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
【人物小傳】孫機,1929年生,山東青島人。1949年進入華北軍政大學學習,1955年考入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yè),1960年畢業(yè)后留系工作,1979年到中國歷史博物館(今國家博物館)考古部工作。現(xiàn)為國家博物館終身研究館員,國博研究院名譽院長。
2020年國慶節(jié),孫機先生的《漢代物質(zhì)文化資料圖說(修定本)》即將由中華書局付梓,我去拜訪他。老先生高興地談起不久前習近平總書記在主持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三次集體學習時發(fā)表的關于考古工作的講話,還讀給我:“我們要加強考古工作和歷史研究,讓收藏在博物館里的文物、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chǎn)、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來,豐富全社會歷史文化滋養(yǎng)。”
國家博物館終身研究館員、國博研究院名譽院長 孫機
“這話說得太深刻、太精準了!”孫機說,不僅要把我國的考古發(fā)現(xiàn)研究透,而且要讓古代的社會生活活起來,這里面包含著文化自信,加強文化自信的目的是加強愛國主義,增強民族凝聚力、民族自豪感,“我們考古工作者肩負著這么一個任務?!?h3>要由小見小,也要由小見大
年輕時,孫機曾想寫一本書,書名就叫《物源》。那時,他的學術(shù)興趣是探究事物的來歷,他想要弄清楚世界上那么多千姿百態(tài)的東西,究竟從何而來,會向何處發(fā)展?;叵霂资甑膶W術(shù)之路,雖然沒有寫出一部名為《物源》的著作,但孫機的研究一直與“物源”息息相關,他也一直保持著最初的那份念想。
這些年來,各地出土了很多文物,有些盆、罐、瓶,人們一看就明白,知道是干什么的。但是也有些東西,學界一直不知道它們是做什么用的。文物能夠為那個時代的社會生活提供注解,但有些古代的東西沒有流傳下來,慢慢被湮沒在歷史里,今天的人們已經(jīng)不了解它們的用途,就有必要探索“物源”。他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霞帔墜子,一個是三子釵。
北京昌平明定陵出土的霞帔墜子,剛出來的時候,很多人不知道是什么。追溯起源,霞帔在唐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經(jīng)過唐宋的發(fā)展,到明代,霞帔及墜子的佩戴規(guī)定已經(jīng)嚴格:一品至五品的官員,霞帔上墜金帔墜;六品、七品,綴鍍金帔墜;八品、九品,綴銀帔墜。霞帔墜子這個小物件的變化,反映了中國輿服制度的一個側(cè)面。
三子釵的辨識也很有意思。三子釵多為銅制,一般長15—17厘米,當中為長條形橫框,兩端為對稱的三叉形;有些出土文物,居中的一股再分為兩叉,且與兩側(cè)的兩股分別彎成三個呈品字形排列的不封閉的弧圈。最開始有人把這認作擱筆的支架等物,后來在一具未被攪動的女性頭骨上端出現(xiàn)此物,才給人啟示,這可能是婦女用的發(fā)飾。
講到這里,孫機拿出他的舊作《從歷史中醒來》,翻到山東臨沂西張官莊出土的漢畫像石上的女神像,頭上清清楚楚地戴著這種發(fā)飾,“這樣我們就可以確認無疑這是一種發(fā)飾,但是叫什么名字呢?這就需要到文獻中去找答案。根據(jù)文獻記載,這個物件是三子釵,又名三珠釵?!?/p>
孫機說,研究古代文物,不僅要“由小見小”,而且要 “由小見大”。一件文物說清楚了以后,對于當時社會生活的很多方面可能都會有新的認識。這樣的例子也有很多。
