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舅舅喊憨子的時候,憨子正蹲在一棵碗口粗的赤松樹下發(fā)呆。
憨子他們鉆探作業(yè)所在的赤松林,正是兩座山的鞍部,由此放眼望去,遠遠近近滿眼都是無邊無際、粗壯高大的赤松。風兒吹過,整個大山仿佛活了一般,從山谷的松林深處傳來深沉的呼吸聲!來福曾經賣弄地說出“松濤陣陣”的文明詞,可在憨子的耳朵里,分明就是大山睡著了的鼾聲。
只是自從勘探隊來到這里,鉆探機械整天震天響,憨子就很少聽到大山的鼾聲了,大山一定失眠了吧……
舅舅扯著嗓子的喊聲終于讓憨子回過神來,他訥訥地回過頭,大聲回應著:“嗯,在這呢……”舅舅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吃了一驚,走到跟前問:“憨子,你沒病吧?咋這么久才回過神來?”來福眨著眼睛嬉皮笑臉地說:“反應不遲鈍那還叫憨子?”
憨子很是不滿地看了來福一眼,卻一言不發(fā)。來福得意地跑到轟隆隆的鉆機跟前,對振興擠眉弄眼地壞笑著。振興一直站在機械旁忙著鉆井作業(yè),根本沒聽見他們說什么,卻明白他一定是在取笑憨子。舅舅像沒聽見來福的挑逗似的,只是大聲吩咐了一句:“憨子,你把這幾根巖芯抱到庫里,注意編號啊。”看著憨子捧著一根巖芯沒精打采地走進帳篷里去了,舅舅就對著振興和來福他們說:“這個憨子,有了心事了!”
“班長,你說啥?”振興支棱著耳朵大聲問?!拔艺f憨子有心事了!”舅舅又大點聲說了一遍。來福不屑地一撇嘴:“憨子就知道吃飯、睡覺、干活,他能有什么心事???”振興望著憂心忡忡的憨子舅舅——他們的老班長,不無安慰地說:“憨子只是嘴懶不說話,其實心里明白著呢!”
憨子的心事其實全是因為山腰大櫻桃園的女人給鬧騰的。說起來那還是今年春夏之交的事呢。春末夏初,正是大櫻桃成熟的時節(jié)。紅彤彤的大櫻桃掛在樹上,要怎么惹人就怎么惹人!摘下一顆,塞進嘴里,呵呵,那真是甜進心底??!
那一天,正好鉆井作業(yè)告一段落,公司正派工程師檢驗巖芯、查看礦物成分比,他們這個班組所在的鉆塔就難得放了幾天假。來福立刻進城閑逛去了。振興則忙不迭地跑到公路上搭車,急著和三百多里外的老婆孩子相會去了。倒是剩下了憨子和舅舅這么一老一少的兩個人。春末夏初時節(jié),一天比一天熱起來。憨子只穿一件單衣也熱得出了汗。
舅舅望著憨子百無聊賴的樣子,就有些心疼。憨子小時候父親沒有了,母親辛苦拉扯他。不想他十四歲那年,母親也因病走了。成為孤兒的憨子,沒有什么特別近的親人,就被舅舅帶走了。舅舅原本送他去讀書,可惜,憨子不是讀書的材料,別說重點高中,連普通高中都沒考上,所以憨子讀完初中就跟舅舅在勘探隊四海為家了。
一直在大山里勘探礦藏的舅舅因為姑娘們嫌他是個不著家的漢子,到老了愣是沒有相中一個女人。確切點說,應該是沒有一個女人能相中他。憨子從此就跟舅舅相依為命,成天跟在舅舅的屁股后頭,給舅舅打下手。這個孩子心事重,總是不言不語,特別得木訥。
