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朝向原野的窗子
你忘了那些野草、雜木,
灰斑鳩和貼地飛行的樹鷯嗎?
現(xiàn)在它廓入取景框,來到
你的鏡頭里。一個形容枯槁的
老人(她是誰),她皺褶縱橫的臉孔
仿佛時間本身——艱澀而沉默。
在我懷疑她欲展臂飛起時,一閃身
消失了影子,張掛的麻衣滴著水
舊時光卷起塵埃的浪花,她
變身為其他的事物(麻雀,或草鰱?)
微風掠過樹梢,假寐的烏鴉
被驚起,空出的枝頭被一只灰鷺占據(jù)了
鴉巢搖搖晃晃,在日光中一點點變黑
——這不存在隱喻的意義,
如同堆積的閑云,不改變天空
卻改變了以窗子為中心的原野的走向。
微風摩挲枝頭的葉子,
持續(xù)的隱秘聲響,刺破了開花的寧靜。
從原野盡頭跑來的孩子,越來
越清晰地,從三人變身為了一人
一只無形之手把埋頭的草徑
暗中挪動了位置,從朝向原野的窗子向外
還可眺望大海……一首未完成的詩
帶來潮起潮落,落日、巖石、夜色里的燈塔。
大象席地而坐
樹葉已落盡,裸露出樹干
和枯枝,密集的傷疤
也暴露無遺,如水落而石出
河床的秘密星圖,面臨
被考古的命運。鴉巢在風中
搖晃不定(人類的想象力
并不因此而阻斷),在更遠
有變矮的房子,冷冽的空氣里
飄浮著烏鴉的唳叫,它哀傷地
望著被大地釘牢的居民。
——我反對無源頭的愛,一個人
在另一個人的雙眼里出入,隱遁
房子里結(jié)滿了蛛網(wǎng)
(時間的迷宮)
大門一直開敞,出入者
以口罩遮臉。對面煙囪青煙裊裊
向天界報告塵世的生死消息
在人與獸之間,我提前降臨的晚年
像黃昏歸來,一遍遍地
接受黑夜的再教育。
一滴水穿過落日的彈孔,映出大地的弧線。
銹蝕的釘子,從石頭的寂靜里
掙脫出來,房間里的大象
被允許席地而坐,它有同比例的胃囊
但沒人帶它向熱帶雨林遷移
月光像一根銀繩,垂向積雪的屋頂。
什么聲音在響
近期好生煩惱,耳朵貼近枕頭
就持續(xù)鳴響如蟬噪不歇
我還聽見車輪輾過通胡大街,飄落的
銀杏葉子觸地時濺起的巨大轟鳴
夜奔的螞蟻喘著粗氣,逃出灌木叢的蟋蟀
選擇了死亡。從不同樓層的窗口
隱約傳來爭吵聲和女人的啜泣
嬰兒在夢中努著嘴唇摸索媽媽的乳房
一杯生出刀光的烈酒,在穿過黑夜的身體回家
……哦,我試圖掙脫了,返回從前
在冷冽的冬夜聽見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浸在月光里的薄霜輕得像艾略特先生的晚年
如果有一根火柴擦燃了,我就和小小火苗兒
一起消失在風中。我在黑暗里屏住呼吸
等待眾聲寂滅的時刻
——我已準備好了一切。
正月初二,徒步至豆各莊
正月初二,清晨,薄薄的
小雪落上枯草,遙看又若無
(這已是意外之喜)太陽
混濁如昏睡的暮年,目力之所及
盡是林立高樓和遠山虛影
季節(jié)寧靜如新開,你沿著
京哈高速散步,穿過連片的
荒廢空地,毗鄰五環(huán)路的
光禿的白楊林,樹杈上
漏風的鴉巢,再去遠,是散落著
零星小雪的荒野,一直走下去
就接連了你久居的通州——
從那里可以凝望北運河,以及它
日夜流去的溫暖南方,大地
安好,沐浴著冬日的冷冽晨光
如果不是女兒搬來此處居住
你一輩子都不可能來這兒走動
計較著它與別處的不同。那些
迎面走來的人,還浸在節(jié)日
的寬宥里,你可以亂走而不被滋擾
不被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喚回
還可獨自擁有一會兒這廣闊的清寂
持久地,沉浸于涌動的溫柔里
生與死,在一剎那變得輕薄
如看不見的雪花,迎著變幻的光線
飄入白頭的野蘆葦深處。
你甚至忘了身在何處,直到云雀
歡叫著飛起來,旋轉(zhuǎn)上升,消失
在天心深處。你回轉(zhuǎn)身,看到
身外的所有道路,都已湮滅了蹤影。
最初的愛,最初的儀式
它是甜蜜的戰(zhàn)栗,像午后的
窄夢,反復地開白的、粉的
紅的花,但不帶來小小果實,
我品嘗過它——隱性的毒,
恍惚讓人置身于夾竹桃樹下。
啊,美的致幻劑。如食菌者,
你已忘了它來自哪一座林子、
哪一雙手。“而我有鮮艷的……”
多么奇怪,你一直懷疑它
是否真實存在過。有血肉,
有體溫,或者收起所有骨頭,
再堆一個雪人,嘗試著把它
從雪里解救出來。“在這里,
我已忘盡它的溫暖?!蹦銌拘?/p>
它吧,通過最初的儀式
與它共生在一個身體上——
你把所有愛,都給予了自己
并以千百種方式被生活證偽。
回憶一個冬夜
一個冬夜,朝向田野的
窗玻璃突然被擊碎。不是
源自壞天氣,而是瓦片飛來。
六歲的女兒正在燈下,讀
《豌豆公主》和《海的女兒》
我懷疑,是頑劣少年的惡作劇
作為一個暴脾氣的教書匠
我向他們動過手,事過后
也悔恨不迭,但總摟不住自己。
也許是他們心中積攢的怨氣
化成了夜色掩護的憤怒一擊
玻璃碎片在燈影下閃著冷光
有一片擊中了女兒的臉龐
她一下子愣在那兒,笑容被定格
然后是“哇”的一聲,打破了
屋子里的安靜。我蹲下身子
抱著她,搌去她腮邊的血跡
一直等她從恐懼中平復下來
才小心推開窗戶?!瓭u漸地
我看清了夜色里的原野,明亮
而曠遠,像銀河的布匹燃亮的書頁
村莊黑魆魆的,高低的麥苗
隨風起伏,萬籟蟲鳴時現(xiàn)時隱。
我竟暗自懷疑,擊中玻璃的
也許是來自銀河深處的神秘力量。
第二天早晨,我走進教室
向我的學生們炫耀:就在昨夜
從朝向田野的窗戶,我看到了
你們從未見過的最美的銀河
其中一顆飛過的流星,還擊中了
我依靠的窗玻璃。在孩子們
的驚呼聲中,有兩個男孩
紅著臉,慢慢地低下了小腦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