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爾維亞娜·迪烏夫
“克洛蒂爾達號”的貨艙成了關(guān)押110名非洲俘虜?shù)目膳吕位\。在橫渡大西洋的六個星期里,有兩人死去,其他人渴望以死獲得解脫。貨艙里的氣味“能熏死你”,在幾年后的一次采訪中,一個名叫雷多什的幸存者對記者說。
1860年5月,110名年輕男女和兒童登上了“克洛蒂爾達號”,他們來自達荷美王國、邦泰、凱比、阿塔科拉以及貝寧和尼日利亞的其他地區(qū)。他們中有的人來自約魯巴、伊沙、登迪、努佩和豐等民族,父母為他們?nèi)∶麨榭扑骼?、庫波利、阿比勒、阿巴什、貢帕?/p>
有的人是長途貿(mào)易商,可能制造鐵器。還有人可能織布、收獲番薯或生產(chǎn)棕櫚油。有的女人已經(jīng)結(jié)婚并有了孩子,可能是農(nóng)民或商販。
其中一個叫庫波利的人,兩耳各戴著一只小耳環(huán),這說明他已在一座ile-orisa(即神殿)中皈依了約魯巴教。奧薩·基比來自尼日利亞的凱比,尼日利亞因其職業(yè)漁民而聞名。與19歲的科索拉(后取名為庫喬·劉易斯)一樣,其中幾人遭到奴隸貿(mào)易王國達荷美的突襲被抓。科索拉說,他的家庭并不富裕,但他祖父是邦泰國王手下的官員。年輕女孩基亨科(洛蒂·丹尼森)像其他很多人一樣,是被綁架來的。他們被迫踏上離家的旅途,終點站是維達的奴隸關(guān)押場。
根據(jù)多年以來報紙對幸存者們的采訪和他們的口述歷史,以及我的書《亞拉巴馬州的非洲之夢:運奴船“克洛蒂爾達號”和最后一批被帶到美國的非洲人的故事》中的詳細記載,“克洛蒂爾達號”的船長福斯特來到奴隸關(guān)押場,命令俘虜們每十個人圍成一圈。他檢查了他們的皮膚、牙齒、手、腳、腿和胳膊,然后從中挑選了125人。那天晚上,俘虜們被告知第二天就要啟程。很多人痛哭了一整夜。他們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也不想與親友分離。
第二天一早,這群垂頭喪氣的人蹚著沒到脖子的水穿過一個潟湖,來到了海灘,從那里,獨木舟載著他們穿過危險的海浪,把他們送到“克洛蒂爾達號”上。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是他們心中永遠的噩夢。他們被迫脫掉了衣服。非洲人必須全身赤裸,這是奴隸貿(mào)易中的一條規(guī)則,冠冕堂皇——但完全無效——的理由是要保持清潔。當時的很多美國人認為裸體就是“非洲人”,許多年后,“克洛蒂爾達號”最后的幸存者仍對被稱為裸體野蠻人的恥辱感到憤怒。
獨木舟還沒來得及全部運送完,福斯特就發(fā)現(xiàn)有汽船駛來。他害怕被抓,便提前駛離了,把15個非洲人留在了海灘上。在海上航行的前13天里,所有的俘虜都被關(guān)在貨艙里。幾十年后的1906年,阿巴什(克拉拉·特納)對《哈潑斯》雜志談到那種污穢、黑暗、悶熱、鐐銬和口渴時,“她的雙眼冒火,這段記憶讓她的精神深受刺激”。一個后來取名為格雷西的女人有四個女兒也被帶到了船上,最小的一個名叫瑪?shù)贍栠_,只有約兩歲大。沒有水喝十分難熬,飯只有糖蜜和濃粥,甜的食物只會加劇口渴。每天兩次,每次“喝一口”,他們得到的水只有這么多,而且那水的味道像是醋。趕上下雨,用嘴巴和手接住雨水,他們才能獲得片刻的解脫。疾病滋生,有兩個人死去了。
