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平

1

門外人流不息，老林卻出神地看著鏡子。

這個地方是一爿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老建筑，幾縱幾橫，臨街的石門上鐫刻的店名，近百年過去，一筆一畫依然清晰如昨，很有民國的味道，只是低頭看打開的店門，卻已然對不上號了。比如門頭上明明寫著“XX書局”，現(xiàn)在熱鬧的店面賣的卻是餐飲。又比如門頭上寫的是“XX銀行”，這么大一個地方，如今很有可能是賣服裝或賣旅游紀念品的地方。不知道從哪時起，人們熱衷往古舊的地方跑，這里就慢慢變成了旅游區(qū)，慢得連老林都沒有察覺到。

小林不知道在哪里，這些日子父子倆一直在鬧情緒。老林專注地看著前面的鏡子，偶爾微笑，然后囁嚅些什么，幾乎沒有聲音，總是聽不清，他有時還會輔以手勢，似乎就怕鏡中的什么聽不清楚或領會不了。路過的人偶爾會朝著店里張望一下，店面不大，很快就會過去。但湊巧看見老林這番模樣，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語，他們也會訝異不已，思忖著這個店主是不是因為生意慘淡，已經(jīng)變瘋犯傻了。

鏡子其實就是梳妝臺上的鏡子，一看就比較古樸，暗紅色材質的鏡框雕琢了很多花朵紋路，與梳妝臺巧妙地連成一體，看著喜慶祥瑞。大概是由于時常擦拭的緣故，鏡面干凈明亮，反射著門口散射進來的光線，精心雕飾的框面就像剛剛上了清漆，有一種水潤的色澤。老林的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臉型瘦長，都是灰暗的褶皺，高鼻梁，嘴唇緊閉，胡須稀疏，眼睛顯得倦怠無神，才五十出頭就像個老頭，但只要一坐到鏡前，眼睛就變得奕奕有神。

堆靠在梳妝臺邊上的，都是各式大小形狀的鏡子，也有一些透明的玻璃?？繅Φ牡胤蕉逊e著各種木料鋁材，有的已經(jīng)做成了模型，比如鏡框的一個角架，或者一個精致的臺面，大大小小五顏六色。有些是從工廠送來的鋁材和壓制加工過的木料，明顯機械印制的花紋，有的還上了漆。有些木料形狀和花色比較罕見，是老林按照記憶里的圖紙雕刻出來的，不過似乎沒有多少人青睞，料子上已經(jīng)鋪了一層細細的灰塵。

老林的這個店面是做鏡子的，原本沒有店招，以前方圓幾里地，都知道定制鏡子找老林家，不會認錯門?？墒歉母镩_放后，需要定制的人變得越來越少，市面上賣的鏡子式樣眼花繚亂，五花八門，看都看不過來，于是漸漸門庭冷落。迫于生計，老林近些年開始承接玻璃加工，并成了主業(yè)，就用毛筆在白板上寫了“玻璃加工”四個大字，附帶寫上“定制鏡子”幾個小字，算是沒有丟掉祖業(yè)，早上開門就把板子靠在街面的石柱上。

2

當初祖父輩家境殷實，盤下了這個店。當?shù)氐娘L俗尚美，家家戶戶都有一個裝飾華麗的梳妝臺，或是幾面賞心悅目的鏡子，生意一度紅火，雇了幾個工，幫著打下手和送貨。祖父和父親都是心靈手巧的匠人，手里拿著各式刀斧，能把一塊普通的木料雕琢出形色逼真的草木鳥獸，把這種手藝和光可鑒人的鏡子結合在一起，更加如夢如幻，受到了很多人的喜愛，大家都以有一面林家制作的鏡子為榮。老林一出生便耳濡目染，從小也跟著大人學這門手藝，心底有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熱愛，手里力度的拿捏比一般人都好，萬事萬物仿佛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將手里的料子隨物賦形，做得真假難辨。他幾歲做出來的東西，讓大人稍稍加工，很快就會被進店的人買走，這種激勵讓他更沉迷了。

但此種境況在他二十多歲時有了一個轉變。喜愛拿捏道具的他，似乎所有的天資都被賦予在這一件事情上了，到了讀書的年紀，就帶著大名林長水踏進學堂，可學業(yè)并不像大人們期望的那樣優(yōu)異和拔萃，反而可以用不堪來形容。他根本就學不進去，上課時總是癡癡地看著一件東西，目光定定的，好像神游世外。老師批評他，他就開始逃課，直到被大人逮住，好不容易讓他讀完初中，可以識字、寫信和算數(shù)，就不再強迫他了。從此他便整天待在工房里，琢磨這塊木料，打量那塊鏡面，湊近又拿遠，要不就放下，在院中來回踱步。

這樣的生活并非總是如此，時不時店里人手忙不過來，他的耳邊就想起“長水、長水”的叫喚，要去到外面幫這幫那。有一次他也是這樣被叫了出去，母親要他過來替人結賬，他們都忙著招呼顧客了。

