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迎新
幾片久違了的雪花,親熱地?fù)渖贤羝皆D昙t潤的臉頰,突如其來的寒意一下子直通腦海。像是走出了由來已久的頑固夢境,又像是走進(jìn)了另一個飄渺的夢鄉(xiāng),多少年了?多少年來的第一次零距離親密接觸雪花,不對,就在昨天,遙遠(yuǎn)的昨天,遺忘了的,又突然回到面前的昨天!
滿世界都是白的,肥厚的白,脹眼的白,近在身旁的河也把滔滔藏在了白的下面。白是君王,一統(tǒng)天下,萬物臣服,沒有例外。
無疑,汪平原現(xiàn)在所站立的地方,所看到的,已是小型城市的雛形。當(dāng)然,這有雪的功勞,雪把四周圍的山巒做了隱身處理,目光所及,現(xiàn)形于視野的只有這人頭攢動的街道和五彩掩映的整齊樓房。已是暮色正臨的傍晚,燈火次第點(diǎn)亮生活的溫暖,把人間的情調(diào)和滋味淋漓盡致地捧獻(xiàn)。在汪平原的眼里和心里,又何止于此,一座更為宏大壯觀的特色城市已經(jīng)閃亮登場,與此同時,坐在私人飛機(jī)上的汪平原正從空中愜意俯視,王者風(fēng)范纖毫畢露。
可一個細(xì)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小黑點(diǎn),格外醒目地戳在汪平原的眼睛里。身邊不知道誰小聲冒出一句: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這是一句土話,汪平原從小就熟悉的土話,但這若干年再沒聽人說過,快要淡忘了。
對,這話再精確不過。
陪同汪平原站在這里的,有市委書記、市長、縣委書記、縣長,還有這個鎮(zhèn)的黨委書記和鎮(zhèn)長等等一班大小領(lǐng)導(dǎo),規(guī)格之高,惹得路人側(cè)目,紛紛猜測,肯定有大事發(fā)生。這樣規(guī)格的陪同,汪平原已經(jīng)習(xí)慣了,到哪都是如此。以PPP模式,已經(jīng)成功打造了十來座特色城鎮(zhèn)的地產(chǎn)大王,哪個地方政府不爭不搶,不給予特大優(yōu)惠政策,以吸引前來?汪平原有汪平原的選擇,不是誰爭誰搶就愿意去的,當(dāng)然,優(yōu)惠政策和贏利多少是首要的考量,還有不會出現(xiàn)在合作協(xié)議上的一些。
這里不同,即使沒有優(yōu)惠政策和贏利,也要拿下。何況,又怎么會沒有優(yōu)惠政策和贏利?所謂回報之說,永遠(yuǎn)是賺錢最光明正大最堂皇的理由。
小黑點(diǎn),實(shí)在很小。兩間小小的屋,黑乎乎的,看不出年齡,在高大連片的樓房跟前,儼若看家護(hù)院的鄉(xiāng)下土狗,無論大人是否在意,它都盡職盡責(zé)。臟不拉嘰,灰頭土臉,隨意地吃睡,沒人管,沒人問,時不時還挨上主人情緒化的一腳,是不是礙了事?lián)趿寺?,不得而知?/p>
蹲守在緊鄰河邊的巷道一側(cè),門向河而開,與河之間僅橫著一條三五步就能跨過的土路。與屋同時蹲守的,是一棵大大的槐樹,大得蓋過了屋,分明是母親博大的胸懷,攬屋在胳肢窩里。
就是這家,這樹也是他家的,死活不同意拆遷,給再多的補(bǔ)償都不干。負(fù)責(zé)此項(xiàng)目的經(jīng)理,湊近汪平原,小聲地向老板匯報。少頃,又補(bǔ)充了一句。市、縣和鎮(zhèn)上,已經(jīng)想盡了辦法,都行不通。
雪花繼續(xù)飄落,汪平原的身上像是有吸力似的,不斷地向其身上涌。俏麗的秘書緊站在身后,撐在汪平原頭上的傘,能夠擋住的只是正上方不大的一塊,擋不住四周圍的雪花熱情地相擁,如同擋不住思緒的漫延,往昔的回歸。
