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益
《鹿城詩集》是明梁辰魚詩歌的匯集。人們歷來關注他的傳奇《浣紗記》,對《鹿城詩集》的研究甚少。殊不知他的詩歌不僅記錄行蹤交往,體現(xiàn)性格意趣,成為文學成就的標志,也可探究他創(chuàng)作傳奇《浣紗記》時的心路歷程。
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梁辰魚西游湘、鄂、贛等地,見識永嘉、括蒼諸名山的壯麗,對于他的人生,無疑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都滓袘讯住?,寫于南游永嘉、西游湘鄂之際。其一:“離離禾黍半秋原,落日煙中見曉痕。晉世銅駝荊棘滿,石家金谷水云屯。白頭空作江南賦,青草誰招塞北魂。時事驚心卷簾坐,戎葵花落又黃昏?!逼涠骸皾M郭繁華盡草萊,金閶亭下晚潮回。黍離故國向誰問,麥秀蕪城只自哀。此日燕歸空有樹,當年鹿去已無臺。憑高一望千山暮,零落碧云天際來?!痹谛绣齑掖?、飽覽大好山河之際,梁辰魚內(nèi)心竟陡生悲涼,發(fā)出故國今不如昔的怨憤。眼前如畫的景象,引發(fā)出他對都城的慨嘆和對故鄉(xiāng)的牽念,胸中的情感用“荊棘”“驚心”“自哀”之類的詞語,表達不盡。黍離的意象,悄然呈現(xiàn)亡國之痛的美學內(nèi)涵。也許他已開始思考,如何將一部以西施、范蠡的悲歡離合為線索的傳奇,寫出吳越兩國興亡史,抒發(fā)深沉的黍離之悲?!朵郊営洝で堋芬徽鄣牡腊住扒лd吳宮皆禾黍,嘆故國已無主”,《泛湖》一折小生的唱段“路岐,城郭半非,去故國云山千里。殘香破玉……沈醉,斷送蘇臺只廢基”,其深沉意味,不正與他的詩句異曲同工嗎?
詩集中還有很多詩可作印證?!度偞蠓蚰埂愤@樣寫道:“山木渚云邊,春風哭杜鵑。澤蘭猶有奠,碑石已無年。世主空妨諫,孤臣不自賢。羈魂何處吊,空誦大招篇?!绷撼紧~祖籍河南大梁(今開封),身長八尺余,眉虬髯,好任俠,家有華屋,接納四方奇士英杰,無疑是北方人的性格。這位望族后裔不屑于功名,醉心于將昆山腔新聲應用于傳奇,囀喉發(fā)響,聲出金石,“一第何足為輕重哉”。見到了三閭大夫屈原的墓,他內(nèi)心的情感大潮再也無法阻攔。誠如他的好友、戲曲家、文學家屠隆所說:“伯龍既長麗情,復多曠度,身有八尺之軀而家無百畝之產(chǎn),入媚其妻子而出傲其王侯。故天壤間何可無斯人,何可無斯語!”
《鹿城詩集》中有《感遇》二首,可以清楚地看出他自視頗高,不愿阿諛權貴的性格。其一:“物類既自殊,人性亦不侔。舉世賤丘壑,爾獨輕王侯?!边@清楚地顯示了他孤傲的性格。其二,借助攪混在泥塵中的良玉,表達卓爾不群、出污穢而不染的心志:“雖荷清廟賞,雕琢失其真。向無卞氏知,千載甘沉淪。至今荊山陽,精光猶嶙峋。”
東漢末年有一首民謠《董逃歌》,敘述董卓脅迫漢獻帝遷都,導致老百姓流離失所的慘狀,表達了人們對于董卓的痛恨與憎惡。唐代詩人張籍、元稹和南宋詩人陸游也先后寫過題為《董逃行》的詩詞。梁辰魚在同樣的詩題下這樣寫道:“東京全盛稱洛陽,王侯宅第遙相望。隴西太尉恣殺掠,滿城飛失雙鴛鴦……董逃董逃向西所,江左孫郎猛于虎。持茅者誰乃布爾,黃金散盡空塢。膏銷骨盡復揚灰,不如邙山一土。”從含淚帶血的傷痛、直面悲劇的憤慨、解剖歷史的深思中不難看出,梁辰魚的內(nèi)心世界始終縈繞著歷史興衰、國家成敗的黍離之悲。他對于吳越爭霸的思索,遠遠超越那些汲汲于功名的讀書人?!朵郊営洝分徊贿^是他借助某個歷史題材對懸解的疑問做出回答罷了。
梁氏家族出自河南大梁,是其十一世祖梁仲德任昆山州官時,遷居昆山的。梁辰魚的性格中,既有北方人的爽直豪強,也有江南人的溫厚深邃;既有義俠的勇武擔當,也有文士的倜儻風流。昆山腔從來都是紆徐委婉、充滿了陰柔之美的。他深得其中三昧,筆下的作品中,《浣紗記》以浣紗女西施為主角,《鴛鴦記》《紅線女》《紅綃記》等傳奇中塑造的女性形象,既有俠肝義膽的巾幗英雄,也有神奇色彩的仙界女子;既有純潔嬌憨的懷春少女,也有細膩溫婉的閨中思婦;既有重情的底層女子,也有孤獨的深宮怨妃,甚至還有年華已逝猶未嫁的女性和少數(shù)民族女性。他用自己的筆墨,構建了一個既真實又虛幻的女性世界。以改良后的昆山腔為文化軸心,滲入獨特的生命體驗和追尋自由的情懷,他對女性世界充滿關懷、體諒和同情,并且描摹、刻畫她們個性迥異的舞臺形象。這些形象的展現(xiàn),促使昆山腔異軍突起。
《鹿城詩集》中還有不少作品刻畫了你儂我儂、纏綿悱惻的情愛。比如《紈扇》:“朝來兩蛺蝶,分宿花房雨。紈扇亦多情,拂爾雙飛去?!奔w扇在這里何等善解人意,讓蛺蝶盡情地雙宿雙飛,不受任何羈束。清商曲歌在“吳聲歌”的標目下有《子夜歌》十二首,每一首都巧妙地傳達了深閨女子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邂逅得逢郎,念郎別來久。倏忽臉雙紅,不是飲卯酒?!薄皻g別在咫尺,欲去何徘徊。始知恩愛深,多從怨中來?!比鐓歉枰话阃ㄋ滓锥?,卻在責備嗔怪中,流露出火辣辣的情愫。
他還寫有這樣的詩句:“暑極解衣臥,垂簾不掩門。歡來即共枕,不嫌儂無裙?!薄凹偃绮挥们樯难酃鈱Υ?,那么可以體味,這些直率的詩句恰恰是青春生命之花的絢麗綻放。江南日常生活中的女性形象,與梁辰魚鐘愛的英雄西施、紅線女、紅綃女是一脈相承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他的家國情懷使然,也是他滋生黍離之悲的一個緣由吧。
(題圖:《浣紗記》書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