他坐在柜臺前結完賬，又起身往里走，眼角隨意地一瞥，看見門沿邊有個姑娘，入神地看著門口的一面鏡子。她穿著一身素凈的衣裳，白麻的衣料，褲腿寬大，露出一截小腿，腳下是一雙簡單的花白布鞋，背上背著一個竹簍，沿口露出了一大片青色的葉子，看樣子應該是山里人。她黑色的長發(fā)應該是走了遠路的緣故，松散地攏在后面，白凈的額頭上沁出一些細小的汗珠，遠望見她微斜的側臉，陽光剛好打下來，仿佛為她優(yōu)美起伏的輪廓上鍍了一層幾近透明的玉邊。原本急匆匆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他盯著她看，被瑣事打亂稍感不平的心，此刻居然熱烈地跳動起來，好像不用手用力捂住，就要從胸口跳出來了。

也許這束熱烈的目光已經(jīng)蘊含了力氣，探在她身上就有了感覺，讓原本無人招呼的她，抬頭與他對視，就這一下讓她回過神來，雙手攪在一起快速地走了過去。他跑到門口向外看，一片熙熙攘攘，早已掩去了她的行蹤，他又出到門口往她走的方向找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看見，便悵悵然地拖著步子，回到了后院。

然而隨即他就發(fā)現(xiàn)，當他拿起之前放下的料子，心里想的已不是如何將它打磨雕琢，而是門前照鏡子的姑娘，這讓他心煩意亂，沒有心思再鉆研什么。他魂不守舍的樣子，沒幾天就被細心的母親察覺到了，他便將自己那天的所見，以及此后不由自主的煩惱，一股腦全部吐露出來。母親一面安慰他，一面也暗暗尋思，在他們這里，按理男子十八歲就開始說媳婦，他都二十好幾了，一直執(zhí)拗地不肯服從他們的安排。原本這樣的家業(yè)，媒人不知道來過多少次，母親每次和他提起，話還沒說完就被頂了回去，事情拖到現(xiàn)在，她也有些焦頭爛額了，沒想到這次他自己有了中意的人選，便不禁感到喜出望外。母親并不老派，聽兒子的描述，知道他喜歡上的是一個山里女孩，她也很想見一下這個姑娘。

3

老林從鏡中回過神來，他把凳子稍微移了一下，看著門外，街對面連著幾個店鋪，從前都是賣文房四寶之類，現(xiàn)在全部變成了餐飲和小食鋪，往來的游客走走停停，那里的人總是忙不過來。建國前這里曾經(jīng)熱鬧一時，隨即就蕭條了。重新變成旅游景點，熱鬧起來，也就是這十來年的事，跟這個城市的開發(fā)進程相當，雖是沿海小城，如今和外界相比，還是有很長一段差距。

自從鏡子的銷路不好之后，他的店鋪一下子暗淡了很多，盡管里面擺放的都是鏡子，卻沒有光澤，未曾察覺降落的灰塵，便將所有的鏡面覆蓋了。除了他眼前的這一面，因為心底總是被一種東西牽扯，讓他情不自禁地走近，拿起布將其細細地搽拭干凈，之后獨坐在它面前，默然地相看一天。

他的手藝已經(jīng)被機器取代。說是取代或許也不確切，現(xiàn)在來到店里的人總是急找他加工玻璃的，因為到處都在拆遷改建，住建器材長銷不衰，大店做不過來，像他這樣的小店就會有人找上門，要他多久做好，到時候派人來取或者包送過去。他根本就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再從事他的老本行，至多在腦海里演練一遍，實在手癢，就撿幾塊木料過把癮。那些散落堆放在店里的鏡子，差不多也快被兒子扔出去了。

說來奇怪，小林雖然是他的親生兒子，除了不愛讀書像他以外，其余都不像。勉強讀到高中畢業(yè)，就開始了半工半閑的日子。剛畢業(yè)那會，他還跟著幾個和他一樣沒讀大學的同學，一起去省會打工，沒過幾個月嫌工作太累工資太低，獨自辭工回了家。此后不肯再出門，附近有什么事做，他才出去做幾天，沒有就在家睡覺，睡醒了就坐在店里，看老林蹲在地上裝訂窗戶，有時忙不過來就搭把手。

大部分時間，他倆同處一室，卻很少說話，老林覺得自己看著他長大，快三十年了，好像還沒有摸透兒子的性格，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小林要么在房間里睡覺，要么坐著發(fā)呆或玩手機，父子倆好像從來沒有什么需要交流的。老林曾經(jīng)給他講過祖上的事情，最初他聽起來有滋有味，可是不讀書以后，老林的話一有回憶的苗頭，小林就找個話題岔過去，要么干脆回到房間，把門關上。前些年，他聽街面上其他人家的子女回來，說廣東那邊好掙錢，有次吃飯的時候便和小林提起，他居然無動于衷。過了幾天再和他說的時候，小林居然說，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讓他一整天心里都不是滋味。

