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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股流的晚餐

2020-04-16 13:02格致
草地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小胡子狍子野豬

我的同學(xué)小餿因為個子矮小,再加上不講衛(wèi)生,在我們這波孩子里地位低于農(nóng)社的閔喜喜。閩喜喜有力氣,還能給班長當(dāng)馬,小餿除了身上散發(fā)餿味,似乎一無所長。可馬糞蛋子也有發(fā)燒的時候,一向低調(diào)的小餿忽然神氣了起來。他表達(dá)快意的方式是吹口哨。以前借他個膽兒也不敢在我們面前吹,那和挑釁有啥區(qū)別。但是現(xiàn)在,他天天在我們面前吹,我們只得忍了,因為小餿干了一件天大的事。

口哨一般都是高音,小餿壓抑了很久的情緒終于拽著口哨的高音沖了出來。像煙囪里冒出的滾滾白煙,直上云霄。他吹的是京劇《林海雪原》,不過就吹一句,準(zhǔn)確說是半句:穿——林——?!?。要說全本《林海雪原》,就這句最提氣。他反復(fù)吹這句穿林海。我聽著難受,給他接出了下句——跨雪原。希望他能吹出完整的一句,把升起來的高音安全著陸??伤焕頃孟駴]聽見,還是只吹穿林海一句。他就不吹下句,他為啥不吹下句呢?可能是嫌下句的音是往下走的,一直走到雪埋著的小草根部。這走勢跟他昂揚的情緒不搭。他沉浸在昂揚的山頂上,盤亙流連不愿意下來。我多次替他吹出下坡,他都不肯下來。關(guān)鍵我聽著難受,光上去下不來,懸在半空中,這不故意折磨人嗎?吹完了他還問我,班長,氣沖霄漢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吃元宵?說完還狡黠地一笑,那樣子不需要我回答。

就前幾天,有天夜里下了大雪,早起一看,雪沒到了腰。小餿在雪里走,就露一綹頭發(fā),還一跳一跳的。第三天,幾只野雞從山上飛下來。它們餓急眼了,想到村子里找點兒吃的。它們四處飛一氣,啥吃的沒找到,反而累得飛不動了。野雞們打算找個地方落下,歇一歇再碰碰運氣。小孩子們看見這么艷麗的長尾巴在空中飄舞,就喊:鳳凰——哦——抓鳳凰呀!野雞受了驚嚇,沒了章法,飛起來更是混亂。野雞這樣驚慌地飛,一會兒就累得不行了。它們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顧頭不顧尾。遇到危險,就找了個雪堆,一頭扎進(jìn)去,留著艷麗的尾巴在雪堆上抖動,像蘿卜纓子。野雞以為把頭藏起來,它看不見人了,人也看不見它了。多么想當(dāng)然的逃生辦法。千百年來這招不靈,野雞怎么就不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呢?怎么就找不到行之有效的逃生辦法呢?結(jié)果,我們這些小孩子像拔大蘿卜一樣把野雞從雪堆里拽出來,然后緊緊抱著往家跑。

小餿沒逮野雞,他的視野更寬廣。他被野雞的做法逗樂了。他盯住了更大的獵物——一頭狍子。他看見老郎家園子里,一只狍子慌不擇路,東闖西撞,迷失了方向,他就在后邊攆起來。小餿覺得這比抓野雞難度要大一些,意思也就大一些。

狍子飛身躍出園子,跑向嘎牙河,想越過冰河到對面山上去,它可能是從那里來的。狍子的這個逃跑思路是對的,比野雞的逃生思路正確得多。狍子進(jìn)村和野雞進(jìn)村目的相同,就是山上被雪覆蓋沒有吃的,想到村子里找吃的。它們不知道,村子里布滿了以它們?yōu)槭澄锏娜祟悺?/p>