憨子本來大號叫趙國慶,很響亮的一個名字。可是,因為這孩子寡言少語,脾氣特別好,和大家在一起,就是仔細地聽,很少發(fā)言,基本反應也就是笑笑而已。大家都覺得這孩子憨厚得可愛,于是也不知是誰開了頭,就喊他憨子。憨子并沒有什么意見,誰叫他憨子,他都答應。舅舅起初十分不情愿,說,我這外甥聰明著呢,小時候玩撲克,我都玩不贏他!這樣一個娃娃,哪里就憨了?可時間長了,憨子的名字終于被大家喊熱乎了,舅舅也就不再計較,反而覺得叫憨子也不錯啊,看吧,多好的一個娃兒,憨得本分,憨得厚道!時間再一長,憨子的大號被人遺忘了,憨子這個名字倒是被所有人都熟悉了,都記在心里了。
憨子干活很賣力,不會耍滑,很快就成為鉆井的能手,而且?guī)缀鯖]出過差錯。所以,一向缺人的礦物資源勘探大隊很快就在舅舅的反復懇請下,同意了吸收憨子為魯東礦物資源勘探大隊第十六中隊八號班組正式成員。憨子從此每個月都能有四五千元的工資進賬,舅舅的一顆心也放下了:這孩子總算有了一份吃飯的正經營生。
看著憨子在帳篷外一叢灌木邊蹲著數螞蟻,舅舅就招呼憨子說:“我說憨子,他們都走了,咱爺兒倆也下山去,吃鮮果去!”“吃‘仙果?……”憨子一時之間沒明白怎么回事。
“咱去吃櫻桃,櫻桃可是最好吃的果子了,北方最早上市的果子就是它了?!薄翱墒?,我們要買嗎?”“不用買。要買,一斤好櫻桃七八塊錢,五十塊錢還不夠你一人解饞的!”舅舅很是自信地一邊說,一邊向山下走了。憨子緊趕著腳步攆上去。
憨子從山上放眼過去,只見山路兩邊滿是松樹、麻櫟,風兒過處,松濤陣陣,怎么聽都像極了人打鼾的聲音!而到了山腰以下,就變成了大片的櫻桃園、蘋果園。憨子他們是去年冬才從三十里堡轉過來的,這年春天就讓憨子開了眼界:只見天地之間滿山滿坡的櫻桃花、桃花、蘋果花……一種花兒快落了,另一種花兒立刻接上,真?zhèn)€是繁花如潮!好一片誘人的花的世界?。?/p>
憨子被這無邊無際的櫻桃花、桃花、蘋果花震撼了!人們都稱這里是中國的果都,其實叫花都才更合適呢。憨子在心里這樣傻傻地想著,卻抿著嘴從沒有說出來。這些果樹中,最神奇的當屬櫻桃。花兒一落立刻鉆出一簇簇小小的青果,而且這果子立刻瘋長起來?;渲笠簿鸵粋€月光景,櫻桃仿佛是被風兒吹大的,喘口氣的工夫就紅了臉兒——熟透了,而且又那么甜!從山上走下來,到了山腰處,只見一大片櫻桃園沿著緩坡直鋪向山腳,墨綠的櫻桃葉子間,紅紅的櫻桃猶如紅色的寶石綴滿枝頭,讓人看著就垂涎欲滴。
舅舅四處打量著,終于在一片櫻桃園前停下了腳步。櫻桃園里頭發(fā)斑白的夫妻兩個人正樹上樹下地來回忙活著。舅舅像是自言自語:“這真是一片好園子!結的櫻桃真多?。 ?/p>
“哎喲,大哥,你是哪來的客呀?”穿著紅色上衣的女人打量著兩個不速之客,疑惑地問,“你們是來收櫻桃的……”在一邊忙活的男人聽婆娘說是收櫻桃的,立刻從樹上爬下來,走到跟前殷勤地遞上一支卷煙:“老板,您想收什么品種?”