老林覺得，小林對他有這么大的意見，就是因為忌恨老林沒有照顧好他的媽媽。其實小林對媽媽并沒有印象，雖然家里留有結婚照，但他的記憶里卻總是想不起她的樣子，只能借助暗黃的照片去想象。

他這么多年，一定受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老林想，不是有首歌就是這樣唱的么：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雖然自己一直努力讓他吃飽穿暖，一直供他讀書，但媽媽的溫暖，自己是怎么也給不了的。小的時候還好，騙騙他還能瞞過去，大了就不行了，知道媽媽再不會回來，他便不再問起，整個人忽然沉默了下來。

老林記得有一次，小林大概十五歲的樣子，上課的時候跑回家里，滿頭灰塵，校服都扯爛了，一言不發(fā)地從他邊上走過，傳來一聲摔門聲。那幾天他都沒問出個所以然，后來從他同學口中才知道，那天他們班上體育課，小林打籃球的時候投籃總是投偏，丟了一些分，有的同學就開始罵起來，說的有點難聽，小林氣不過，幾個人開始拉扯，他們罵小林有媽生沒媽教，小林就火了，和他們扭打在一起。

他真的相信了媽媽是后來生病，沒有醫(yī)治好才離去的么？老林每次想到這里，平靜的心就會變得慌亂起來。

4

然而她就像消失了一樣，有大半年時間沒有在門前出現(xiàn)過。看著他心煩意亂的樣子，母親寬慰了很多次，卻不見什么成效，幾乎就要勸他放棄，準備再安排其他女孩相親的時候，她再次出現(xiàn)在了店門口。

母親最先發(fā)現(xiàn)了她。自從他開始心灰意懶，整日無精打采之后，母親暗自問詢了一些人，都說對這女子沒有印象，大概是很偏遠的山里人吧，他們都這樣回答。她甚至在沒有顧客的空當，去街頭向一些附近的山民打聽，還是沒有結果。

她出神看著鏡子的樣子，就連母親也被吸引住了，她一下子明白過來，就是這個姑娘帶走了兒子的心。她讓一旁的伙計去里面叫長水，一面迎上去，問那個姑娘是否要買鏡子。姑娘說她不買，這里的鏡子對她來說太貴。距離第一次照見它，已經(jīng)是大半年前的事兒了。這句話說得很輕，就像是說給她自己聽一樣。母親明白了什么，又問她，你長這么大，從來都沒照過鏡子嗎？她說，你說我才知道這個就是鏡子呢，我們那里的人都是照水，水靜的時候更好看，水流的時候就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上次才第一次看清楚自己長什么樣子。說完她的臉就紅了，慢慢垂下頭去。母親看見她這個模樣，不由自主地說，你知道自己長得有多好看嗎？

此時他已經(jīng)站在她們邊上，好像換了一個人，臉上都是驚喜和癡迷的表情。母親反應過來后，就拉著姑娘往里走，讓她進來多看看，看多久都不要緊，把她帶到里面坐下來。她沒有山里姑娘的拘束，更多的是自然隨和。他跟過去，忽然唐突地問到，你怎么那么久沒有過來這里了呢？她看了他一會兒說，那次回去不久，父親上山打獵，槍打偏了，被獵物所傷，被一起去的人送回來時，已經(jīng)陷入昏迷，過了很久才醒過來。但已經(jīng)記不起我們了，他在床上一會糊涂，一會清醒，熬了半年就走了。說到這里，她的眼里已經(jīng)充盈淚水，但接著說，我和母親在家里照顧了大半年，父親一走，母親因為傷心也病倒了。我這次來，是帶一些山里的東西出來賣，換些新藥和日用的東西回去。

母親的眼角已經(jīng)濕潤，拉著她的手安慰了幾句。他不知道說什么，就木然地站在那里。這次把她送出門時，母親要送一面鏡子給她，她婉言謝絕，不肯接受，說以后有錢了，再來這里買。母親看著他的樣子，他的心思已了然于心，不久就帶著幾樣禮品封裝好，親自帶隊去到山里提親，這件事，便最終確定下來。

在一起后，他發(fā)現(xiàn)她非常喜歡照鏡子，那個樣子似乎要把前半生沒有照過的鏡子都照完一樣。他問她，你怎么那么喜歡照鏡子呢？她說，我第一次在這門口照鏡子時，就被這種東西吸引了，出現(xiàn)在鏡子里的那個人，我起初不敢確定她到底是誰，不敢確定她就是自己。我的魂兒好像在照見的一瞬間，一下子就被里面的那個人吸過去了，她好像比我還更像我自己，更是我自己。他一時難以理解她的話，就問，那次你為什么看見我后就跑出去了，是我這個樣子，嚇到你了嗎？她低頭一笑說，我當時感覺魂兒都沒了，忽然看見你遠遠地看著我，就像是鏡子里另一個人的眼睛在注視著我，我忽然感到一陣害怕，所以趕快跑走了。你現(xiàn)在問我，我才知道，我并不是怕你，而是害怕一種更新奇神秘的東西，它從鏡子里鉆出來，一下子就抓住了我。