我的同學(xué)小餿擺動短腿,飛奔著攆過去。狍子的腿又長又細(xì),以跑得快著稱,且比小餿還多兩條腿。這種實力懸殊的比賽,小餿沒有一點追上狍子的可能。可是一直倒霉的小餿忽然走運了——狍子跑到大河中央,出了點意外。狍子的跑不是尋常的跑,它們是跳躍式,準(zhǔn)確的描述應(yīng)該是跳而不是跑。初冬,河的中間有一帶水深,還沒給凍結(jié)實。這件事兒所有的大人都知道,小孩子也知道,但是傻狍子不知道。它也是倒霉,偏偏就踩到了那塊危險地段。它要是會碎步小跑,估計也沒事,它偏偏是躍起,兩個蹄子同時落在冰上,這就像刨冰一樣,冰就塌了,前腿掉進(jìn)河里,接著后退也掉進(jìn)去了。對于一只狍子,這其實不算啥,只要一跳,就能從河里跳出來,一上山,小餿就沒戲了??墒轻笞酉菰诹撕永?,跳不出來了。在這里出了第二個意外,水里不知是誰丟了一卷鐵線,纏在石頭上,正好套在這只倒霉的狍子的腿上了。這兩個意外加一起,就形成了小餿的運氣。這狍子下山,也不算一下,明擺著不宜出行。小餿呼哧呼哧趕過來,拍著狍子的頭,笑嘻嘻地說,跑啥,能跑出我的手心嗎?我天天在河上玩,嘎牙河是我親哥,它能不幫著我嗎?這時,在嘎牙河上玩的孩子還有路過的大人都往狍子落水的地方圍過來。小餿怕狍子落在別人手里,急中生智摘下自己的老頭帽,扣在狍子的頭上。小餿后來用爬犁,把狍子拉回家。狍子坐在爬犁上,戴著小餿的帽子,老老實實地跟小餿回家了。

鄰居都吃到了狍子肉,小餿也端著一碗冒熱氣的狍子肉燉土豆,給我家送來了一碗。幾天后小餿竟然沿著大河,一個人去了采伐區(qū)。他劃著冰劃子,背著個褡褳,里面的飯盒裝著狍子肉,向他爸表功去了。從采伐區(qū)回來后,小餿就整天在我們面前肆無忌憚地吹《林海雪原》了。

捋著大河就能到二股流,不過,你們會嚇得尿褲子。小餿晃著短身子,背著小手,然后把小手在嘴巴子前邊攏成筒狀,說,鄭道平,這個,你不怕嗎?

鄭道平不瞅他,有點生氣了。

唐瑟友說,你說的不就是狗熊嗎?你碰到啦?

只有唐瑟友,沿著大河去過二股流,他比我們大兩個年級。關(guān)鍵他家是獵戶,有一大群狗,罡罡叫。唐瑟友身邊,經(jīng)常圍一圈人,他戴著一頂貂皮帽子,說,知道獵狗怎么區(qū)分嗎?它們分圍狗、牙狗。圍狗就是母狗,牙狗就是公狗。圍狗把黑瞎子圈住了,牙狗上去一挑,肚子就開了。知道我的眼睛為什么這么黑、這么亮嗎?他展眼看了一圈,我吃過熊膽。熊膽蔫了,有點像凍柿子,咬破一個小口,一嘬,哈,整個腮幫子麻酥酥的。一股熱流從小肚子上來,眼睛發(fā)脹,閉一會兒再睜開,豁豁亮!

唐瑟友盡管有些夸張,但他隨著父兄打獵回來的場面,我們是見過的。就在嘎牙河上,一條爬犁上躺著一頭黑瞎子,這個是記得牢實的。一群獵狗在河冰上跑動。唐瑟友在后邊玩著一根柳條,貂皮帽子反射著陽光。可是小餿,一個小屁孩,怎么敢順著這條大河,走上三十里呢!

咱也去二股流吧,你看小餿都嘚瑟成啥樣了?不給他點顏色看看,要上天了。鄭道平憤憤不平。

我說,二股流是大人的地界,聽說深山老林,輕易去不得。你沒看見陶二虎啊。

鄭道平說,就是因為有熊才要去,這里就野雞、狍子,沒意思。

我說去也可以,不過小餿有狍子肉送去,咱總不能空著爪子。咱也得送點東西,不然大人不讓去,到了地方也尷尬。

我家門前,還有一條小河,過了小河不遠(yuǎn),才是嘎牙河。嘎牙河是大河。小河可能是泉水,冬天也凍不實,有腳懶的,就在小河里挑水吃。我們那趟房的孫麗萍,就總是在小河挑水。用一只藍(lán)色的塑料水瓢,一瓢一瓢往桶里舀,滿了,微曲腰身,擔(dān)起來,歪著頭,粗辮子耷扁擔(dān)上,扭搭扭搭走。往家走要上一段坡,坡道被孩子們打出溜滑,磨得锃亮。孫麗萍那天不小心,一下滑倒,屁股結(jié)實地蹾在地上,桶里的水濺了一臉。等她從家回來,準(zhǔn)備擔(dān)第二挑水時,發(fā)現(xiàn)坡道撒了鍋底灰,小餿扒著障子縫笑。