“哈哈,打擾啦,我可不是收櫻桃的老板。”舅舅哈哈笑著,擺著手解釋,“我是山里鉆探隊的。閑著沒事來看看你們摘櫻桃。”男人一聽是閑逛的,差點沒把煙從舅舅嘴上拔出來!他不無諷刺地說:“老哥好雅興,俺們可是不得閑?。 迸藚s眨著眼睛說:“大哥不是本地人呀,你們那里有櫻桃?你嘗嘗我們的櫻桃,可甜著呢,能甜掉牙呢!”女人伸手從籃子里挑了幾顆大大的但已經裂口的櫻桃遞過去,舅舅趕緊接過來,一邊往嘴里塞,一邊遞給憨子兩顆。呵呵,這紅得發(fā)了黑的櫻桃可真是甜?。【司撕秃┳佣加幸环N從未有過的甜蜜感覺,說它能甜掉牙還真不是吹的!“大妹子,你們就這么一顆一顆地摘,啥時能摘完呀?”“那可不是?櫻桃好吃熟難摘嘛!”女人不無夸張地說,“這么一大簇,總是不能一塊兒熟,就只能一顆顆先挑著熟的摘。如果摘錯了,價格可差大發(fā)了呢!”
“你教教我們爺倆,我們幫你們摘吧?!本司诵χf?!罢娴??!大哥,你們可真是救急的菩薩呢!……”女人高興地叫起來。“可是你們不會啊,而且肯定摘得慢,工錢怎么算?”男人并沒有半點感激的意思?!斑€什么工錢,我們就是閑著沒事,幫把手。不用給錢,就是讓我們吃個夠就行啊?!本司诉@樣說,站在一邊的憨子佩服地看著舅舅,一言不發(fā)?!按蟾?,你可真是爽快人!以后,你要想吃櫻桃就到我們園里來,邊上的小櫻桃都熟透了,也賣不上價錢,落了可惜,你只管摘著吃。園里的大櫻桃,只要是裂口的,發(fā)黑的,都是熟透了,也最甜,可就是賣不上價格,你們只管摘著吃!”
簡單地傳授一下采摘技巧,憨子就和舅舅一人挎一個鋪了軟和里襯的籃子上了樹。一會兒工夫,兩個人就摘了一籃子,交給男人驗一下成果。男人輕輕把籃子里的櫻桃倒進一個也加了里襯的大筐里,仔細翻看著,終于露出笑臉:“你們可真是能干呢,摘得好??!”憨子只是咧著嘴笑了笑,就趕緊又上樹摘去了。舅舅接著男人又一次遞上來的紙煙點上,這才上了樹。人手多了,女人就在一邊選級裝筐,準備下午裝車去賣。女人的嘴到底是閑不住,就打量著這爺兒倆說舅舅好福氣,有這么個能干的好兒子。舅舅這才說出憨子的身世。女人唏噓著,得知憨子都二十六歲了還沒定親,就一拍大腿:“哎呀,大哥,許是咱們該有的緣分呢!”
“咋說,大妹子?”舅舅納悶地瞅著女人?!拔矣袀€外甥女在外邊打工,也二十好幾了。正月的時候,還托我做媒呢,讓我搜摸著有沒有條件好的本分的后生呢!憨子有個正經營生,掙錢也不孬,而且是很厚道的一個好后生啊!”舅舅聽了眼睛一亮,他如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憨子的婚事?!熬团屡⒆涌床簧显弁薨 T谕膺叴蚬さ呐⒆?,見多識廣的,心都大著呢?!?/p>
“這你就不明白了,我姐家那可是實在人家,就喜歡憨子這樣的本分娃子。而且他就你一個舅舅,我姐姐就這么一個女兒,孩子可作上門女婿呢。讓我看,這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姻緣!”
“那就拜托了,大妹子!”“一準兒行,等我找機會問一下啊!”
