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白
在所有的動物里,我認(rèn)為馬最具有肉體美。飛馳的駿馬,俊朗、飄逸,哪個男兒不喜歡、不心潮澎湃呢?
可是農(nóng)村里多的是牛。牛的力氣大,脾氣也好,任勞任怨,我們太熟悉了。
驢呢,介于馬牛之間,個頭兒最小,樣子不好看,叫聲難聽,但驢耐力好,拉車推磨是一把好手。而且驢個子小,轉(zhuǎn)彎兒靈活,再者食量也小,好經(jīng)管,用農(nóng)村人的話說就是皮實。
我七歲時,父親遭批斗,被罰去飼養(yǎng)室喂牛。飼養(yǎng)室在村外,離村有三里路??紤]到生活起居不方便,也為了能更好地照料牲口,父親申請后,我們?nèi)野岬搅孙曫B(yǎng)室,與牛馬同吃同住,為社會主義農(nóng)村事業(yè)做貢獻(xiàn)。
那時拖拉機(jī)還少,牛馬驢騾可真是重要。父親盡心盡職,不敢有半點兒差池。
遠(yuǎn)離村莊,平時我一個人玩兒,沒意思,就跟牲口玩兒,看它們?nèi)绾纬圆荩绾嗡ξ舶?,如何嘶鳴。
飼養(yǎng)室的后面堆著木頭。有事沒事,我愛爬上去,在木頭上走橋梁。玩得沒意思了,就坐在木頭上,腿晃蕩著,手托著下巴,觀察畜生們的一舉一動。
牛老實,馬俊秀,騾子高大威猛;驢呢,矮小丑陋,起初我并不喜歡。然而,我漸漸地發(fā)現(xiàn),灰突突的驢,卻是它們之中最樂觀的一位。有事沒事它都愛亮嗓子,而且是一聲比一聲長,一聲比一聲響,似乎就它嗓門兒大。那時我還不知道有“苦驢”這一說法,就是覺得這家伙精神頭兒好,尤其在一個孩子寂寞無聊時,這昂揚(yáng)的聲音就像是號角,在義無反顧地宣泄著什么、反抗著什么。聽久了,倒有幾分喜歡,其不管不顧的架勢,就像后來特立獨(dú)行的搖滾歌手。那時崔健還沒出道,它可算得上是搖滾先鋒。
漸漸地,我也伸長脖子,吭吁吭吁地學(xué)起驢叫。父親聽到,瞪我一眼,撂給我一句:“閑得沒事學(xué)驢叫啊!”
從那之后,父親對我嚴(yán)厲起來,逼著我識字,要我努力,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將來有個好前程。
我心里抵觸,卻已學(xué)會了討巧。我知道父親不喜歡我學(xué)驢叫,我就當(dāng)著他的面學(xué)馬叫,仰天嘶鳴。父親會興奮地給我講一些關(guān)于馬的典故、成語,什么田忌賽馬、伯樂相馬、一馬當(dāng)先、萬馬奔騰、馬到成功等等,看我“孺子可教”,父親很是高興。
可父親一走,我就學(xué)起了驢叫,有股惡作劇的痛快。
好在母親不怎么批評我,聽見也只是笑笑。有一次,我一本正經(jīng)地問母親:“學(xué)得像嗎?”
母親說:“像,像撒歡的小毛驢!”
我得意起來,接著學(xué),直到那頭灰驢也吭吁吭吁地應(yīng)和起來,就像有兩頭驢在鉚足了勁兒開演唱會,似乎把嗓子都快喊破了,可就是停下來。
難聽至極!也爽快至極!
夏天父親怕我私自去河里游泳,出門干活兒時,會把我鎖在飼養(yǎng)室里。馬牛驢騾,是我最好的玩伴兒,也算是我的同學(xué)。父親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一個人知道一個天大的秘密,但他卻不能講出去,因為會招來殺身之禍。那個人被這個不能說出的秘密折磨得難受,最后,他挖了個地洞,忍不住的時候,就把秘密講給地洞。父親大概怕我和牲口親密接觸不安全,有一次,他神秘地對我說:“驢耳朵里有秘密哩,不要去亂抓。”
他不讓我抓,我偏要抓。有一天實在是熱,外面知了高聲叫,牲口們吃飽后東一條西一條地臥著,瞇眼睡覺。我也困乏,卻不想睡,突然想起了父親講過的故事,心想自己有什么秘密呢?想來想去什么也沒有。失望之余,我盯著驢耳朵,精神為之一振。我從木頭堆上爬下來,躡手躡腳,就像探險似的,有著不可遏制的激動,還有一點點奇怪的恐懼。
牲口們都睡了,飼養(yǎng)室里實在是太安靜了,連我的呼吸都能聽見。我躡手躡腳移到灰驢的身邊,我不敢驚動它,跪下來,慢慢地,把我的耳朵貼到它的耳朵上,我是真想聽聽,它的耳朵里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對于我這樣的沒秘密的小娃娃來說,有秘密總歸是讓人羨慕的。我湊上去,聽了半天,卻什么也沒聽見。再一看,驢的眼睛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睜開了,它繼續(xù)躺著,濕漉漉的眼睛明亮地看著我,似乎在說:“小樣兒,我早識破你了,把耳朵里的秘密藏了起來,你休想得到?!?/p>
我有點兒來氣,抱著它的脖子,抓住它的耳朵,蹂躪它,用手指去鉆它的耳朵,掏耳屎一樣要把它耳朵里的秘密掏出來才肯罷休。
驢被弄疼了,它擺頭掙開我,站起來,吭吁吭吁地叫了起來。
神秘的氛圍,瞬間被打破了。牲口們陸續(xù)醒來,外面陽光火辣辣的,父母也回來了,一切都恢復(fù)日常。似乎剛才的一切,根本就沒有發(fā)生,或者被一種奇怪的力量藏了起來。除了我知驢知,不會有人知道我們干了什么。這,如果也算秘密,我要不要講給父母?
為了證明我不是沒有一點兒秘密的小娃娃,我和灰驢一樣,選擇了把心事放進(jìn)耳朵里。
當(dāng)飼養(yǎng)室的門大開,陽光刀子一樣射進(jìn)來。我們相繼跑到院子里。在白楊樹的樹蔭下,我踮起腳摟著灰驢的脖子,像是對秘密的掩護(hù),又像是同謀,我們?nèi)魺o其事又鄭重其事地繼續(xù)親昵著。突然之間,灰驢吭吁扯了一聲,然后馬嘶牛哞,院子里頓時歡騰起來,有了狂歡的興奮。
連不善音樂的騾子,也優(yōu)雅地跳起方步。父親正在喝水,他目瞪口呆,然后是啞語。因為他的呵斥已經(jīng)失效,很輕易就被淹沒了。我心領(lǐng)神會,扯開嗓門兒抓住時機(jī)吭吁吭吁地叫起來……一股不可遏制的力量、造反的沖動,把我們的夏日搖滾推向高潮!
[責(zé)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