你一下害怕一下喜歡的，把我越說越糊涂了。他說著拉過她的手看起來。她把手伸過去，緊緊和他相握著說，就是那次我被鏡子抓住了，所以現(xiàn)在想擺脫也擺脫不了呀。當婆婆過來我家提親的時候，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自己的命。她的目光落在鏡中，有一種未曾有過的恬靜。

既然你喜歡，那我就給你做一輩子的鏡子。

5

小林昨天晚上因為結婚的事情，和他吵了一場。老林猶記得他剛出生時候的樣子，轉眼就到了成家的年紀。歲月恍然流逝，仿佛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他現(xiàn)在的女朋友楊美麗，老林現(xiàn)在回想，很難想清楚她的樣子。交了女朋友之后，小林似乎變了不少，開始有更多的話和他說了。不過這些話在他聽來，并不是體己話，總是有那么點讓人不舒服的地方。最開始的時候，小林有意無意地流露出想接手這個店面的意思，說老林做幾十年，也累了，而他到這個年紀，很多事情都可以挑起來了。老林想想也是這么回事，自己也確實累了，手里沒力氣，經(jīng)常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可又想到玻璃加工和制作鏡臺畢竟是手藝活，他接手后，誰來做呢，光靠他平時搭把手就沒問題嗎。當老林把這些疑問對他說時，小林又變得急躁起來，責怪老林想得太多，太不相信他的能力。老林選了個折中的辦法，建議說再帶他兩年等他上手時，他就開始罵罵咧咧，老林記得他是這樣說的，你就是自私，就是不想讓我早點獨立。

難道世間還有父親阻止兒女獨立的道理？即使有，他也是沒有聽說過的，他不過是想讓小林更順利地接手他的工作，而不是隨手一拋。他甚至是渴望小林盡快接管這里的一切，甚至接管他的生活，他不愿再逃避，也不愿再面對。他能感覺到，自從妻子離開后，他急劇地衰老是真實的，他無時無刻地疲累是真實的，他對世事越來越明顯地倦怠是真實的。如今支撐著他度過每一天的，是擺放在店里的那一個梳妝臺，是梳妝臺上那一面擦拭得干干凈凈的鏡子，他只要坐下來面對著它，就能看見她就坐在他的對面，溫柔地對他微笑，知曉他心中每一個想法與蕪雜的心緒，讓他平靜，讓他豐足。

然而小林并沒有體會到他的良苦用心，那次不歡而散后，兩個人又變得說不上話。小林白天時常不在家，夜里也是很晚才回來睡覺，偶爾在家里，老林對他說的話，他也裝著沒聽見。小林昨晚再次主動和他說話，是想讓他關了這個玻璃加工店，換做另一種生意。他說，你想想這里是什么地方，看看周圍都在賣什么，大家都在忙著想辦法掙游客口袋里的錢，就你死守著一個沒人光顧的店給人劃玻璃，現(xiàn)在玻璃都沒人找你劃了，因為來這里的成本太貴了。你說你這樣頑固到底是為什么呢？

這里確實變成了南方一個知名的旅游景點，周圍的地價迅速地飆升起來，隨之而來的房租也漲了許多，這里賣的各種東西，比古城外的不知貴多少。這里的繁榮讓地方上更加重視，所有的建設和規(guī)劃都由他們主導，他們也勸過他幾次，說在這里開個這樣的店，無疑是自尋死路。當然他們不會說得這樣直接，但意思分毫不差。有好多次，老林出門辦事，回來的時候走了一路，幾乎誤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周圍都是一片濃郁的商業(yè)氣息，不是經(jīng)久不息的音響聲，就是彌漫濃郁的烤肉和甜品香味，要不就是夸張絢麗的店招，即使在白天也閃爍不停。當他回到自己的店門口時，才發(fā)現(xiàn)是那么破落和灰暗，給人的感覺要么是不會留意，要么留意到了，也會以為正在整改，不多時就會變成一家餐飲或服飾店。一切變化得太快了，老林想，但到底是時代發(fā)展的速度太快，還是他的腳步太慢了。鏡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他真的說不清楚自己在堅持什么，但說到要換種營生時，內心分明是極其抗拒的。這些年來的慘淡經(jīng)營，他未嘗不是心知肚明，有那么一些時候，他的店里連續(xù)幾周沒有生意，他只好將食量減半，把一切用水用電都降到最低，那些勉強度過的時日，此刻仍然記憶猶新。雖說小林也會接工做活，但這樣的生活無疑是在消耗與毀滅，而非是在積累與創(chuàng)造。作為一個父親，怎么可以這樣專斷，不為子女著想，不肯變通呢。想到這里，他便真的感到無比愧對小林了。