女人這樣說了還不過癮,居然掏出手機,翻出一幀女娃子的圖片來。女娃子穿著件大紅的風衣,站在一座假山前,伸出兩個手指甜甜地笑著。舅舅一見就覺得真是個漂亮的女娃子:高挑的身子,眉眼都笑盈盈的,整個人都那么水靈可愛!女人把憨子喊下樹來,遞過手機讓他看。憨子的臉紅得像猴子屁股,看了一眼立刻被女孩子甜甜的笑容吸引住了!礙于有人在場,憨子竟不敢再多看幾眼,倒是羞得差點就找個老鼠洞鉆進去!“好孩子,你放心,我一準兒給你找個好媳婦兒!這么好的娃子,哪兒去找??!”女人夸張地大笑著說。憨子和舅舅兩個人干起活來,都格外地賣力。舅舅感覺如果真能定親,那可真是天作之合啊。此時憨子的心里,姑娘那甜甜的笑比這櫻桃可是甜多了!
臨近中午了,居然摘了六大筐櫻桃!女人和男人都高興地合不攏嘴?!袄细纾屇銈兠盍艘簧衔?,要不是中午急著去賣櫻桃,真該請你們吃一頓呢!”男人似乎有些過意不去。
女人笑起來:“咱們可能真是親家呢,哪用那些禮道?趕緊把那些揀出來的櫻桃給大哥和孩子拿上!”回過頭,女人又熱情地跟舅舅說:“老哥,這些雖然賣不上價格,可是好吃著呢!尤其是這些發(fā)烏的,都熟透了,可甜呢!不夠吃,你們只管來摘好了!”幫著這兩口子裝好車,兩個人各提著十來斤的櫻桃回到工地上,吃著甜甜的櫻桃,真是心滿意足。
傍晚擦黑的光景,來福才回來,滿身酒氣。來福采買了一些豬耳朵、涼皮、油炸花生米、啤酒之類的吃食拿回來,晚飯也就不用做了。吃完飯,來福吃著甜甜的大櫻桃,聽舅舅講今天的巧遇,立馬紅了眼,說明天也要去櫻桃園。舅舅就虎著臉說:“來福,你可不能壞了憨子的好事!”
第二天,舅舅和憨子又去幫著干了一天。中午就在櫻桃園樹下鋪張塑料紙吃飯。女人早做了準備,有紅燒肉、鹵雞爪,也有醬蘿卜、醬黃瓜、炸花生米等,湊了七八樣葷素搭配的小菜,還帶了幾瓶啤酒,都是在村里小店買好的現成吃食,也算豐盛。四個人有說有笑地吃著,喝著,親親熱熱儼然一家人了。
下午忙完活計臨走,那女人一個勁夸憨子厚道,打了保票一般說,這親事只要她看中了,就八九不離十了??上?,第三天鉆井工作又開始了,舅舅很遺憾不能繼續(xù)去幫忙了。憨子也失魂落魄地不自在。一向不會做夢的憨子開始做夢了,總夢見櫻桃園里見過的照片里的女娃子!那大紅的風衣,那一臉甜甜的笑意,讓憨子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是的,憨子這十幾年來基本就沒有接觸過幾個女性啊,冷不丁地讓這樣一個照片里的漂亮女娃子鉆進了心里,那就再也放不下了。憨子對女人第一次有了心驚肉跳的感覺,還是去年夏天。
那個夏天,他們一隊人馬還在五十里外的三十里堡勘探呢。結婚幾年的振興婆娘居然找到了他們的野外工地!原來,女人結婚三年了一直沒懷上娃子。就有人出主意說,夫妻老是夢里相會,怎么會生出娃子呢?所以,想懷上就趕緊找男人去,陪他一個周,或者一個月,準保有信!振興好不尷尬,這山里要吃沒得吃,要住沒得住,真是愁煞人。
還是舅舅有辦法。工地上原本由振興和來福負責到村里采買米面肉菜,再由四個人輪換做大廚,一人一天做好大家的伙食。如今多了個女人,舅舅就讓她幫著做個飯啥的,伙食費還是他們四個人平攤。晚上,女人就在放著給養(yǎng)的帳篷里和振興一塊住。而原本住在這里的舅舅和憨子,如今就只好搬出來擠在原來振興的床上,和來福一個帳篷。