團結(jié)至關(guān)重要,那些曾共患難的人結(jié)成了親密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有時會延續(xù)幾代人——如果他們沒有再次被迫分開的話。
7月8日,船上的難友們看到了遠方的陸地,他們聽到了像是一群蜜蜂的聲音,那是一艘拖船拖著“克洛蒂爾達號”駛向莫比爾灣的聲音。他們被轉(zhuǎn)移到蒂莫西·梅赫的兄弟伯恩斯所有的一艘汽船上,向上游約翰·達布尼的種植園駛?cè)?,而福斯特則帶著他的船駛往十二英里島。販運奴隸遠航歸來,船上殘留的穢物根本無法徹底清除,福斯特如果被抓住,就將面臨死刑。他點燃了碎木頭,也或許是燈油,將這艘他五年前建造的船付之一炬。
多年來,南方腹地的奴隸主一直以奇高的價格從南方地區(qū)的北部各州購買奴隸。隨著國際奴隸貿(mào)易被宣布為非法,有些奴隸主就轉(zhuǎn)而走私奴隸。在亞拉巴馬州,盡管福斯特和梅赫采取了預防手段,他們“秘密”到來的消息還是在一兩天內(nèi)傳遍了全城,登上了報紙。與此同時,那些年輕的非洲人已經(jīng)下了船,被送到達布尼的克拉克縣種植園荒無人煙的甘蔗地。為了避免被發(fā)現(xiàn),他們被迫從一個地方遷到另一個地方,只能吃到肉和玉米粉,因此而疾病纏身。如果有破布、裝玉米的袋子和獸皮給他們當衣服穿,他們會很高興。當聯(lián)邦當局派一名美國警官帶人找到他們時,這些非洲人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到了伯恩斯的種植園。半個世紀后,他們吐露了心聲:他們“幾乎傷心欲絕”。
蒂莫西·梅赫一心想要盡快了結(jié)此事,于是組織了一次拍賣。剛剛團結(jié)如一家的非洲人再次被拆散,他們痛哭著唱起了一首告別歌曲,祝愿彼此“一路平安”。據(jù)1860年7月23日的《水星報》報道,約有80人被帶到了莫比爾,“有些黑鬼從未學過英語,幾天前,他們?nèi)バ藿ㄨF路……共有25人,顯然都是血統(tǒng)純正的非洲貨。”這些非洲人在街上走著,有個馬戲團經(jīng)過,非洲人聽到了大象的聲音,尖叫起來:“Ile, ile, ajanaku, ajanaku.”(約魯巴語和豐語,“家”、“大象”之意。)格雷西和她的兩個女兒被一起賣掉了,但令人痛心的是,她始終不知道她另外的兩個女兒怎樣了。
蒂莫西·梅赫被逮捕、保釋出獄、受審,又被撤銷了所有指控。聯(lián)邦政府對伯恩斯·梅赫和達布尼的指控被駁回,理由是一直找不到“作證的黑鬼”。福斯特因未能支付“進口貨物”的關(guān)稅而被罰款1000美元。蒂莫西·梅赫給自己留下了16男、16女;伯恩斯帶走了包括基亨科在內(nèi)的20名俘虜;詹姆斯·梅赫帶走了科索拉和他的七個同伴。福斯特得到了16個人,其中包括阿比勒(西莉亞·劉易斯)。每個在維達花費100美元買來的人,現(xiàn)在值1000美元,而在他們適應了奴隸的生活之后,就能賣到2000美元,相當于今天的60000美元。
在莫比爾北部靠近十二英里島的地方,非洲人被趕上一艘汽船送往上游,他們被藏在沼澤中,直至被那些背后主謀瓜分或賣掉。為銷毀證據(jù),“克洛蒂爾達號”的船長將這艘縱帆船付之一炬。
這些非洲人接下來面臨的厄運是進入野蠻的種植園,那里居住著陌生的黑人和白人。直到那時之前,他們還是約魯巴人、登迪人、努佩人或豐人,有著不同的語言和文化。而在那一刻,他們成了非洲人。以大洲來標明身份對他們來說就像對歐洲人來說一樣陌生。但他們驕傲地接受了這個新身份,無視他人的輕視。諾厄·哈特在蒂莫西·梅赫的種植園里為奴,據(jù)他回憶,他們外表很兇,但從來沒有恐嚇過種植園里的非洲裔美國人,彼此間也沒有爭吵過。作為一個群體,他們“不會容忍”來自白人或黑人的欺侮。他們進行過幾次集體抵抗,無懼后果。