比方說,西漢初年社會上普遍譴責秦始皇的暴政。在秦始皇的諸多暴政當中,有一個叫“頭會箕斂”,是說秦軍拿著一個像簸箕一樣的東西去老百姓家隨意斂收糧食,供給軍費,遭到老百姓的抱怨。前些年有學者在山東博物館發(fā)現(xiàn)了一個銅箕,上面鑄著秦始皇統(tǒng)一度量衡的詔書,證明這是個量器。從秦往下,到漢朝,雖然沒有發(fā)現(xiàn)這類實物,但是發(fā)現(xiàn)了它的模型,就是出土的一套量具,跟斗、升等一塊兒,還有一個箕,那么這個箕就是一個量具。從秦往上,戰(zhàn)國甚至商代都有這種量具。所以說,中國古代量器當中有箕量,文獻上也這么說了。出了這個箕量以后,事情就可以搞清楚了。
通過這件文物可以把秦朝賦稅制度說得更清楚。這件箕量的發(fā)現(xiàn)就是對文獻的一個補充說明,也是對當時整個社會狀況的一個說明,這是“由小見大”的例子。
孫機又舉了個例子,是寧夏固原一座北魏墓中出土的一件漆棺。這個漆棺上畫的是中原的二十四孝圖,但人物都穿著鮮卑裝,兩種文化都有體現(xiàn)。孝文帝改革以后,不僅改穿漢服,而且把籍貫都改了。原本他是今天大同那一帶的人,籍貫改成了洛陽,而且不許再說本民族的鮮卑話,引起了舊貴族的反感,導致他的兒子都反對他,后來就反叛了。固原漆棺畫早于孝文帝改革,使我們對這次改革的背景有了更多了解,從而對改革的全過程得到一個較為完整的印象。
全盤整理五千年的中華文化遺產(chǎn),目前還很有難度,尤其唐代以后的文獻浩如煙海,想要窮盡幾無可能,但整理一個朝代還是有可能的。孫機選擇了以漢代作為橫切面,先讓一個朝代“活起來”。他的嘗試,主要就體現(xiàn)在《漢代物質(zhì)文化資料圖說》里。
漢承秦制,是中國歷史上第二個統(tǒng)一王朝,歷時400多年。從國家層面而言,其制度、文化、社會等方面相對成熟,可以作為一個橫斷面去研究,而且漢代的文獻相對有限,下點功夫,可以將現(xiàn)存的漢代文獻通讀。再者,漢代文物層出不窮,可以與文獻相互印證、互為表里。投身漢代文物與文獻的世界,就有如走進一條可以歷覽漢代眾生相的大畫廊。
孫機的中國古代的物質(zhì)文化研究,既包括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等生產(chǎn)內(nèi)容,也包括衣、食、住、行等生活內(nèi)容。在《漢代物質(zhì)文化資料圖說》這本書里,孫機把漢代生產(chǎn)、生活等方面的事物,分成了100多個小題目,衣、食、住、行,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冶金、采礦等生產(chǎn)生活方面都包括在內(nèi)。
“過去,有的國家把考古研究所叫物質(zhì)文化研究所,這就是說,考古研究的主要對象是具體的物質(zhì)文化,而不是抽象的概念。還有的國家,把考古學科放在人類學里,主要側(cè)重于史前史,就是人類進入文明以前,沒有文字的時代。做這個時代的研究,只能采取層位學、類型學的方法對具體的物質(zhì)進行研究。人家說蘇秉琦先生閉著眼睛摸陶器的口沿,就能知道它是早是晚,因為他對類型學太熟悉了。但考古學在確定文物的年代之后,還要復原社會面貌。史前時代沒有文字記載,復原這個時代的社會面貌,讓它活起來,是很不容易的?!睂O機說,通盤看中國歷史,堯舜以前的歷史比較渺茫,三代以后就比較具體了,有文字以后的歷史是重點,通過實物和文獻記載相結(jié)合,對事物的認知就會具象很多。
實物和文獻記載結(jié)合,是孫機從事文物研究的重要方法。王國維提出二重證據(jù)法,是指考古的文獻和傳世的文獻相印證?,F(xiàn)在的二重證據(jù),是要將實物和文獻相結(jié)合,這樣就能把歷史事件解釋得更活了。這些更活的材料,就不僅是二十四史、十三經(jīng)這些傳世材料,還有考古發(fā)掘的古代話本、文書等各類文獻。不管是傳世文獻還是出土文獻,只要是真的、可靠的,與器物研究有關系,就可以不拘一格,拿來互相對照,擴大印證的范圍,使古器物和古文獻“打成一片”。
孫機專注于漢代物質(zhì)文化研究,已經(jīng)有四十年了。他說,這本《漢代物質(zhì)文化資料圖說(修定本)》出版后,以后不會再有機會修改了,所以叫“修定本”。這是他最看重的學術(shù)成果。
從橫斷面來說,孫機的研究考察了漢代基本物質(zhì)文化資料,從縱向來說,貫穿整個中國古代。但是他謙遜地認為,即便如此,自己仍沒有能力將各個斷代的物質(zhì)文化都以像《漢代物質(zhì)文化資料圖說》那樣的方式研究出來,其他時代的研究只能有待來者,“考古工作不只是‘由小見小‘由小見大,或者考古和文獻相結(jié)合,還要通過對考古成果的研究,認識中華文明的燦爛成就。這就不是理清幾件文物的名稱和用途的問題,攤子還要鋪得更大。”