那是汪平原十四歲的時候,母親常年病在床上,直至去世,靠補(bǔ)鞋維持生計的父親由此還欠下了一筆不小的債。天生跛腳駝背又有哮喘的父親,只會一樣手藝,那就是補(bǔ)鞋。好在,兩間從爺爺手上傳下來的祖屋,就坐落在路邊,從屋檐向外搭出一個遮陽棚,下面就可以常年擺攤。盛夏的時候,屋側(cè)的大槐樹下,就是天然的露天擺攤點(diǎn),人來人往,都喜歡坐下歇歇腳,熱鬧非凡。
父親又想了個辦法,把大門一側(cè)的窗戶開大了些,里面設(shè)上兩個貨架,擺上日用百貨,又成了小商店。自然,汪平原就是店老板,既拴住了四處逛蕩的腳,又能掙錢。汪平原雖不情愿,一頓打斷了幾根棍子的狠揍后,也征服了汪平原。要么出去,自己養(yǎng)活自己;要么就在家守店。兩項(xiàng)選擇當(dāng)中,汪平原暫時只能傾向于后者。
母親去世不到半年,父親收留了一個從四川討荒過來的啞巴女人,女人啞巴,一只手還傷殘。也就是汪平原的后媽。更可恨的是,啞巴后媽還帶了一個比汪平原小兩歲的啞巴女兒,不但啞巴,還有點(diǎn)傻。光看著那一臉傻笑,汪平原就無法忍受,逮著機(jī)會,就變著花樣捉弄一下。把地上的雞屎包在糖紙里,當(dāng)作糖果給啞巴吃;把貓偷偷塞進(jìn)啞巴睡覺的被窩,嚇?biāo)?;從山上摘來桐籽說是蘋果,給啞巴吃;把燒給死人的冥幣給啞巴,讓她去買東西;說生吃鼻涕蟲能治啞巴,誘惑她去吃,等等。汪平原的智慧都用在了整治啞巴上,以整治啞巴表達(dá)對后媽的不滿,對父親的憤怒。
可憐的啞巴,面對汪平原的任何整治方式,都信以為真,開心地樂于接受。有時,汪平原實(shí)在忍不住,當(dāng)場哈哈大笑,笑痛了肚子,捂著肚子彎下了腰,啞巴也笑,笑得天真燦爛。啞巴越笑,汪平原越氣憤,越?jīng)]面子,越痛恨。大人小孩都說啞巴是汪平原的妹妹,還有的說,妹妹長大了就是汪平原的老婆,汪平原恨不得抓起一把刀,捅向說這些話的人??赏羝皆桓疫@么想,不敢這么做,反過來,只好把怒火變本加厲地發(fā)泄到啞巴身上,如此,心里才好受些。
除了變著法子的整治,汪平原還時常一遍遍地告誡啞巴,這家是我的,這房子、這房子里的東西是我的,這樹是我的,這地方是我的,這爸爸也是我的,跟你沒關(guān)系。有時候,啞巴會點(diǎn)頭答應(yīng),也有時候,啞巴瞪大懷疑的眼睛,搖頭。汪平原就再重復(fù)一遍,嘴上惡狠狠地說,手還在用力地?fù)],直到啞巴的淚水流出來,委屈地微微點(diǎn)頭。
本來就是我的,一切都是我的,你們只是暫時待著。哪一天,不高興了,就趕你們滾蛋。汪平原在心里恨恨地想。
汪平原只看店,其他什么都不干,但啞巴不是。洗衣服,燒飯,掃地,還撿破爛賣。啞巴撿破爛掙的錢,一分不少地全交給汪平原。這很出乎汪平原的意料??粗鴨“团K兮兮的臉和臉上燦爛的笑,看著啞巴臟兮兮而且裂著血口子的手,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啞巴托著幾張角票和分幣的手一直伸著,等著汪平原接。汪平原就接了,接過來,還在身上擦了擦,才裝進(jìn)自己的口袋。啞巴笑得更開心了,笑得發(fā)出了聲音,應(yīng)該是唱,但在汪平原聽來非常難聽。啞巴一有空就撿破爛,撿了就賣,賣了錢就給汪平原。汪平原不再驚訝,慢慢心安理得起來。心里想著:這是應(yīng)該的,她住了我家的房子,這是租金。
有一點(diǎn),汪平原最不能接受。汪平原到哪去玩,啞巴非跟著在后面。汪平原玩什么,啞巴就也想玩,又怕汪平原不答應(yīng),就站在跟前看。汪平原為此狠狠發(fā)過火,沖著啞巴大罵大叫,啞巴嚇得站遠(yuǎn)了些,但還是跟著,保持著一定距離地跟著。汪平原只好隨她了。直接動手打,是不敢的,會引發(fā)父親對自己的暴揍。何況,男人打女人,也是汪平原不屑為之的。而且是啞巴那樣的女人和小孩子。
一晃,冬天到了,雪花飛舞,漫天潔白。啞巴格外高興,又蹦又跳,又唱又叫,在汪平原聽來比豬叫還難聽。汪平原覺得,啞巴的高興影響了自己的情緒,于是,毫不猶豫地站出來,用手畫著大大的圓圈,把家和大槐樹都畫在了里面,沖著啞巴說,這里的雪都是我的,不能碰!