自從振興的婆娘來了山里,來福也來了精神,格外地興奮,總是沒話找話和嫂子說長道短的。山里有一個好處,就是野兔和野雞這樣的野味特別多。來福長年在野外工作,跟著山野獵人掌握了一套給兔子、野雞下套的手藝,儼然就是一個獵手。如今山里多了個女人,來福的手氣也跟著好起來,居然一連幾天都能套著獵物,一時間大家像過年一樣快樂。
山里的夏夜蚊子多,而且在密不透風的赤松林子里熱得如蒸籠。舅舅整天搖著一把芭蕉扇,嘴里嘮叨著:“風兒什么時候能吹進這山谷里就好嘍!”來福他們本來白天黑夜就穿個褲衩,幾近裸著身子,在這少有人來的大山里作業(yè)。如今,多了個女人,大家都礙著面子,雖然還光著膀子,卻都穿上了馬褲。以前一轉身就敢褪下褲子撒泡尿,如今也都不得不跑到林子深處去放水了。
一天忙下來,大家往往熱得馬褲就像被雨淋透了一般能擰出水來。晚上飯后,大家往往都要到山谷的小溪里洗個澡,涼快一下,再回來海聊,打發(fā)夏夜時光。振興的婆娘來了以后,大家自覺形成了一個規(guī)矩:振興每天晚上都和自己的婆娘到山下小溪的上游洗澡;舅舅和來福、憨子他們三個則都到小溪下游洗澡,互不干擾。
這天晚上,振興兩口子前腳走了,來福后腳也要走。來福喊舅舅和憨子,舅舅卻說懶得去了,只有憨子跟了去。來福卻并不急著往小溪下游走,倒是追蹤著振興兩口子的影子去了。憨子有些奇怪,就問他:“走錯了吧,來福哥?”來福拍了憨子的頭一下,說:“憨子,只要你別出聲,哥哥帶你看電影去!”在半坡上密密麻麻的灌木叢后,憨子清清楚楚地看到振興正給婆娘洗脊背呢!兩個人都光著身子,在月亮地里白花花的眩目!
來福立刻看直了眼睛!
憨子更是傻了!他第一次這么清晰地看見一個裸著的女人,全身熱燥燥的,下身也一下子起了反應!那一刻,山谷里滿耳的蛙鳴一下子消失了,整個山谷一下子靜謐了;還有那燥熱的天氣,也仿佛一股涼風吹來,一下子涼快了……憨子甚至感覺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
等振興兩口子說說笑笑地走遠了,他們兩個才走出來,在振興他們剛剛洗過澡的潭里胡亂洗幾下。來福一邊洗一邊盯著憨子說:“憨子,今晚的事可不敢對別人說,就是舅舅也不能說,你明白嗎?”憨子使勁地點點頭,他想,打死也不敢說啊,這不是耍流氓嗎!這樣見不得人的勾當,以后就是打死也不敢再來看了!來福洗了一會兒,又打趣地說:“憨子把你的小雞仔好好洗洗,否則非爆炸了不可!”憨子看著來福那副色瞇瞇的樣子只是憨憨地笑著,心里卻想:來福哥想媳婦真是想瘋了吧?
來福想當年找了個對象都快成親了,結果還是黃了,人家說不愿意過老是兩地分居的生活。如今來福都三十好幾了,還是光棍一條。來福曾經說:“要不是看著這份工作工資好,我他媽的非到大城市去混混!大城市不說別的,美女多呀,滿大街都是,總有能和咱看對眼的,還怕打一輩子光棍?”聽著來福的牢騷,憨子似懂非懂的。舅舅常常說:“憨子,什么時候你能找上一個媳婦,舅舅就能閉上眼嘍!”