6

她入門后，他就真的用上好的木料，花費了幾個月時間，精雕細琢為她做了一個鑲嵌有一面大鏡子的梳妝臺。他巧妙地利用木料本身的紋理和形狀，將鏡子包合起來，又與妝臺銜接。無人坐在臺前時，這些雕琢的細節(jié)就像鏤空的枝蔓，仿佛時刻都要向著四周生長開來。當她端坐臺前時，鏡中呈現(xiàn)她美麗的樣子，這又像是一塊契合無比的鏡框，每一幀，仿佛都是能在時光里久留的影像。

他又恢復了往日的激情與創(chuàng)造的靈感，整天埋首在工房里，迷醉于創(chuàng)造帶來的快感，以及和心愛的人在一起的甜蜜。他那個時候制作的鏡子，讓進店的顧客看過之后，總會生發(fā)出一種戀愛的感覺，不知不覺就會讓人感到喜慶。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本地的女子出嫁，她們的父母都會提前到店里，要為女兒訂制一個漂亮的梳妝臺。有人看過他制作的鏡臺后，夸贊說古時候就有過把梳妝臺當嫁妝的，沒想到現(xiàn)在又開始流行了，你真是憑一己之力，恢復了一個傳統(tǒng)呀。說得他不好意思，但又洋洋自得起來。

他們怎么知道，他的這種無與倫比的創(chuàng)造力，其實都是她的功勞呢。每當他這樣和她說，她就會笑著回答，我怎么會有這樣的能力，都是你的功勞呢。她總是閑不下來，每天都圍著他轉，為他提供一切便利，每當他做出一個新的鏡臺，她都是第一個端坐前面的人。只要她一坐過來，他就能發(fā)現(xiàn)哪個地方堪稱完美，哪個地方又需要改進，她就像他心里的一把標尺，無時不丈量著他創(chuàng)造出來的每一件藝術品。她也樂于做這個事情，只要一坐在鏡前，她心里一切蕪雜的思緒都變得澄澈透明，她看著鏡中人的一舉手一蹙眉，一側身一低頭，仿佛不是自己在引導她，而是她在引導著自己。她既在其中更清楚地認清自己，又在其中沉醉迷離，那虛擬的影像在她眼里，便有了更為鮮活真實的意味。

他的手藝日臻成熟，父母也漸漸放手，把店鋪交給他們打理。他們對這個過門的媳婦也很滿意，雖然在山里長大，進了城里，萬般事務都應付自如，好像天生就具備了這種能力。她也對他們很好，樸實善良，心靈手巧，把他們照顧得尤為舒心。

只是有一點，他們越來越感到焦心，結婚幾年了，她居然還沒有懷孕。他們的兒女心開始加重，想著放手之后自己還有力氣，可以幫著他們把孩子帶大，可左顧右盼，都沒見他們提及此事。有次母親把他叫到房間，細聲問他，他以還沒打算要孩子為由，搪塞了過去。過了一段時間，她又把兒媳叫過去，問了同樣的問題，她低著頭，欲言又止的樣子，終究還是沒有讓母親知道個所以然。

他們怎么會不想早點要個孩子呢，可是盡管他們非常用心，還是未能如愿，直到他倆為此變得寢食難安，就編了個幌子，說要去外面游玩幾天。兩個人來到省城大醫(yī)院做了檢查，檢查的結果是他的問題，他的精子數(shù)量少，而且活力不足，所以每次房事懷孕的概率都特別低。回去后，他們暗中按照醫(yī)生的建議調理，還是不見起效，這件事被細心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了，她開始想方設法給他找偏方，可是試來試去，終究沒有懷出個結果，老兩口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有一次父親出去散步，那天剛好下過一場小雨，路面濕滑，他剛跟鄰居打完招呼，就在新街口的麻石上摔了一跤。中風后半身不遂，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年，每次看著他們就撇開臉，嘴角流著涎水，眼里流著淚。母親心里積攢下太多的痛苦與遺憾，對他們也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么，終日沉默哀傷，不多久就追隨著老伴離開了這個世界。

時隔不久送走兩位老人，他們的痛苦可想而知，兩個人很長時間都無法做出什么親密的舉動。每每想到父母，他們身上的愧疚感就愈加沉重，在心里，父母就是被他們害死的呀。他也無法繼續(xù)像從前那樣創(chuàng)造了，只要他拿起工具，雕琢制作出來的東西無形中就有了一種苦氣，讓人看過之后不知不覺就會悲傷起來，人們也就自覺離這家店遠遠的，他們需要的是讓人感覺愉快和喜慶的東西。她也不敢獨坐鏡前，因為鏡子顯現(xiàn)出來的，她總覺得不是她自己，甚至不是熟悉的她。而是更為詭異和可怕的影像，它們失去了堅實溫暖的原形，變得模糊而扭曲，好像什么灰暗不安的東西糾纏扭結在一起，呈現(xiàn)猙獰的面孔，令她不能直視。

正當他們漸漸緩和過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喜悅與痛苦交織地折磨著他倆，甚至不知道眼里流出的淚水，是太過喜悅，還是太過悲傷。他放下手里的事情，開始一心一意照顧她，專心致志等待著小生命的降臨。