啞巴愣了愣,沒點(diǎn)頭,也沒搖頭。一昂頭,看到滿天飄舞的雪花,忘記了汪平原的話似的,又開始又蹦又跳,又唱又叫。汪平原不能接受這種無視,一個大步逼近啞巴,用食指直戳啞巴,差點(diǎn)就戳上了啞巴的額頭,再次大聲地鄭重警告一遍。這回,啞巴好像聽清了,明白了,開始移步,向汪平原所畫圓圈之外的地方走去。
汪平原滾雪球,啞巴也滾;汪平原堆雪人,啞巴也堆;汪平原掏出小雞雞,用撒出的尿在雪地上寫字,啞巴愣了半天,脫下褲子,蹲在雪地上扭動屁股。不知是太冷了受不了,還是寫不出字,又穿上褲子,改用手在雪地上亂畫。
汪平原很生氣,想來想去,想出個點(diǎn)子。滾出一大一小兩個雪球,再以此堆出一大一小兩個雪人,分別對應(yīng)后媽和啞巴。兩只破鞋頂在頭上,嘴里插上兩個尖尖的石頭,胸口用紅紙條貼出大大的叉。父親佝著腰背,一跛一拐地從外面回來,一眼看到,火冒三丈,猛地一腳,把汪平原蹬趴在雪地里,緊跟著跛上幾步,繼續(xù)用腳在汪平原的身上又踢又蹬。
汪平原惱了,一個翻滾,裹著一身的雪站了起來,用手直指父親,大叫:你是要親生的兒子,還是兩個啞巴?父親更火了,掄圓了胳膊,上去就打。這回,汪平原不像以往那樣只被動挨打了,而是一把逮住父親的胳膊,一用力,父親摔在了地上。
老子走!
汪平原大喊一聲,掉頭就走,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人影。后媽聞聲,從家里跑出來,連忙去攙倒在地上的男人。啞巴已經(jīng)呆了,站在漫天飛舞的雪花當(dāng)中,沒有聲音,也沒有動作,半天才一步一步小心地走過來,呆看著爸爸和媽媽。
后面的事,汪平原只知道自己的,一晃,三十三年過去了。
汪平原離開家后,沿著小鎮(zhèn)通向外面的唯一的道路,漫無目的地走??吹杰?,不管什么車都攔,攔下了就上,車子不走了就下,再攔再上再下。不知道換了多少趟車,經(jīng)過了多少地方,反正一直不停地走。天黑了,隨便找一處避風(fēng)的地方,縮成一團(tuán)就睡,天亮了再繼續(xù)走。
被狗咬過,挨罵挨打過,也被好心人家收留過。見到什么活都干,給吃喝就行。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好像沒有什么活汪平原沒做過,沒有什么苦汪平原沒吃過。世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汪平原都見識了,在見識的同時,也學(xué)會了。
這就叫成長吧?要不,怎么能成為享譽(yù)四方的大老板?只要汪平原想要的,就一定會得到;只要汪平原想做的事,就一定會辦到;至于用什么方法,那就是成長的收獲了,所謂心想事成,莫過于此。汪平原想起小時候玩的滾雪球,雪球巨大的程度與小小的雪花相差十萬八千里還不止。
一開始,汪平原有想過父親,有想到過后媽和啞巴,不過只有恨。慢慢地,不恨了,也就不想了。既然是不堪回首的過去,那就任他過去也罷。父親應(yīng)該已經(jīng)故去了吧,那身體,不可能撐很久的。至于她們倆,父親一死,只有重新逃荒的命。
汪平原向小屋走去,這讓身邊圍著的人很驚訝,但只好隨著一起過去。項(xiàng)目經(jīng)理緊隨其后,一臉地緊張,如臨大敵一般。不忘小聲嘀咕著提醒,董事長,注意危險!