那個晚上以后,憨子再見了振興女人就不自在起來,常常就紅了臉。如果說以前,對女人還是懵懂狀態(tài),可自打看了女人洗澡,憨子對女人就有些心動了。而櫻桃園女人給他看的女娃子照片,更讓他對女人有了無限的憧憬!鉆井機的轟隆聲,總是震耳欲聾??墒呛┳映3M惶幇l(fā)呆,連這轟隆巨響也都漸漸遠去——那個女娃子的身影已經占據了他的整個心靈。
等憨子他們再閑下來,舅舅又到櫻桃園去了一趟,可惜沒有遇上人。摘完了櫻桃的園子里,郁郁蔥蔥,風兒過處,葉子唰唰地響個不停。憨子和舅舅被這聲音鬧得心煩意亂的,可就是找不到人!
返回工地,振興和來福都表示這事有些懸了?!霸诖蟪鞘欣锎蚬さ呐拮佣佳劢绺咧兀麄兡芸吹蒙显圻@樣一年到頭在野外亂鉆的人?我的初戀情人是我的高中同學,一看我進了勘探隊,立馬甩了老子。他娘的,感情這東西哪經得起半點考驗??!”來福有自己的經驗,第一個表達意見,而且礙于面子他話沒說完呢,心里還有下文:就憨子這樣的憨脾氣,更是難讓人喜歡!
“別說得那么絕對啊,”振興也開始發(fā)表意見了,“你們的嫂子就是看上了俺,她爸她媽要死要活的,就是不同意這門親事。怎么樣?你嫂子硬是嫁給了俺……”
“得了吧哥,嫂子上次來就說,這輩子瞎了眼找上你呢,你忘啦?咱那大侄子,還是嫂子親自到這野外跟你住了七八天才結的果呢!你說,還有這樣操蛋的活計嗎?!”來福很是不服氣地提醒振興。
“我不是沒考慮呢。只是,人家說了家里就一個女娃兒,就喜歡憨子這樣無牽無掛的,可以招個上門女婿。而且咱工資又高又穩(wěn)定……”舅舅不緊不慢地說。
“得了吧,要說工資高,可不敢在這吹!人家這地盤稱作全國的果都,產蘋果全國第一!家家都有蘋果、櫻桃啥的,一年不整個十萬八萬的,那就叫不掙錢!老舅說的那個櫻桃園,少說也產個十萬八萬的櫻桃!”來福不無嫉妒地說起來,“摘櫻桃的時候,我聽人說,這里光是雇一個人工,一天都要一百六十元,還要管吃管住呢!”
“這么說,老舅和憨子是白給人家打了兩天工?”振興若有所思地說。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著,憨子只是在一邊瞪大了眼睛聽,一言不發(fā),而且抿緊了厚嘴唇,像是在一邊聽一邊思考問題。
當天晚上,一絲風兒也沒有,悶熱得很。舅舅和憨子在帳篷里長吁短嘆的,就是睡不著。床頭桌子上點著的蚊香,一閃一閃的,像是要窺探暗夜里的秘密似的,讓人好不心煩。舅舅就索性坐起來,一邊抽煙,一邊給憨子說:“別人說什么不要放在心上,說不定人家姑娘還就喜歡你這樣靠得住的人!再說,有幾個工作能像咱們這樣一個月領幾千元的大票子?舅舅當年就是舍不得這份工資,才在這野外跑了半輩子……”憨子只是嗯了一聲,并不多言語。
舅舅最滿意的就是憨子這點。這個孩子一點也不張狂,從來不會惹禍,這樣一個待人本分、做事踏實的好后生,如今可真是不多了呀!看憨子睡不著,舅舅就心疼得了不得,于是就又寬慰他說:“明天我一定到櫻桃園去一趟,再沒人,就進村打聽一下,找到那個婆娘,要個準信。若不成,舅舅一定托老家的人給你說上個媳婦!”
舅舅不知道,一言不發(fā)的憨子其實內心里早有了主見:憨子第一次有了要離開大山、離開鉆探隊、離開舅舅的想法!這個想法,仿佛一股清風吹進了山谷,立刻就引起了一陣隆隆的似鼾似鼓的回應,讓他內心深處涌起了無限的遐想與力量!而且,這股力量是這樣地讓人按捺不住,這樣地充滿了誘惑!