孫麗萍靦腆地說,你撒的灰。

小餿點點頭。

孫麗萍想獎賞一下小餿,就告訴他,小河里有蛤蟆,抓回家和你姥爺吃。

小餿說,河里要是有蛤蟆,俺能聞到腥氣。

那你下來聞聞。

小餿撅著屁股趴在冰上聳動鼻孔。他的鼻子緊貼在孫麗萍的褲腿邊。他喜歡孫麗萍,他想聞到的是她身體散發(fā)的氣息。這時一雙棉靰鞡伸在他眼前。

趴那里聞啥呢,小餿,鄭道平把剛才的話都聽到了。

小餿那天心神有點恍惚,他沒有專注在蛤蟆的氣息上,滿腦子都是挑水的鄰居姐姐。他在夢里,夢見過孫麗萍,長著一對大奶子,奶子細(xì)長,像羊,流著甜汁。

鄭道平那晚提著一盞嘎斯燈過河找我。他說,蛤蟆,就是哈什螞子,你爸愿意吃不?

我說,誰不愿意。

鄭道平說,我現(xiàn)在知道它們的窩子。

我就拎著一只水桶,鄭道平把嘎斯燈蹾在河冰上,雙手掄起斧子,在孫麗萍挑水那個地方,砍了起來。一塊一塊的冰漂浮起來,我伸手把它們搬到岸上,水竟有點燙手,汽燈下,五指像胡蘿卜。一長條的水面露出來,罩著一層水汽。

你說孫麗萍的手,像不像蛤蟆的肚子?鄭道平突然奇怪地問。

我說,是呀,瞅著又細(xì)又滑,一點不皸。

哎呀,我握著她的手了。鄭道平叫道。一只手從冰水拉出來,棉襖袖子濕到腋下,這底下都是哈什螞子,一層??!

河底過冬的哈什螞子,都在冬眠,幾乎不會動了,我們像摘果子一樣,不費勁地就摘了干乎乎的半水桶,鞋底粘著碎冰,拎到我家。因為多,我們還挑挑揀揀,專挑大肚子的母抱子。

咱再去一趟,鄭道平撂下水桶說。

干啥還去?這些也吃不完。我問。

鄭道平說,魚,我看好了,夜里在冰窟窿里,一層!

踩著冰上的雪,嘎吱嘎吱,月亮不吭聲,偷偷照著。到了,一眼圓形的冰窟,擠著魚。紗網(wǎng)下去,一個勁兜,沉沉拎上來,你擠我撞地好像做夢。黃泥鰍,柳根子,扁擔(dān)勾子……

這個比狍子肉怎么樣?他指著半水桶魚。用鹽鹵上,油煎了,就玉米餅子最香,鄭道平說。

就著二股流的小枕頭饅頭吃,保管噎嗓子,我說。

下面是初步圈定的上山人員名單,我、鄭道平、王模特、閔喜喜。徐書東也想去,他爸在老家早就去世了,剩下個哥,現(xiàn)在成了這里的書記,不住山上。姐原來是場部燒炕的,非要調(diào)學(xué)校,哥被她磨嘰煩了,只好允了。用徐娜麗的話說,俺原先是燒火的,現(xiàn)在成了烤火的了。徐書東得在家陪著他聲線怪異的娘。

人好像少了點,要不叫上小餿吧?我說。

鄭道平說,不能帶小餿,那樣他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再說,《林海雪原》你還沒聽夠哇。

學(xué)校已經(jīng)放了寒假,我們整天無所事事,可算找到了一項在我們看來偉大的事業(yè)。我和王模特腳上套著冰板,在大河的冰面上迅跑。我見王模特肩上背著褡褳,并不問他里面是什么,能是什么呢?反正是家里平時舍不得的好東西。我倆來回跑了兩趟,徐書東抄著手過來了。和俺娘說了,俺娘咕嘎了半天,后來一個勁嘆息,說崽乖哩,疼人哩。不知道徐書東在叨咕什么,遞上一個包裹,塞我手里,打開看看,是松軟的咸蘿卜干,浸著香油。

鄭道平出現(xiàn)在冰河上,沖我和王模特招手,我倆劃過去,見他領(lǐng)著兩個人。劉革叉著腰,用冰板前端的釘子帽,撓著冰。還有一個不認(rèn)識,鄭道平說叫李松玉,一年一班的,朝鮮族。

