孫小陶，對不對？”他先認出了我。

“你好你好?！?/p>

“幸會幸會?！?/p>

“失敬失敬?！?/p>

“久違久違。”

我想起來了！這不是我高中班上掄起椅子砸人的那個……學(xué)渣嗎？

“那個敗類一開口講話，你就開始咬指甲，他講得越多你咬得越狠，我看著都難受?！彼f。

“難不成你是替我去教訓(xùn)他的？”我為自己的后知后覺汗顏。

“我說來話長?！?/p>

“我何德何能。”

在時光深處，偷偷關(guān)照著我的，原來是他。

我該算是個幸運的人，在這么老——哦，辦公室的人不讓我這么說，會顯得老的幾個更老，我要說成：在這么好的時候，重新做人，重新有了血肉呼吸，快樂和愛，溫柔和信心。

是因為他的出現(xiàn)吧。

命運待我太好了。

回不去的光陰，像風(fēng)流經(jīng)生命，然而并不可惜，因為沒有人能抓住風(fēng)，保留風(fēng)的顏色。而那些過去的時光，只是命運給你更好的禮物前，必須要親手包好的花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