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柱
入冬以后,安樂村的人只害怕兩件事:“死牛爛地瓜”。牛要是病死了,一開春,就夠人受的了,拉糞,翻地,累死個整勞力,這么說吧,一春的勞作,全指靠著家里那頭牛。
地瓜要是爛了呢?這個地瓜指的是地瓜種。時間到了三月份,該育地瓜苗了。家家戶戶都在家附近,找一塊空地,整平,壓實,把地瓜種一個一個排好,就像小孩子排隊一樣,上面鋪一層厚厚的細土,槐樹條彎成拱形,間隔排好,再用塑料薄膜覆蓋。每天早上、黃昏在下面的炕洞里燒火,直到薄膜下慢慢鉆出綠芽來,一天一天長長,成為黑綠的一片。天暖了,就可以掀掉薄膜,停止燒火,慢慢讓地瓜苗適應光照、風吹,慢慢地強壯起來。栽地瓜的時候,撿長得粗硬的苗子,栽到地瓜溝上去。
如果地瓜種爛了,那就只好到集市上去買,都是人家栽完了剩下的苗子。沒有自己喜歡的品種,苗子也蔫不拉幾的,自然是不滿意了,也會影響一年的收入。到了秋天霜后,人家收獲的是圓溜溜的肥成瓜、又長又粗的十五號,自己家呢?不知道是啥品種,灰不溜秋的,小且不好吃,一年白干,更不用說拿去換面條大米小米和辣酒了。
要想地瓜種不爛,只有一個辦法,挖地窖。
幾個人輪流著慢慢往下挖,到后來,就要用繩子把土提上來。挖到五六米后,再在下面向東向南,或者向西向北打幾個小洞,每家一個,專門用來放地瓜種。地瓜種放好后,為了取暖,也防止人或者雞狗掉下去,地窖口要蓋上一塊石板,蓋好草苫子。直到第二年開春,要育地瓜苗的時候,才會打開。幾家一商量,下去一個人,把幾家的地瓜種裝到提籃里,上面有人慢慢拔上來。
家家戶戶都有地瓜窖。
來香回到安樂村的時候,村莊已經(jīng)從冬天醒過來了。年前立春,河水已經(jīng)嘩嘩嘩響了。待年后土地一化凍,就得打開地窖,做育苗的打算了。來香拖著艷紅的行李箱,咕嚕嚕咕嚕嚕從大隊部那里走過的時候,夕陽還停在樹梢上。閑嘮嗑等太陽落山的老少爺們,都看到了穿黑大衣的來香。讓他們眼睛一亮的是,來香后面緊跟了一個年輕人,臉瘦,身子倒適中,很白,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來香大概覺察到了大伙的目光,回頭狠狠剜了小伙子一眼。后面的年輕人身子一停,往后一退,不安地向村人掃了一眼,接著又去跟來香的步子。
村人就明白,在廣州打工的來香,有對象了。那一晚,村里幾個喝地瓜干子辣酒的年輕人,就一直在討論來香的那個男朋友:那個瘦弱勁,能把來香弄倒了?夠嗆。尤其是,不止是來香的鄰居,很多住在村西山坡上的村人,都聽到了來自來香家的爭吵,主要是來香和她爹在吵。來香好像不愿意這個年輕人住下,攆著他走,來香的鄰居聽到了最清楚的兩個字:“你滾?!焙竺孢€有一句話:“不回家過年,你跟著來這里干嘛?”
但來香的爹做不了來香的主。來香的爹懦弱。來香初三輟學,就一翅子飛到了廣州。村里人都知道來香是在廣州,誰也不知道她在廣州的哪個地方,又是在干什么活?但是,從來香家的變化,村里人都知道,來香是掙了大錢了。
首先是,在來香去廣州后的第四年春天,她家的三間草屋,給全部推倒,重建了紅磚紅瓦的新房。然后是,來香的矮子哥哥竟然定下了媳婦,一萬多元的訂金,可不是賣地瓜干子玉米粒子能辦到的事。
來香在廣州干什么工作呢?不光村里老少爺們的猜測滿天飛,來香的爹也是滿肚子問號。第二天晚上,來香去找小時候的玩伴,走時,和那個臉白的年輕人說:“今晚我不回家,明天早上我回家前你趕緊走。”一扭頭,走了。
晚上,年輕人喝了兩杯酒。對著只會抽煙嘆氣的來香爹,嗚嗚嗚哭了。來香爹這才知道,年輕人老家是廣州鄉(xiāng)下。年輕人和來香都是初中輟學,碰巧在一個工廠打工,他們認識五年后開始相好。后來,來香嫌工廠的活累錢少,到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一個鎮(zhèn)上學理發(fā),自己開了發(fā)廊。從那時起,來香就漸漸疏遠他。
“這樣,我也沒辦法管她。你還是回家過年,慢慢地再和來香商量。大過年的不回家,老人都記掛著呢?!眮硐愕朴频卣f。
大年初一,來香嚷著要吃煮地瓜,爹拗不過女兒。他們家的地瓜窖就在屋后,在自家的地里,是來香的爹和哥一塊打出來的。爹踩著事先挖好的腳蹬,慢慢往下走。來香拿著拴好繩子的小筐,準備等爹喊的時候,把小筐遞下去。卻聽見爹在使勁喊一個人,很快,爹的聲音傳上來:“來香,你看是誰啊!”
來香看見了那件橘黃的羽絨服。這件羽絨服已經(jīng)買了三年多了。來香喊了一聲,聲音很大,鄰居們都聽到了。
來香喊:“小利啊?!比缓蠓潘恋乜奁饋?。
原來那個臉白的年輕人叫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