我把鄭道平拉一邊,問怎么回事。找不到合適的人了,帶女生怕走得太慢。

鄭道平說,她倆非要去,就把她們帶來了。她們說一定跟得上。

劉革的肩上背著一個挎包,李松玉斜背一個褡褳。李松玉看起來很干練,戴著一副紅色的毛線手套,手掌一伸一握的,好像準(zhǔn)備和誰打仗,正在熱身。

剛要出發(fā),小餿帶著小翠也來了。小餿求我?guī)纤?,又說他去過,認(rèn)識路,可帶路。

鄭道平看著我,意思是不帶小餿。可這話我說不出口。就說,去可以,不要吹口哨,那會暴露目標(biāo)。小餿趕緊點頭。

劉革對小翠說,你爸都不上山了,你去干啥?小翠說,她想看看她爸砍樹的地方啥樣的?還有那頭熊,她要為她爸陶二虎報仇。說著從衣兜里拿出一把小刀來。劉革斜了那刀一眼,說,且,這刀能殺熊?郎星從遠(yuǎn)處箭一樣劃過來,手里沒有獵槍,卻握著個彈弓子。總共九個人,看著浩浩蕩蕩。我們選出了隊長,副隊長。還有向?qū)?。我是隊長,鄭道平是副隊長,向?qū)切○t。我們擔(dān)心女生跟不上,就讓她們先劃兩步。劉革大長腿,用腳尖跑,像小人書里的喜兒。跑完站住,冰板也差不多停下了,沒什么慣性。再看那個李松玉,貓著腰,快速用腳尖倒騰幾下,就好像后邊有一雙手在推她,不住地往前躥。小翠還可以,沒什么力氣,但劃子有慣性。我瞅瞅鄭道平,鄭道平咧咧嘴。

已經(jīng)臘月了,大河早已凍得結(jié)實。這時的冰,沒有裂紋,而是稍稍有些內(nèi)凹,好像在說,它們還有余地凍得平坦,凍成一塊古代的瓷。那以后不能再使勁了,不然就凍裂了。

現(xiàn)在的嘎牙河真美!延凌水在夜里出來漫延,像初次出外學(xué)藝的小瓦匠,在月光下偷偷把那些凹坑補平。清晨,河岸的紅柳條,一根一根凍在冰里,真美!

小餿和郎星在前邊,是先遣隊,劉革和李松玉還有小翠、閩喜喜等在中間,我和鄭道平斷后。

河兩邊的樹木飛快地向后倒去,風(fēng)從耳邊掠過,呼呼的。秋天就變成紅色的色木,站立在河岸上,在紅松林的縫隙里,突然就會閃出一棵滿身紅葉的色木,看著像通了電,專為樹林照亮的。在松林的某處,也會突然出現(xiàn)幾棵白樺樹,在黑松林里,雪白雪白的,煞是刺目。天晴朗,太陽照著冰面閃著光。我們沿著這條金光閃閃的大道疾速前行。

柳樹有柳笛和毛毛狗,柳樹柳樹現(xiàn)在你靠邊站。

楊樹有一嘟嚕一嘟嚕的綠子彈和傻乎乎的蠟嘴鳥,楊樹楊樹現(xiàn)在你靠邊站。

水冬瓜啊愣頭青,水冬瓜你靠邊站。

樺樹銀狐襖,大個劉革你靠邊站。

……

這是我隨意胡編的歌謠。

我們直到接近中午的時候,步調(diào)還差不多是一致的。劃了有七八里地吧,河邊遇到大片的白樺林。劉革突然仰頭大喊:我哥!我哥!哎!你們快看呀!

我們看到天空拉著一道粗粗的白線,一架飛機,在白樺林的上空盤旋。我好像看見劉配賢(劉革她哥,去年驗上了空軍。),在飛機駕駛室的玻璃后面,向下瞅著,面帶微笑。

李松玉說,劉革,你哥的眼睛真尖。

劉革的臉漲得通紅,她說,那當(dāng)然了。

飛機看不見了,一塊烏云升上來。見小翠和李松玉都坐在了冰上,我說咱休息一下吧,有點累了。

河邊有一棵風(fēng)倒木,我們一溜坐在那棵粗大的風(fēng)倒木上。河道在這里變窄了,中間裸露著幾塊大石頭,像幾只野豬趴在那里。兩只烏鴉驀地飛起,啊啊地呼叫著。頭頂落下幾顆又輕又干的松塔,松塔落到冰上滴溜溜旋轉(zhuǎn)。仰頭一看,見一只松鼠慌亂地搓著小手,它可能是看見了我們,一緊張,手里的松塔掉了下來。松鼠不敢下來揀,趕緊遛了。

天忽然就暗下來,飄起了雪花。穿——林——?!?,小餿忽然吹起了尖銳的口哨。頭頂幾只不知名的鳥嗖嗖飛走了。

鄭道平踹了他一腳,嚇我一跳。閉嘴!