7

老林在店里走了一遍，才想起小林和他的賭氣，上午出門之后一直沒有回來。

小林有過幾段感情經(jīng)歷，老林一點也不清楚。這么多年，他也帶過一些女孩子回來，有的來過一次，有的幾次，剛開始老林還很歡喜，后來漸漸就不聞不問了。只知道小林現(xiàn)在的女友來過家里兩三回，只第一回叫過他一聲叔叔，其他兩次都是偎在小林懷里，一路穿過店堂，好像沒看見他，一點聲音也沒有。這些日子她忽然提出要結婚，但聽她的意思，這婚要能結成，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她透露出來的條件很高，光彩禮就要十幾二十萬，沒這些什么都免談。她還說自己不能和他一直這樣耗著，她耗不起，如果今年結不成，那他們只能分手。

老林不知道現(xiàn)在的女孩子是怎么想的，想當年，他娶她的時候，女方幾乎什么都沒要，那個臥病在床的老娘說，你們能看上我閨女，是她的福氣，我看這丫頭對長水也是有意，我也沒什么要求，就希望他們能夠過得好。雖然那時他的家境不錯，但在婚姻這件事上，著實沒有什么花費。后輩人不像他們，都爭著趕著往外走，見過了世面，也有了新想法，對待婚姻也是一樣。但小林喜歡她，這從他看她的眼神就能估摸出來。有一次，他一個人安靜地看著鏡子，小林送她走后，進來對他說，爸，你以后少照一點鏡子可以嗎？老林很奇怪，難道小林不知道他為什么喜歡照鏡子嗎？小林明白他的疑惑，嘆了口氣說，美麗看見你這樣子瘆得慌。我和她解釋過，可她覺得這就是個笑話，不是媽瘋了就是你瘋了，她還懷疑我以后會不會精神不正常呢。說完，他微撇著頭，強行蓋上了一塊褐色的簾幕。

還沒變成一家人，他已經(jīng)連媽都不要了。老林想罵他一頓，可感覺自己沒有底氣，小林找個女朋友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拖到二十大幾，還不是因為家里沒錢。做父親的責任重大，是自己沒有為他積攢下點什么，其實看他這個樣子，自己也燒心。老林看看灰暗的幕布，抿了一下嘴，起身往屋子里走去。

他一直想隨大流，將這個半死不活的店子改造一番，哪怕就是做個小賣部，這人來人往的，一天下來也比現(xiàn)在掙得多?？擅看嗡@么想的時候，他最初遇見她的情景就會在他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來，一切都那么真實，就像正在發(fā)生，她就在他眼前，癡癡地望著那面稍稍朝向店門口的鏡子。他甚至可以想見鏡子里，她的容貌清秀，隨意摟著的黑發(fā)絲絲畢現(xiàn)，上午的陽光就像一場雨，把一切都清洗得明亮干凈。隨著這些場景的顯現(xiàn)，后來那些美好而短暫的日子，便如流水般在他的眼前一一流過，看著店里的東西，看著這個梳妝臺，以前的一切就能定格下來，他就感覺到一切都沒有改變。

每天夜里，小林在的時候，老林都能聽見他難以入眠，在床上輾轉反側。也許楊美麗又和他說了什么話，下達了什么期限。那個女孩子老林覺得不怎么靠譜，至少第一眼看見她，就沒有當初看見小林媽媽的感覺，她們兩個太不一樣了。但這樣比較有什么意義呢，老林想，小林和他還大不一樣呢，只要他喜歡就好吧。他能做的，就是多給小林攢點錢，實在不行就換個好點的營生，想到這里，他的心就像被什么抽了一下。

白天他為這個事情憂心，都難以靜下心來坐到鏡前，想著有什么辦法可以增加一些進項。收拾起原來的手藝明擺著已經(jīng)不現(xiàn)實了，這些匆忙走過的身影，似乎誰也不會停下來，再會為一面古拙的鏡子著迷。他們更愿意去買那些更現(xiàn)代的東西，甚至連街面上的窗戶，也少有人來找他做了。聽說他們都去大工廠訂做，雖然未必做得好，但是用機器，就是快。

8

懷孕之后，她又開始喜歡上坐在他為她制作的梳妝臺前，以前鏡子里的群魔亂舞消失不見，一副副平和的面容重新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她時而看見的是現(xiàn)在的自己，因為營養(yǎng)跟了上來，從前俏麗的臉容如今顯出雍容華貴的樣子；時而看見的是公公與婆婆的身影，他們的表情不再愁苦，而是笑吟吟的，一副安詳滿足的模樣；時而又看見未來的自己，帶著孩子，隨同丈夫走在春天的田野里，一家人其樂融融。鏡子給她的不再是從前夢幻般的吸引與迷醉，也不是無可自拔的深陷，而是如時光隧道連接著過去與未來，是一種現(xiàn)實與虛幻的融合，仿佛只要愿意，她就能隨意穿梭其間。