梅赫的廚子波莉掌摑一個年輕女孩時,她像一只“黑暗中的野貓”一樣尖叫,哈特說。和她同船而來的非洲人從地里跑來,手里拿著耙子、鏟子和棍子。波莉沖到樓上瑪麗·梅赫的房間里,他們緊跟著也上了樓,猛砸房門。波莉辭去了工作。一天,伯恩斯的監(jiān)工要鞭打一個少婦。他們?nèi)紦湎蛩?,奪走了鞭子,痛打他。他再也不敢殘酷地對待他們了。一個名叫薩卡拉戈的非洲人與一個白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他對因自己的魯莽可能會付出的高昂代價毫不在意。但如果同船而來的非洲人被分開,每個種植園只有兩三人,他們就會遭到虐待。雷多什(薩莉·史密斯)對民權(quán)活動家阿梅莉亞·博因頓·魯賓遜說:“我們聽不懂美國人說話的時候,奴隸主和監(jiān)工就會為小事打我們。”
非洲人基本上自成一個圈子,保持著他們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阿塔科拉(在今天的貝寧)人用樹皮包裹逝者的遺體,再葬入深深的墳墓里。約魯巴人將新生兒放入小溪中,看他們是否充滿活力。一對豐族夫婦在兒子的胸口紋了一條咬著自己尾巴的蛇,這是達荷美王國的神圣象征。
同船難友們在棉田、稻田和甘蔗地里勞作了五年。在莫比爾,有幾個男人在江輪上干活,把成噸的木料扔進爐子里燒,還要裝卸大包的棉花。在美國內(nèi)戰(zhàn)期間,他們被迫修建防御工事,生活條件極差。
1865年4月12日,聯(lián)邦軍攻入了這座城市,他們終于自由了。非洲人敲鑼打鼓地歡慶。
男人在莫比爾的木材廠、火藥廠和鐵路站場找到了工作,女人種菜并挨家挨戶地售賣。為了建設(shè)重新組建起來的社區(qū),他們推舉貢帕(彼得·李)做首領(lǐng),他與達荷美國王有血緣關(guān)系;推選查利·劉易斯和賈貝·謝德當法官,他倆分別是草藥師和醫(yī)生。他們還與約240千米外的達拉斯縣的同船難友重新取得了聯(lián)系。
他們省吃儉用,竭盡所能地攢錢,期待能夠回家,但那些錢根本不夠。于是他們決定采取新的策略。“蒂姆船長,”科索拉對梅赫說,“你把我們從祖國帶到了這里,讓我們淪為奴隸。我們在祖國有土地、有家?,F(xiàn)在我們自由了,卻沒有祖國、土地,也沒有家。你何不給我們一塊地,讓我們給自己建造一座非洲城呢?”他們是在要求賠償。梅赫被激怒了。
這些非洲人沒有放棄,他們更加努力,成功地買到了土地,其中一部分還是從梅赫手里買到的。四戶人家在三公頃土地上扎下了根,這里至今仍被稱為劉易斯營地,是以查利·劉易斯的名字命名的。距離此地3000米以外是面積最大的一處定居點,有20公頃。他們建造了36座木屋,木屋周圍種滿了鮮花,還有菜園和果樹。后來,他們又建起了一個學校和一座教堂。老地標浸禮會教堂與阿比勒和科索拉的土地毗連,朝東面向非洲。不遠處是他們自己的墓地。他們給自己的小村莊取名為非洲城。他們向往非洲,但只能留在莫比爾。
先進的重建政策幫助了獲得了自由的人們,但這一切即將改變。在1874年的國會選舉前夕,《莫比爾日鑒報》呼吁白人“加入白人至上的行動”。