小餿一縮脖。

野豬!李松玉喊,紅手套里的手指指著前方。

距離我們?nèi)走h(yuǎn)的地方,一群野豬正通過河道。它們在河中央停了下來,朝我們這邊若有所思地望著。我們都趴在了那根風(fēng)倒木的后面。劉革的腿因為抽筋伸得筆直。足足有三分鐘,野豬放棄觀望,又開始了它們的行進(jìn)。我們藏在樹干的后面,等著野豬們一個個走過河道。時間忽然就慢了下來,小翠打了個噴嚏,我們嚇得抱頭縮肩,恨不能變成一塊石頭。

不知過了多久,郎星說,都起來吧。一百零三頭。真是個興旺發(fā)達(dá)的家族啊!

小翠說,用你的彈弓打野豬啊?

郎星說,你想找死啊。你知不知道一豬二熊三虎。公野豬誰敢惹?有槍也不敢打。它身上都是松油子,子彈都打不透。刀槍不入就是說野豬皮。

王模特說,劉革,你哥的飛機上有炸彈嗎?

劉革說,不知道。這時她的眼淚流下來。

劉革接著說,班長,我動不了了,腿抽筋了,我要回家。

腿抽筋你也回不了家了,趕緊揉揉。李松玉和小翠就給她使勁揉腿。

雪愈發(fā)地張狂起來。大雪片子橫著飛,半天不落地上。好像落到地上,雪花就死了。雪花在空中飛,就是活的,落地就死了。所以雪花不著急落地。

野豬群就在附近,我們不敢繼續(xù)前進(jìn),也不敢后撤。得等野豬走遠(yuǎn)??烧l知道它們走不走遠(yuǎn),也許這一片就是它們的領(lǐng)地。我們是闖入者,處境危險。

正在我們陷入困境的時候,身后的小火車道傳來嘎斯輪碰擊鐵軌的聲音。

阿布吉(朝語,爸爸。)!阿布吉!李松玉向身后跑起來,她把紅色的毛線手套摘下來,舉過頭頂,拼命地?fù)u著。

嘎斯輪停下了,一個黒瘦的小胡子男人跳下車。

二股流(森林采伐木材的地方)搞會戰(zhàn)禮拜天不休息,你們扯什么王八犢子呀!小胡子男人說。

不是我們扯王八犢子是野豬扯王八犢子呀,阿布吉!李松玉說。

我們都被拽上了嘎斯輪。嘎斯輪只有一節(jié)車廂,平時用來檢修火車道的。有時領(lǐng)導(dǎo)去山里檢查工作也坐嘎斯輪。里面還有座椅。我們一個挨一個坐著,大氣不敢出。小胡子男人很兇。他說我們這是扯王八犢子。野豬不吃了我們,前面還有熊呢,再往里走,還有老虎。總之他說我們不是給爸爸送吃的,而是給野獸送吃的。這些天雪大,野獸都餓好幾天了。小孩的骨頭細(xì),嘎嘣嘎嘣就被吃了,連骨頭都不會吐出來。

嘎斯輪上有窗戶,我們往外看,嘎牙河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閃著白光?;疖嚨朗琼樦焦壤锏母卵篮拥牧飨蛐藿ǖ摹N覀冏谲嚿暇秃驮诒蟿澆畈欢?。我們的腳不用動,胳膊也不用劃了,山就往身后倒過去。嘎斯輪像個巨大的冰劃子,在山谷里向著深山里的二股流劃去。

有一節(jié)課的時間,我們到了二股流。雪也停了,我們跳下嘎斯輪。仰仰脖,天重新藍(lán)了,好像我們剛剛經(jīng)歷了一個黑夜,或者睡著了做了一個有野豬出沒的夢。頭頂?shù)匿摻z繩上懸著絞盤機的絞盤。小餿他爸就是開絞盤機的。

小餿說,吊著一捆木頭,跟在拖拉機后邊,來來回回,像揩腚。我們都笑起來,小餿是在埋汰他爸的工作呢。

松玉喲,先劉革的姐姐找吧。小胡子用有點生硬的漢語說。

正四下打量??匆娕郎交⑼侠瓩C,40型,50型,倒不像虎,蹲那里,像螞蚱??匆娎愣猓蠹t松,新鋸口,木香竟有點嗆眼睛。十幾棟工房,擺在山谷里,都是木刻楞,進(jìn)出的房門在房山。屋頂積著雪,一尺半厚,屋檐一排粗大的冰溜子。一棵黃菠蘿樹,樹下孤零零一座房子,樹杈夾著一只廣播喇叭。

小胡子拉開門,頭探進(jìn)去,里邊女人問,播啥?