在他看來,研究古代物質(zhì)文化,不僅能讓人們更加了解、熱愛祖國的歷史,而且能為今天的建設提供動力,“我們說考古對社會有用,不是說考古能為今天的社會生活直接提供一個什么新技術(shù),而是說考古可以增加文化自信,進而加強愛國主義?!?/p>
17世紀歐洲工業(yè)革命以前,中華文明在很多領域領先世界其他國家。有學者研究,到了清朝乾隆時期,中國的GDP還是排在世界第一的。原來只說中國有“四大發(fā)明”,其實,中國有很多發(fā)明創(chuàng)造影響了世界。英國學者李約瑟就指出,中國有70項發(fā)明曾經(jīng)領先世界,后來傳到了歐洲。
孫機舉了球墨鑄鐵的例子,1947年,歐洲的冶金專家才研究出現(xiàn)代的球墨鑄鐵技術(shù)。球墨鑄鐵比一般的鑄鐵強度更為增加,機械性能也更為改善。讓人驚訝的是,在河南鞏義鐵生溝冶鐵遺址出土的西漢鐵器里,就檢驗出發(fā)育良好的球狀石墨,它的球化率甚至符合現(xiàn)在的國家標準。雖然那個時候的球墨鑄鐵工藝還不成熟,但對我們總有一些借鑒意義。
它雖然不跟現(xiàn)在連接,但把它的古代社會就搞活了?;盍艘院笪覀兙涂吹焦糯鐣敲从兄刃?,不是那么亂,而且技術(shù)又那么發(fā)達,很多文明我們都處在世界前列。
1955年,孫機考入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yè)。從那時起,他就開始研究中國古代物質(zhì)文化。在北大,孫機最親近的老師是宿白先生。先生告訴他,考古研究要多讀書,而且要讀有用的書,讀的時候特別要注意物質(zhì)文化方面的史料,史料里會有很多“觸角”,這些“觸角”會觸及方方面面,有些東西就會互相聯(lián)系起來,成為學術(shù)研究的入口。
宿白1957年發(fā)表的考古報告《白沙宋墓》,讓孫機印象深刻。這本書不僅把壁畫中反映的歷史說得很清楚,而且文字生動,書中引用的文獻大多是第一手材料和最好的版本。在他看來,這與宿白先生原來在北大圖書館做過事有關。孫機一直謹記宿白先生的教誨,在北大學習和工作期間,也常常利用北大圖書館豐富的藏書。雖然讀書很少有直接的發(fā)現(xiàn),但讀得多了,把各種書聯(lián)系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問題。如此慢慢積累下來,就打下了做學問的底子。
學考古的學生都會上考古繪圖這門課,孫機也受過這項訓練,而且特別重視。在他的著作里都配有他自己畫的線描圖。孫機說,從年輕時試寫論文開始到《漢代物質(zhì)文化資料圖說(修定本)》,這么多年積累了上千幅古代器物的線描圖。畫圖不容易,有的時候,他吃完晚飯就坐下來開始畫,等畫完了,抬頭一看,天都亮了?,F(xiàn)在印刷條件好了,很多考古、文物圖書都直接采用照片而不用線描圖了。但孫機認為,線描圖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能把要表現(xiàn)的細節(jié)刻畫得更清楚。這次出版的《漢代物質(zhì)文化資料圖說(修定本)》,有近20幅線描圖因為原版的效果不太理想,是他重新畫的。他覺得,如果不重新畫,就那樣黑乎乎地印出來,太對不起讀者了。
如今,“大眾考古”“公眾考古”的說法很流行。孫機說,“大眾考古”不是讓大家都去考古,而是讓大家了解考古的知識。地下文物歸全民所有,進行發(fā)掘必須得到政府的批準,否則,即便是在自家院子里發(fā)現(xiàn)古墓,也不能任意發(fā)掘??脊艑W家是奉政府的命令去挖掘,這就是他的工作。如果他不為政府工作的話,那就是盜掘了。向大眾普及考古知識,應該重在普及考古的成果,而不是普及田野考古的技術(shù)或方法。
如今已經(jīng)91歲的孫機,仍然關心著當下的考古事業(yè)和國家的發(fā)展。他說,我們的國家需要向前看,考古學不是讓人們往后看,而是讓我們增加向前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