來福每次套著野兔或者野雞時總是說,又有野味吃啦,這樣的日子真是賽神仙?。『┳釉浺灿X得這樣的生活很愜意,很暢快,很滿足。舅舅也曾嚇唬他說:“外邊的世界太瘋狂,騙子多了去了!憨子,你這樣不諳世事的后生,如果到城里打工,非被人騙了、宰了不可!而且,說不定你被人賣了還幫著人家數錢呢!”可是,照片上女娃身上穿著的紅色風衣,像火焰一樣點燃了憨子平靜的生活。十幾年來,憨子第一次懷疑起他跟舅舅干了十幾年的工作!
如今,憨子寧愿真的被當兔子野雞宰了,也不愿意再過這所謂的神仙日子。如果再在這個不透風的山谷里待下去,說不準哪天就會被悶死!是的,他愿意到女娃們都愿意去的、那個花花綠綠的大城市里闖蕩去!他的心上人,那個不曾謀面的穿著火紅風衣的女孩子,就生活在大城市啊!
第二天,舅舅和憨子果真又到了櫻桃園。園里還是無人??上策吷系奶O果園里有人在噴藥。舅舅就少不得跟人家打聽這家櫻桃園的主人。噴藥的果農很吃驚,問啥事啊。舅舅講完事由,人家就笑了:“這么大的事,你們怎么不留個電話呀?”“嗨,要不說是我糊涂。我還以為在這總能碰上呢,再加上當時都忙活得很,顧不上,竟然連個電話也沒有問?!本司瞬粺o遺憾地說。
這果農倒是熱情,笑著告訴他們,這櫻桃園一旦摘完了果子,一年的營生就算干完了,主人是很少再來的。巧的是,這櫻桃園的主人正是他房后的鄰居,女人的那個外甥女他還見過幾次呢。這個熱情的果農答應回村給他們問問,并且說明天他還要到鉆井工地下邊不遠處的那片果園噴藥呢,他一準兒給他們捎個回話。
第二天,太陽一出來,憨子就和舅舅眼巴巴地期待著那個果農的到來。在鉆井架下坡不遠處的果園里,他們果然遇上了昨天的那個果農。果農見到這爺兒倆,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說:“我說了你們可不要惱啊……”憨子和舅舅面面相覷,心里沒了底了。舅舅盯著人家說:“你只管說,這種事哪能惱呢?!惫r干咳了一聲:“我昨個真的給你們問了,人家說確實有這么個事。只是打電話問了外甥女,人家女娃子說不想回農村生活,所以不愿在農村找對象,更不想找個搞地質勘探的……”
舅舅和憨子聽到此,心一下子涼了,盡管之前還有心理準備,可真的有了準信,還是有些接受不了。果農還解釋說:“因為事情黃了,所以人家就再沒聯系你們,不好意思嘛……”
辭別了果農,兩個人一言不發(fā)地回了工地。來福看他們一老一少都蔫頭耷腦的,就知道事情黃了。本來,憨子和舅舅下去打聽的時候,來福還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這事還用打聽?一準兒黃了!”如今真黃了,他也不由地嘆了一口氣,一起陪著難受起來。
晚上吃飯的時候,來福燉了一只早上套的野兔,而且開了一瓶燒酒,說大家都喝點,去去晦氣。幾杯酒下肚,舅舅就盯著憨子說:“好娃,你別太用心了。舅舅說什么也要給你找一門好親……”“還有我呢,老舅啊……”來福也醉醺醺地湊趣說道。
“呵呵,好小子……你……說得對,還有你!”舅舅說完竟一頭栽倒在桌子上打起鼾來。這個晚上,不管來福怎么勸,憨子都沒有沾一滴酒,吃得也很少。振興擔心地說:“憨子,可不敢太認真啊!”