因為倏然而來的希望，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她的身上，放在這個未曾出世的孩子這里。家中微薄的積蓄漸漸花光之后，他又開始接受訂單，首先把那些看著令人悲傷失落的鏡臺撤進院子，放到一個雜物間里，接著把一些新制的喜慶祥和的鏡面擺放出來，令人望而卻步的店面，才終于又有了客人的走動聲。

她也想盡自己的力氣幫一些忙，都被他擋了回去，看著他跑進跑出，汗流浹背的樣子，她又心疼又幸福。每每這個寂寥的時刻，她就會坐在鏡前，鏡中風云早已平歇，她似乎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這么清楚地認清自己。鏡中人不是其他任何一個，就是此刻的她，她不再像從前那般虛幻與單薄，而是真切與觸手可及，她伸出指尖輕抵鏡面，鏡中人也是同樣的動作。她感觸到的不是玻璃的冰涼，而是一種體膚的溫潤，還有一絲觸電般的感覺，猶如一陣風快速地吹進身體里，又忽然抽離帶走了什么，又好像留下了什么。

開始正常營業(yè)之后，他心里也有一個秘密的想法，既想給她一個驚喜，也想給未來的孩子一個禮物。他想給他們做一面世上獨一無二的鏡子，讓它成為一種快樂的源泉，而不只是為了實用，讓它映照一切的美好，也保留一切的美好?；蛟S還能夠像花草一樣，生長和釋放出一種叫美好東西，他能夠做出來嗎。她每次看見他興沖沖的樣子，在房間里做著什么，就想問出一個所以然來，他一見她就停下手里的事情，趕緊把門鎖好，每次都說，因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這樣的幸福持續(xù)了九個多月，他的禮物也差不多完成了。這其實不是一面鏡子那么簡單，而是將一個不用的房間改造成了一個鏡房。里面精心制作了各種鏡面，然后將它們組裝在一起，所有的鏡子都巧妙地相互鑲嵌與映照，有些像放大的萬花筒，但又不是。它沒有萬花筒那種眼花繚亂的感覺，但又確實顯得“亂花漸欲迷人眼”，它不會讓身在其中的人不知身在何處而心生恐懼。但又確實會被每一面鏡子里的影像所迷醉，仿佛穿行在無數(shù)個空間，仿佛身體在空中飛翔，而不是踩在地上。他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悅，想要快點讓他們進去看一看，但又只能苦熬著剩下的時日，耐心等待孩子的降臨。

那天他正在店里擦拭鏡面，忽然聽見后院里她的叫喊，聲音充滿了疼痛與不安，他丟下手里的抹布，顧不上擦干凈手就跑了進去。只見她痛苦地坐在地上，一只手摸著肚子，另一只手抓著旁邊的桌腿，邊上是一個歪斜的矮凳子，不遠處有一根甩出去的雞毛撣子，她的下身已經(jīng)流出了一攤暗紅的血。他一把將她抱住，用了幾次力才將她從地上抱起，慌慌張張地往外走，街面上的人看見他們，趕忙一起幫著送去了醫(yī)院。

孩子保住了，可是她卻因為大出血，虛弱地躺在潔凈的病床上，嘴唇變得蒼白，眼神也變得渙散。他緊緊抓著她的手，眼淚婆娑地坐在一旁，哽咽著說，是個男孩子，和你一樣好看……她微微轉過頭朝向他，嘴角擠出一絲淺笑，說我不知道會是那個樣子，我都在鏡中看見了我們仨一起的模樣，我沒看見會是這個樣子……

失血讓她身體幾乎沒有什么力氣，呼吸更是薄弱，她喘了一會兒，腦袋轉了一下，看著虛空中的什么說，鏡子，鏡子……你以后如果想我，就照鏡子吧，我要回到鏡子里去了……我就在那里，你看著鏡子，我也在看著你，你就能……看見我……斷斷續(xù)續(xù)說完這些話，她蒼白的微笑掛在嘴邊，再也沒有醒來。

9

她離開以后，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照鏡子，甚至是擺在店里的沒有處理的原材料，也被他收拾得高高的，鏡面朝著墻壁靠著。那個為她打造的梳妝臺雖然一直放在那個地方，但鏡面用一塊布遮了起來。他不是不想她，而是日日夜夜，無時無刻不在想，但又不敢看見她，他害怕自己受不了。這樣的痛楚折磨了他幾年之久，直到他鼓起勇氣，將那塊布掀開，坐到鏡前。

起初除了自己，他什么也看不到，這樣的影像給了他安慰，但同時又讓他感到不安。他想看見她了，難道她已經(jīng)不想看見他了嗎？他有些慌亂地在鏡前左搖右晃，似乎要找出一個隱蔽在鏡面上的虛掩的門，只要找到并打開，就能看見她，他們就能重新在一起。但他什么門也沒有找到，失望之余重新又端坐在鏡前，這次，他看見她了。

