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左傳》在敘事中充分塑造了春秋時代的貴族形象，表現(xiàn)出了春秋時代貴族顯著的群體性特征，既具有文武兼?zhèn)渲牛趹?zhàn)爭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又執(zhí)著于對禮制的追求，在超越功利的價值判斷上給予了戰(zhàn)爭更多哲學層面的思考。

關鍵詞：《左傳》 戰(zhàn)爭 貴族

自平王東遷，中國進入了春秋時代。相較于禮制完備的西周時期，人們稱這個戰(zhàn)爭頻仍的時代為“禮崩樂壞”。然而，我們需要注意的是，由于長期禮樂文化的浸潤，貴族之間依然遵循著一定的禮法規(guī)范與行為準則，并以之支配著他們的生活、交往、處事，甚至是思維方式。這個時代的貴族依然保持著相對完整而獨特的貴族文化，《左傳》在其對歷史事件尤其是戰(zhàn)爭的完整的敘事與細節(jié)的強調中，展示著這個時代的貴族文化，評述著這個時代豐富的貴族形象。正如錢穆在《國史大綱》中所說，“大體言之，當時的貴族，對古代相傳的宗教均已抱有一種開明而合理的見解。因此他們對于人生，亦有一個清晰而穩(wěn)健的看法。當時的國際，雖則不斷以兵戎相見，而大體上一般趨勢，則均重和平，守信義。外交上的文雅風流，更足表現(xiàn)出當時一般貴族文化上之修養(yǎng)與了解。即在戰(zhàn)爭中，猶能不失他們重人道、講禮貌、守信讓之素養(yǎng)，而有時則成為一種當時獨有的幽默。道義禮信，在當時的地位，顯見超出于富強攻取之上?！蹲髠鳌穼τ诋敃r各國的國內政治，雖記載較少，而各國貴族階級之私生活之記載，則流傳甚富。他們識解之淵博，人格之完備，嘉言懿行，可資后代敬慕者，到處可見?！雹?/p>

一、文武兼?zhèn)?/p>

禮、樂、射、御、書、數(shù)，在春秋時期的士人教育中，就強調了文武兼?zhèn)涞娜嫘越逃４呵飼r代，貴族作為戰(zhàn)爭的指揮者與直接參與者，需要具備武士的基本才能，同時，他們又在禮樂文明長期熏染下，具有良好的文化素養(yǎng)。因此，文武兼?zhèn)涑蔀椤蹲髠鳌穼τ跉v史事件敘述尤其是戰(zhàn)爭描寫中貴族形象的顯著特征。

《左傳》戰(zhàn)爭描寫中，對于將帥的選擇往往突出文武兼?zhèn)涞牟拍?，如《左傳·僖公二十七年》記載，“冬，楚子及諸侯圍宋，宋公孫固如晉告急。……于是乎蒐于被廬，作三軍。謀元帥。趙衰曰：‘郤縠可。臣亟聞其言矣，說禮樂而敦詩書。詩書，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德義，利之本也?！断臅吩唬嘿x納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君其試之。及使郤縠將中軍?！痹谮w衰的觀念中，中軍元帥首先必備的基本條件是通曉詩書禮樂，而晉文公也同意了趙衰的說法，于是符合條件的文武兼?zhèn)涞泥S縠成為中軍元帥；而在晉國軍隊中曾擔任下軍副帥的胥臣亦是一位文物才能突出的貴族之士，《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二月，晉郤縠卒。原軫將中軍，胥臣佐下軍，上德也?！雹隈愠季哂袠O為出色的軍事才能，《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中記載城濮之戰(zhàn)中，“胥臣蒙馬以虎皮，先犯陳、蔡。陳、蔡奔，楚右?guī)煗??！睘闀x軍取得戰(zhàn)役的勝利貢獻了極大的力量。同時，胥臣也是先秦時期一位享有盛名的文人代表，《國語·晉語四》中記載《文公學讀書于臼季》，臼季即胥臣，是晉文公讀書生涯中的一位重要老師，還發(fā)表過“出門如賓，承事如祭，仁之則也”的重要言論?？鬃釉凇墩撜Z》中就曾借用此語向仲弓解釋“仁”云，“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p>