蒂莫西·梅赫向那些于1868年取得美國國籍的非洲人施壓,要求他們給支持奴隸制的民主黨投票。但他不相信他們會照做,于是在選舉日,他告訴投票站的工作人員,他們是外國人。查利、波利和庫喬被禁止投票。梅赫跳上馬,趕在前面阻止他們在另外兩個投票站投票。這幾個人徒步走到8千米外的莫比爾,被告知每人要支付1美元才能投票,這幾乎是他們一天的收入。他們付了這筆錢,每人得到了一張證明已投票的紙。他們把這張紙珍藏了幾十年。
基亨科和來自北卡羅來納州的丈夫詹姆斯·丹尼森參加了第一次索賠行動。詹姆斯去世后,基亨科繼續(xù)申領(lǐng)他的聯(lián)邦軍隊復員津貼。在達拉斯縣,72歲的瑪?shù)贍栠_步行24千米,去塞爾馬拜訪遺囑檢驗法官,咨詢有關(guān)被強行從故鄉(xiāng)帶走的非洲人的賠償問題。
非洲人維權(quán)的習慣在1902年有了新的轉(zhuǎn)變??扑骼换疖囎擦?,傷得很重;六個月后,貢帕也遭遇了同樣的厄運。他們控告鐵路公司。貢帕未等到自己的案子結(jié)案就去世了,他的孫輩得到了賠償金,第二年,“庫喬·劉易斯訴路易斯維爾和納什維爾鐵路公司”一案開庭。出乎劉易斯意料的是,陪審團判決他獲賠650美元(相當于今天的1.9萬美元),但鐵路公司向亞拉巴馬州最高法院提起上訴并勝訴。
到20世紀初,這批同船而來的非洲人在美國度過的時間已經(jīng)超過了他們在祖國的時間。大部分人取了美國姓氏并皈依了基督教;有些人跟非洲裔美國人結(jié)了婚。他們在保留自己熱愛的本國文化的同時,也接受了當?shù)氐纳罘绞?。有些在美國出生的孩子講父母的母語。每人都有一個美國名字,方便在外使用,在自己的大家族內(nèi)使用非洲名字。
奧薩·基比的外孫女海倫·杰克遜坦承:“我們都是一家人。長輩教導我們,要把其他所有的同齡非洲人稱作‘堂兄弟姐妹。我們知道他們和我們一樣——而我們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孩子們感到安全。“我們有土地,我們有家庭,”阿巴什的曾孫女奧利維特·豪茲在2003年的一篇報紙文章中說,“我們過得很好。我很高興我在那里長大?!?/p>
如果說他們的家鄉(xiāng)是養(yǎng)育孩子的天堂,那么非洲故土就是令他們父母魂牽夢縈的地方?!八麄冋f那里很好,”庫波利的女兒伊娃·艾倫·瓊斯回憶道,“我看到他們坐下來哭泣。我看到我父親和叔叔庫喬在談?wù)摶丶視r落淚。”
科索拉于1935年去世,第二年雷多什也去世了。從為奴到自由,從年少到成年,這些人一直在反抗壓迫。他們竭力頌揚并捍衛(wèi)自己的文化,還竭盡所能把這一切傳給兒女們。那些修建非洲城(至今依然存在)的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躲避美國白人和黑人的避風港。他們的社區(qū)適應了新生活,但他們的成功顯然建立在家庭和社區(qū)優(yōu)先的非洲基本民族精神的基礎(chǔ)之上。
“克洛蒂爾達號”上的人們經(jīng)歷了與至親分離的痛苦、被奴役、美國內(nèi)戰(zhàn)、南方重建后黑人受壓迫的時代,有些人還經(jīng)歷了大蕭條。但他們保持了尊嚴、團結(jié)以及對自己身份和故鄉(xiāng)的自豪。他們的故事關(guān)乎巨大的毅力和成就,但最重要的是,它講述了無法挽回的損失。在走下“克洛蒂爾達號”幾十年后,奧薩·基比說:“每天晚上,我都夢回非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