她還是當初的樣子，面容恬靜美麗，無需敷用什么就那么白凈光滑，她還是穿著以前那身素凈的亞麻衣服，一直停留在那個年紀。他在鏡前對著她，苦苦訴說這些年的痛楚與相思，向她傾訴自己內心的空寂與無助。多少個黑夜里，他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想要將眼前的漆黑看穿，卻仍舊是一團濃重的黑暗。他甚至想到了死，想要與她一起在天上重逢，只是想到孩子，他就憐惜無比，不知道應該怎樣教他認識這個世界……

在外人看來，老林喜歡上照鏡子，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他們看見他這副樣子，都以為他終于接受不了現(xiàn)實，變得神思恍惚，孩子在地上亂爬，他也不起身抱一下。整天著了魔似地盯著鏡子幾個小時，都沒人敢上前去試探一下，他就像丟了魂的人，他們害怕萬一打擾到他，他的魂回不到身體里，就會死掉。他的這個店也沒人敢涉足，雪白的四壁因為年深日久，積了一層灰褐色的塵土，不再像當初那么干凈，四角上結滿了蛛網(wǎng)也無人打理。當周圍的店面都一年一翻修，三年一換新的變化著，以更好地適應這愈加商業(yè)化的時代時，只有這家店像是被遺忘了，時間銹蝕了它的鐵門，將原本白亮的墻壁重又松散為粉齏，被雨水和空氣侵蝕的一切，染上了黯淡的色彩。

老林想，他是什么時候開始喪失熱情，不再對一切抱有希冀的呢？也許是當他將兒子抱在腿上，坐在鏡前的那一刻起？小林就像看見了什么可怕的東西，一個勁地哭鬧，踢蹬著腿，使勁搖擺著兩只手，想要從他的身上下來。他以為小孩子原本就是如此，不知道鏡子里映照出來的就是自己，他后來又嘗試了很多次，卻沒有一次成功。他用力抓住這個扭動的身體，試圖告訴小林他的媽媽就在那里，只要用心去看就能看見，跟多年前他第一次看見她一樣好看。但小林的腦袋撇來撇去，雙眼緊閉，臉上糊滿了淚水，他只好作罷。

直到現(xiàn)在，小林依然不習慣照鏡子。每次他想要穿過店面進到后院，都會把對著他的鏡子轉個方向，或者干脆放趴下，有時候更是快速地穿堂而過，就像有什么在追趕他一樣。這些細節(jié)老林都看在眼里。每次看見他坐在鏡前，小林似乎就有一股無名的惱怒，不是嘴里胡亂地說著什么，就是用力地觸碰什么東西，制造巨大的聲響，直到讓老林從鏡中回過神來。

老林忽然意識到，這么多年來，自己經(jīng)營的這個鏡子店，對小林一直都是折磨，他長久惱恨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這個家里無所不在的鏡子。老林坐在鏡前第一次悵然無比，他把這一切都告訴了鏡中的妻子，又告訴她自己的決定，他要把店交給小林來打理了，不管小林想要用它來作何種用途，他都不反對，也不再心懷疑慮，小林做什么他都支持。

只是有一點，所有的鏡子和玻璃都可以處理掉，但這個梳妝臺要留下，因為我不能失去你。她在鏡中面含微笑，聽了他說的這一切，依然如此，老林想，那你就是同意了。

這個晚上顯得尤其漫長，老林一直在等著小林回來，他要把他的決定告訴他。但直到午夜過去，家里也沒有丁點兒動靜，老林的眼皮已經(jīng)開始打架，沒等多久就睡著了。

他是被一陣猛烈的撞擊聲驚醒的，隨之而來的是玻璃的碎裂聲。他以為是做了夢，沒想到這種聲音就在耳邊，就是從臨街的店鋪里發(fā)出來的。他趕緊穿鞋下床，衣服來不及披就跑了出去。

當他進到店鋪時，里面的一切已經(jīng)完全不是白天的模樣。擺放木料和玻璃的架子被推到了，料子散落一地，玻璃和鏡子更是碎裂成一堆一堆的，有的濺射到了他的腳底，仿佛有一種劃破皮肉的痛感瞬間傳遍了他的身體。小林顯然是喝多了酒，身形不穩(wěn)，到處彌漫著酒氣，他正掄起一根木條，使勁地砸著那個梳妝臺，嘴里罵罵咧咧的。老林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他說，每次經(jīng)過店鋪都感覺鏡子里有個女人在叫他，沒想到喝醉了還能聽見，想不聽都不行……梳妝臺早已破爛不堪，再多掄幾下，就要變成一堆木板了。

老林的腿腳已經(jīng)軟了，他慌不迭地跑過去時，身子一點點往下降，走到梳妝臺前面時，已經(jīng)是跪著了。他在一堆碎玻璃和爛木頭中扒拉，好像要把所有的東西都收齊。小林來不及收勢，一木條打在老林的背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他應聲趴在一堆爛木頭上，眼前忽然出現(xiàn)她去世的那個夜晚，他回到家中，一個人在黑暗中坐了不知道多久。然后起身，提著一根木條進了那個鏡房，在那里面一通亂砸，最后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