文與武本是對立存在的，武以勇猛剛強為本，以止暴除害為旨，而文以慈愛仁義為宗，以仁人愛物為核心。因此，《左傳》在戰(zhàn)爭敘事中對貴族形象的描寫往往將這兩種不同的心態(tài)和價值追求進行融合，再選擇不同側面以進行互補，在敘事中完善其獨特的內部結構。如《左傳·成公二年》齊晉鞍之戰(zhàn)中，作者一方面極力敘述著作戰(zhàn)雙方之勇猛果毅，其記述齊將之勇，“齊高固入晉師，桀石以投人，禽之而乘其車，系桑本焉，以徇齊壘，曰：‘欲勇者賈余余勇。”他不僅一個人闖入晉國軍隊，而且還做到了“以石擊人、捕獲戰(zhàn)俘、系桑車位”之舉，甚至還發(fā)出了兜售勇氣之語，此皆極言其猛。而晉國軍隊亦勇猛難擋，在戰(zhàn)爭中，“郤克傷于矢，流血及屨，未絕鼓音，曰：‘余病矣！張侯曰：‘自始合，而矢貫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輪朱殷，豈敢言病。吾子忍之！緩曰：‘自始合，茍有險，余必下推車，子豈識之？然子病矣！張侯曰：‘師之耳目，在吾旗鼓，進退從之。此車一人殿之，可以集事，若之何其以病敗君之大事也？擐甲執(zhí)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轡，右援枹而鼓，馬逸不能止，師從之。齊師敗績。”郤克、張侯、鄭丘緩都身負重傷，但都能互相鼓勵，且保持著極大的專注度和毅力，尤其是張侯，在手臂受箭傷貫穿的情況下依然可以一手駕車、一手擊鼓，成為晉國軍隊得以取得勝利的重要保障。而在這勇猛的描寫中，我們又讀到了“與子同袍”般的患難與共和團結據(jù)敵的戰(zhàn)斗友誼，惠愛之情又成為“武”之外“文”的表象。再如齊國之逄丑父，他作為齊頃公之車右，雖然沒有更多的語言記述其勇猛剛強之能，僅以“丑父寢于轏中，蛇出于其下，以肱擊之，傷而匿之”這樣的簡單一語描述其勇，但其“車右”之責實際已包括了對其武士才能的贊賞。作者在逄丑父形象塑造中特別突出了其“智”，先是在認定戰(zhàn)局的情況下，主動與齊頃公換衣，代替齊頃公被俘，被俘后又能以“自今無有代其君任患者，有一于此，將為戮乎”這樣的符合時代主流價值觀之語得以自救。作者更在逄丑父與齊頃公之交往中體現(xiàn)出了其對于“義”的認可，齊頃公為救代己被俘的逄丑父，竟三次進入對方軍營，“齊侯免，求丑父，三入三出。”

《左傳》作者在戰(zhàn)爭敘事中，還夾雜一些文藝之事以沖淡戰(zhàn)爭緊張壓抑之感，從而在體現(xiàn)貴族“文武兼?zhèn)洹敝蜗筇卣鞯耐瑫r，使敘事呈現(xiàn)出一種更加具有層次性的節(jié)奏感。如《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在晉國和楚國棘澤之戰(zhàn)即將爆發(fā)的前夕，晉軍張骼、輔躒竟然“將及楚師，而后從之乘，皆踞轉而鼓琴”。兩個人在彈琴于戰(zhàn)車之上，似在進行一場文雅之事，然而戰(zhàn)爭中，兩個人又能夠做到“近，不告而馳之。皆取胄于櫜而胄，入壘，皆下，搏人以投，收禽挾囚。弗待而出。皆超乘，抽弓而射”，表現(xiàn)出了極強的戰(zhàn)斗實力。而戰(zhàn)爭結束后，兩個人“復踞轉而鼓琴”，文與武的交替中，戰(zhàn)爭的緊張激烈在琴聲中開始，在琴聲中結束，有效地調節(jié)了文與武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在當時貴族身上所表現(xiàn)出的張力，也使戰(zhàn)爭敘事在這樣的文武調和中具有了極高的美學意義，甚至契合了中國文化中“止戈為武”的哲學精神，使文與武達到了辯證統(tǒng)一。