小胡子說,你出來先。

女人走出來:短發(fā),大臉,活脫脫放大的劉革。她叫劉布。

革子咋來啦?家里有啥事啦?

劉革眼睛一紅說,沒事,來看看伐樹,不想見野豬嘞。

劉布說,白長大長腿了。

劉革就笑,打了劉布一下。又說,咱哥剛剛會見了我,野豬咋也得給空軍點面子吧?

劉布愣了一下,說,那當(dāng)然了。

劉布說,都進(jìn)屋吧。屋里窗下一桌一椅??勘眽σ涣锬绢^凳子。木頭的白茬往外冒著香氣。桌上一個話筒,上面包著紅布。紅布里好像在變魔術(shù)。旁邊一個大茶缸子。上面一圈紅字:敢叫日月?lián)Q新天。我們挨挨擠擠坐在靠墻的小木凳子上。劉布伸手拍那個話筒,好像話筒睡著了,要拍拍它的頭,輕輕把它叫醒。劉布嘴對著話筒吹氣,然后又啊啊兩聲,然后坐椅子上,正要說話,鄭道平肩上的網(wǎng)兜里呱呱叫了兩聲。

劉布轉(zhuǎn)身,把話筒沖著我們,誰想先說?

鄭道平臉一紅,把肩上的網(wǎng)兜抱懷里,打了一下,這么冷還沒凍死?

劉布笑了,牙大,白。

就把我們的爸廣播來了。

帶我們進(jìn)了他們住的木刻楞房,進(jìn)門中間一道火墻,屋子多長,火墻就多長。火墻上是一溜棉靰鞡。鞋幫上畫花一樣彎彎曲曲的白線。這些鞋都曾經(jīng)濕透過,現(xiàn)在干了,水蒸發(fā)了,但白色的鹽留在鞋幫上出不去。它們一定沉,飛不出去。南北兩溜火炕。上面的被子一個挨一個。褥子鋪著,被子卷著,靠墻。兩邊墻上各貼一張畫,一張是紅臉劍眉的李鐵梅,手里握著她的大辮子;一張是愁苦作揖的宋江。

我爸捏著飯盒進(jìn)來了,剛想接過來,他舉在肩頭晃晃,勺子在里面叮當(dāng)響。飯口過了,等晚上那頓吧,讓你們瞎跑。說完嚴(yán)厲地看了我一眼。我爸看我那眼,似乎是在檢查我全身上下缺少什么沒有。要是不遇上嘎斯輪,真沒準(zhǔn)讓什么野獸咬掉點啥。

見沒吃的,出去找到鄭道平,他也沒吃上啥。王模特的爸在食堂工作,我倆直奔食堂。食堂里巨大的水缸,巨大的鐵鍋還有巨大的籠屜。都比家里的大好幾倍。上百人在這里吃飯,不大不行啊。王模特他爸系著個白圍裙,上面一塊一塊黑,鍋臺黑煙蹭的。他也是高個,不然夠不到鍋臺。他看著我們歉意地笑,說吃得底朝天,還頭一回。一個饅頭都沒剩。我們就把蛤蟆和魚給他。

他接到手里,連聲說,這個好,這個好。還活著呢。

鄭道平說,王模特嘴嚴(yán),要是知道叔在食堂,再弄些稀罕物。

王模特的爸說,下回弄條龍來,叔給你們紅燒上。

我們都笑了,感到更餓了。

劉布拎著一個花布口袋進(jìn)來,從口袋里抓出爆米花來,每人一大把,先墊吧墊吧。把孩子餓壞了。

爆米花還是熱的,那個香啊。那是此生我吃過的最香的爆米花了。后來,我一吃到爆米花,眼前就閃出劉布手里拎著花布口袋的樣子。

吃完爆米花,胳膊腿不軟綿綿的了,又喝了兩口大肚子水缸里的水,我們?nèi)齻€就跑出去玩。先小步走,接著跑起來。50型拖拉機在運材道上開進(jìn),積雪被鏈軌翻起來,露出黑土,馬上有幾十上百的鳥落下來,蹦蹦跳跳地在黑土上翻找啄食。這里的鳥都跟著拖拉機。拖拉機翻出黑土,它們就能找到吃的,草籽、蟲子……拖拉機不動了,鳥們就落到附近的樹上嘰嘰喳喳嘮閑嗑,可眼睛密切注意著拖拉機的動靜。我爸站在松樹下,用胯部頂著油鋸,一點一點推進(jìn),鋸到四分之三的地方,抽出油鋸,在另一側(cè)靠下一點的地方,繼續(xù)鋸。

一會兒就聽見松樹“嘎嘎嘎”叫起來,樹頭晃了晃,我爸沖我們喊,離遠(yuǎn)點,不要命啦!