晚上,憨子扶不省人事的舅舅到床上睡下,一個人躺在帳篷里,透過帳篷上的小窗默默地看著天上的月亮。月亮在這山頂的赤松林上空是那樣的圓,那樣的亮,憨子好像從沒有看到過今晚這樣圓、這樣亮的月亮。
一股清涼的風在山谷里吹起,松林立刻轟隆隆地吼起來!憨子第一次感覺到,原來這松濤真的不像打鼾,反而像極了敲響的隆隆的戰(zhàn)鼓聲!風兒吹得帳篷的小窗子來回晃動著,仿佛帳篷也搖搖欲墜!憨子一骨碌爬起來,趿拉著鞋子往外走。剛走出帳篷,一股勁風竟撲面而來!憨子就在這風里打個冷戰(zhàn),亂哄哄的腦子一下子清醒了許多……
一覺醒來,舅舅口渴得難受,翻身爬起來找水喝,竟然感覺有些頭疼。舅舅有些后悔,昨晚真不該喝這么多的酒。抓起桌子上的杯子,居然沒有水!
哎,這個憨子,怎么這回就忘了給我倒一杯水準備著……舅舅這樣埋怨著,就一眼掃過憨子的床,他一下子驚呆了:憨子的床上沒人!憨子的床上,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枕頭搭在被子上面,一方藍色的枕巾蓋住了枕頭……這個臭小子,居然能把被子疊得這樣整齊,可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舅舅這樣想著,突然就疑惑起來:“這孩子怎么起來得這樣早???”抬頭看窗外,天色灰蒙蒙的,還早著呢!側耳一聽,好像起風了,林子里刷啦啦地響個不停。
舅舅揣摩著,猛然間看到了憨子床頭的桌子上壓了一張紙,他心里一沉!可還是不相信地趕緊走過去,并順手打開手電。桌子上是一張記錄工程作業(yè)進度的紙,上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了幾行字:
舅舅:我到大城市打工去了,你和振興哥他們不用找我。以后我會回來看你們的。你口袋里的六百元錢我拿走了,坐車要用。這個月的工資你替我領了吧。
汗(憨)子
舅舅看著這別扭的字跡,老長時間沒有回過味來:他不相信這個老實得如同一截木頭的憨子,居然有這么大的城府,竟敢瞞著他出走!好容易,舅舅才大喊一聲:“憨子,憨子!”來福迷迷糊糊地問:“老爺子喊什么呢?”振興早爬起來,幾步跨出去。等來福不情愿地坐起來,振興已經返回來了?!昂┳颖恍域亓税桑俊眮砀;叵胫司寺曀涣叩暮奥暎滩蛔∵@樣打趣地問道。振興抓起床頭的手電喊道:“快起來,憨子跑了!”
“憨子跑了?!他能往哪跑???”來福吃驚地問,一臉的迷茫?!芭艿酱蟪鞘欣锶チ恕闭衽d有些急急地說。“呵呵,我還沒跑,他倒跑了!”來福倒吸一口涼氣,瞪大了眼睛。來福幾年前就吹牛說要辭職到大城市打工去,可他至今也沒有走,一時間對憨子的出走有些難以置信。
來福抓起手電走出帳篷。朦朦朧朧的山谷里正聽到松濤陣陣!一股大風迎面撲來,來福猝不及防,狠狠地打了個噴嚏——山谷里好長時間沒起這樣大的風了!
“憨子,你這個憨子!你怎么敢一個人就走了啊……”舅舅在振興和來福面前又喊了起來,居然老淚縱橫!
作者簡介:柳華東,山東省棲霞市人,長期從事中學語文教學工作,現為山東省散文學會煙臺創(chuàng)作基地副秘書長,煙臺市作協(xié)會員,《長春湖》雜志副主編,《2018年膠東散文年選》副主編。先后有百余篇文學作品散見于《中國鄉(xiāng)土文學》《中國教育報》《中國建設報》《幽默與諷刺》《三月三》《青海湖》《前衛(wèi)文學》《當代散文》《齊魯晚報》《煙臺日報》《煙臺晚報》等各類報刊。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