汪平原像沒聽到,照直走,走到屋門口,沒有絲毫的猶豫,直接彎腰低頭就要邁步進(jìn)去。突然間,一個身影一閃,擋在了門口,把小小的門堵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不但堵住了,還哇啦哇啦地怪叫,一細(xì)瞅才發(fā)現(xiàn),不只是人擋在門口,人的兩只手里還緊緊握著東西,一個是砍柴的刀,一個是剪刀。無論是砍柴的刀,還是剪刀,都在憤怒地抖動,手也在憤怒地抖動。
汪平原站住了,相距不過半步的距離,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要不是天色灰暗,可能連臉上有根頭發(fā)絲都能看見。
老啦,更像是后媽的模樣,臉上的斑斑點(diǎn)點(diǎn),大大小小的傷痕,都擁擠在醬褐色的皺巴巴臉上。兩只眼角,還停留著兩粒碩大的眼屎,眼皮的眨動,卻不見掉下來,仿佛生了根。頭發(fā)是雜亂的,像剛從草堆里鉆出來,有灰有黃有白,唯獨(dú)沒有純正的黑。
汪平原抬起兩只手,開始比劃,指指自己的胸口,再指指屋里,然后望著對方的眼睛,等她反應(yīng)過來。見沒有反應(yīng),就又重新指了一遍,力度更大地指。汪平原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閃過一束光亮,緊跟著又是一束光亮,嘴角扯動,有口水像線一樣掛了下來。
啪噠——
砍柴的刀和剪刀,都掉在了地上,兩只手手舞足蹈起來,嘴里也哇哇著,眉開眼笑,眉飛色舞。這笑,汪平原太熟悉了,一如久遠(yuǎn)的過往。啞巴用手指指屋,指指樹,再指指汪平原身后的一幫人,指人的時候,眼睛里全是憤恨和兇狠。嘴里配合著手的動作,哇啦著,只有汪平原懂得她的意思。
董事長,您的電話,北京的。
不是緊急電話,秘書不會叫他。汪平原轉(zhuǎn)過身,接過秘書遞過來的手機(jī),一邊接聽,一邊走到大槐樹下。電話很長,足足通了半個多小時,放下手機(jī),重新回到門口,卻不見了啞巴。彎腰低頭走進(jìn)去,找遍了角落,還是沒看到。回過頭,問跟進(jìn)來的項(xiàng)目經(jīng)理,人呢?
項(xiàng)目經(jīng)理說,走了,收拾了幾件衣服,走了。
走了?汪平原瞪大了眼睛。猛地一伸手,向門外一揮,搭在肩膀上的大衣掉落在地。
快!立馬給我追回來,一定要追回來,一定!
其他的事,是汪平原安頓下來以后,讓鎮(zhèn)上找來好多個曾經(jīng)的鄰居,仔細(xì)問詢之后才知道的。比如,父親什么時候死的,后媽什么時候死的,啞巴如何不讓拆遷……汪平原問得很細(xì),啞巴靠什么掙錢糊口,吃的是什么,和別人有沒有爭吵矛盾,到哪去過沒有,有什么人上門,都有問到。除了抗拒拆遷的事不問,不過別人也主動說得詳細(xì)。啞巴從不離開屋子,白天晚上,門都開著,人就睡在大門口,鏟子,刀子,石頭,鍋碗瓢盆,棍子,全放在身邊,一有風(fēng)吹草動,立馬跳出來拼命。
汪平原隱隱約約記得,啞巴好像有名字的,好像就叫雪。因?yàn)樗粫懸粋€字:雪。一到下雪天,啞巴就向天上直指,還接著雪花給汪平原看,然后興奮地指自己。如果不是名字,她沒有道理會寫。
是不是有名字,名字是不是叫雪,已經(jīng)不重要了。關(guān)鍵是,啞巴一直在守著,父親死了,母親也死了,還在守。不讓拆,死都不讓拆,直到汪平原出現(xiàn),才走。義無反顧地走。
汪平原的眼睛開始濕潤,久違了的濕潤,與雪花一樣久違了的濕潤。慢慢站起來,走到窗前,窗外是漫天的雪,潔白的雪。汪平原一陣打顫和緊縮,那是冷的感覺,在超強(qiáng)的空調(diào)把室溫控制在三十度左右情況下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