我們往后退,見樹身歪下來,轟隆砸在雪地上。鄭道平的爸是打枝工,拎著大斧子,把這棵樹的枝枝丫丫砍凈,留下光溜溜的主干。郎星爸是系材工,他指揮拖拉機把處理完的主干、樹頭朝山下拽成一堆,用油絲繩捆住,背在拖拉機后背的甲板上,拖下山。

這些山上的松樹,都成了死刑犯:被抓住、捆綁、槍斃、裝上車,尸體運到山下去了。松樹都犯了什么罪呢?竟要被集體屠殺。

我爸喊我們,不要往山梁上跑,當(dāng)心豹子叼去。趕緊停下腳步,這山里埋伏著多少吃小孩的野獸啊!

哪里都去不成了,就坐枝丫堆上歇息,摘下帽子,頭發(fā)冒著熱氣。一只不知名字的灰羽山雀,禿嚕落在王模特的肩上!我搖手,意思是由著它,千萬別動。它在王模特肩上觀望打量,看起來想去啄他的耳朵眼,啄了一下,王模特沒忍住癢,笑起來,一晃頭,飛了。

坐了一會,哪里坐得住。不讓往山梁去,我們就往山下走。進(jìn)了樹林,樹冠蔽日,看不見天。雪齊著胯,一邁步又齊著腰,急了,往前趟兩步,齊到脖子。嚇得退回來,在拖拉機道上走??吹絼⒏锖屠钏捎裾驹诮g盤機下面,劉革叉著腰,李松玉抱著肩膀,仰望。絞盤從拖拉機背上,把木頭吊起,放置在巨大的楞垛上。

臭小餿,哪里像揩腚,像織布的梭子哩。

四點,天模糊了。鄭道平告訴劉革、李松玉,一會兒叫上你們家長,一起去食堂,王模特請客。

五點,開飯了。我爸和鄭道平的爸先到。幾分鐘后,李松玉牽著小胡子到了,我爸和鄭道平的爸欠了一下身子。李松玉的爸打開一只飯盒,里面是辣白菜。又扭開一只軍用水壺,給我爸和鄭道平的爸倒了半碗酒。

這時劉布、劉革來了,劉布把一瓶白酒和一盒鐵皮罐頭墩桌子上,說,我弟十月一從部隊寄回來的,劉革今天空著爪來,害得我翻了箱底。

鄭道平的爸說,劉播音這個金貴。

小胡子給劉布倒酒,劉布扶著碗,酒液一直瀉著,快滿了,才松開手。

小胡子說,松玉只給我背來辣白菜,看我回家不揍他媽!

我爸說,朝鮮族的辣白菜稀罕,漢族娘們不會腌哩。

劉布拉開罐頭,一股肉香泄出。我、鄭道平、王模特、小餿、郎星、閔喜喜的喉結(jié)像槍栓,往下一拉。這時王模特的爸拎著一只韋德羅,端著一只大盤子,走過來。把盤子放桌上,盤子上順著一扎長的黃泥鰍,盤子一角有個錫紙包。騰出手托著韋德羅的底,給桌子上的碗,倒了一圈,是蛤蟆湯,湯上游著野蘇子葉。

劉布嘆道,小崽子們要上天嗎?

幾個大人哈哈笑,就先啁了一口,筷子離盤子一寸半,不知夾哪個菜。又撂下,虛溜一口湯,說鮮。

王模特的爸喝了一口酒,并不動菜,拿出煙荷包,掏出一鍋子煙,壓了壓。用大拇指抹了幾遍打火機的輪子,火石可能磨短了,汽油卻是足的,呼啦躥起一股火苗,火苗打著彎,吸了一口,在胸口憋著,半天,煙霧從鼻孔鉆出。