二、禮的執(zhí)守

清人顧炎武在《日知錄》中說：“終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車戰(zhàn)之時未有殺人累萬者。車戰(zhàn)廢而首功興。先王之用兵，服之而已，不期于多殺也。殺人之中，又有禮焉?！雹墼凇蹲髠鳌返臄⑹轮校岸Y”對于國家興亡與戰(zhàn)爭勝敗的走向發(fā)生著極為關鍵的作用，甚至是起著決定性的意義。因此，“禮”成為《左傳》敘事中的具有支配意義的行為準則，對于“禮”的執(zhí)守也成為《左傳》中貴族形象的另一個顯著特征。

在《左傳》中，對于禮的執(zhí)守最有顯著意義的，也是在后來的文人學者中引起極大爭議的一個人物便是宋襄公。他雖然擁有一顆稱霸之心，但卻執(zhí)著地將禮儀規(guī)則不計后果地融入戰(zhàn)爭之中，如《左傳·僖公二十二年》記載楚宋泓之戰(zhàn)云：“冬十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戰(zhàn)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濟。司馬曰：‘彼眾我寡，及其未既濟也請擊之。公曰：‘不可。既濟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陳而后擊之，宋師敗績。公傷股，門官殲焉?！焙芏嗳朔治鲞@場戰(zhàn)爭時都對宋襄公提出了極其尖銳的批評。但我們應該注意到的是，深受貴族教育和貴族文化浸染的宋襄公，對于禮儀規(guī)則的執(zhí)守已經成為他深入骨髓的執(zhí)念，代表著他對于貴族精神的宣揚、踐行與堅守。“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成列。”宋襄公在這一段話中說出了自己認為的最高的關于戰(zhàn)爭的價值觀念。

我們同時必須注意到的是，在《左傳》戰(zhàn)爭描寫中，像宋襄公這樣不計后果地執(zhí)著于“禮”之準則已經成為當時“一般性”的觀念，成為那個時代貴族階層不可更改的文化和理念。如《左傳·成公二年》齊晉鞍之戰(zhàn)中記載韓厥之事云，“韓厥夢子輿謂己曰：‘旦辟左右。故中御而從齊侯。邴夏曰：‘射其御者，君子也。公曰：‘謂之君子而射之，非禮也。射其左，越于車下。射其右，斃于車中”。齊頃公執(zhí)著于禮，卻因此導致逄丑父代他被俘。再比如《左傳·成公十六年》記載晉楚鄢陵之戰(zhàn)中，“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見楚子，必下，免胄而趨風?！编S至碰到楚共王，總要跳下戰(zhàn)車脫下頭盔快步走過，以示對楚共王的尊重。同時，依然是這場戰(zhàn)爭中，晉國欒針為示晉君之禮，竟向楚國子重送酒，“使行人執(zhí)榼承飲，造于子重，曰：‘寡君乏使，使針御持矛。是以不得犒從者，使某攝飲?！倍又匾病笆芏嬛?。免使者而復鼓”，飲酒之后依然擂鼓戰(zhàn)斗。《左傳·宣公十二年》記載晉楚之戰(zhàn)中，楚國潘黨追趕晉國魏锜之事云，“楚潘黨逐之，及熒澤，見六麋，射一麋以顧獻曰：‘子有軍事，獸人無乃不給于鮮，敢獻于從者。叔黨命去之?！蔽鸿熞陨浍C之一麋獻于潘黨，于是潘黨便放任其離開。由此可見，“禮”已經成為春秋時代貴族們的價值追求，而對于“禮”的執(zhí)守便也成為當時貴族形象顯著的群體性特征。

三、結語

綜上所述，雖然春秋時期戰(zhàn)爭頻仍，但禮樂文化的長期熏陶以及良好教育的長期浸染，在當時的戰(zhàn)爭中，貴族文化與貴族精神依然發(fā)揮著極為重要的作用，代表著當時在歷史事件中，尤其是在戰(zhàn)爭中貴族群體超越功利的價值追求，而《左傳》也通過完整的敘事為我們塑造了那個時代貴族們的風度與群體特征。

注釋：

①錢穆：《國史大綱》（上冊），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71頁。

②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51頁。

③ [清]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卷三·小人所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52頁。

參考文獻：

[1]阮元.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2009.

[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1990.

[3]錢穆.國史大綱[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基金項目：本文系阿壩師范學院校級科研項目“春秋貴族文化構建與《左傳》敘事意義的生成”（項目編號：ASB15-16，項目負責人：畢紅剛）。

（作者簡介：畢紅剛，男，碩士研究生，阿壩師范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