劉布頭一口酒就下了三分之一,她說,崽們,先文后野,吃罐頭呀。

小餿說,劉姐說得好,野味一會兒蓋住舌頭,再文明的味也嘗不出了。

劉革說,別瞎拽,就堵不住你的嘴。

這時我看見王模特的爸展開錫紙,里面是一個兔頭。他說,知道我是爹哩,給我捎來這個。

王模特低下頭。幾個孩子一人兩筷子,罐頭就見了底。大人們又喝了第二口酒。

小胡子說吃黃泥鰍呀,這個補,幾個男人就笑。

劉布說我出去一下,鄭道平說劉姐等等我,還有包東西沒拿來。一會兒兩人回來,劉布抱在胸前一個報紙包著的物件,鄭道平拿來的是徐書東媽送的香油蒸咸蘿卜干。

劉布說,來,王叔,李叔,鄭叔,肖叔,第三口,干了,然后喝我那瓶酒。

我爸和鄭道平的爸,臉紅上來。

劉布說,白叔,讓你兒捎件東西,中不?

我爸說,孩子倒是心細(xì),你信得過就行。

劉布大方地說,毛衣,讓他給班上的徐書東,告訴徐書東轉(zhuǎn)交他哥徐書成。

我爸接過來,給我,說,信物哩,辦好。

劉布就扭開她帶來的那瓶酒,要平均倒。

我爸說,不行了,點點。鄭道平他爸說,上臉了,點點。給王模特的爸多倒了一些,說你兒懂事,知道你是一家之主,你也是咱山上這幫人的支柱呀,沒你撐著,腿肚轉(zhuǎn)筋。給小胡子也是點了點,說馬上還開車回去,孩子們的安全要緊。

王模特的爸用笸籮端來幾個饅頭——面皮開裂的小枕頭,說,崽們有福,趕上禮拜天。

鄭道平指著那瓶咸菜說,就這個吃,徐書東媽送的。

劉布說,咸菜今天別吃了,把蛤蟆湯和魚打掃干凈。

王模特的爸提著韋德羅,端著魚盤去熱了一下,回來大人們只是喝湯,我們中午就餓著肚子,哪里顧及許多,把湯汁沾得一星不剩。

鄭道平只是干咽,小聲對我說,噎嗓子,要的就是這個勁。

劉布吩咐我們大小手解決利索。我出去,王模特也跟出來。急急對我說,別怪我隱瞞我爸在食堂,他從來沒給我們帶好吃的回家。

我一邊撒尿一邊拍他肩膀,說,我媽也在食堂,她也沒帶過——不過,你爸今天挺高興,索拉那個兔頭,不舍得吃哩。

送我們上嘎斯輪,劉布提溜著那瓶咸菜,寶似的。我們的父親們回木磕楞里睡覺了,明天天亮他們還要進(jìn)山伐樹。只有李松玉的爸爸小胡子陪我們回來。他是嘎斯輪的司機。

天黑透了,月亮沒有出來,只有一天空的星星毫無章法地掛在那里。全加一起,光亮也不如月亮。地上的雪照亮了一切。一切都是白的黑的,沒有顏色,如同做夢,森林像是誰的鉛筆畫,我們坐在嘎斯輪上,開始還興奮嬉鬧,隨著嘎斯輪有節(jié)奏的咣當(dāng)咣當(dāng),不一會我們就都睡著了。嘎牙河靜臥在車窗外,有野豬、狗熊悄然走過,可惜我們睡著了。我不知道外面的野豬、狍子、狗熊走進(jìn)了誰的夢境,但是我的夢境里就是一個空曠的原野,原野上一只巨大鐘表,咔噠咔噠地移動圓盤上的指針。我繼續(xù)向睡眠的深淵里沉淪下去,連鐘表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哐當(dāng)一聲,嘎斯輪停下來。就聽小胡子喊:都下車回家去吧,小犢子們。

第二天早上,我從睡夢中醒來,發(fā)覺我的腳在被子的外面,是被子變小了,還是我一夜之間長高了?我躺在炕上,心里充滿幸福的感覺。穿——云——?!覜_著玻璃窗外的陽光吹起了口哨。

我媽正在切白菜,我沖著她的后背說,媽,今天我去大河挑水吧!

我媽繼續(xù)切白菜,說,你還沒有扁擔(dān)高?。?/p>

昨天晚上我已經(jīng)長高了,比扁擔(dān)高了。不信你量一下。

責(zé)任編校:鄔彥姝

格致,滿族。生于東北吉林烏拉。先后做過教師、公務(wù)員。200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在國家級、省級文學(xué)雜志發(fā)表散文、小說百萬字。出版有散文集《從容起舞》等三部,長篇小說《婚姻流水》、選集《女人沒有故鄉(xiāng)》四部。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駿馬獎等獎項。吉林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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