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史鐵生因失去了行走的能力而獲得了超凡的思想能力,因失去了空間而獲得了時間。他的生活范圍已十分狹小,但他的時間卻被拉長。眾生的生命都是快鏡頭,如永不停息的鐘擺,唯獨(dú)他的生命是慢鏡頭,像飄浮的游絲。仿佛他從上帝那里盜取了時間,或從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公式里獲得了時間。其實(shí),他的時間來自他自己,來自他深邃幽遠(yuǎn)的冥想,來自他思想的時速,來自他每一寸時光中蘊(yùn)藏的無邊廣闊的價值。
在他當(dāng)初謀生的那家小福利廠附近,有一座古舊的寺廟。它們相距很近卻屬于不同的時態(tài)。被生活的惡作劇所捉弄的史鐵生曾經(jīng)希望告別現(xiàn)實(shí)的憂患而皈依圣潔的宗教。他常搖了輪椅到廟墻下閑坐,年代久遠(yuǎn)的廟堂可以抹去時間的邊框,令他沉浸在無邊無際的思想遠(yuǎn)景中。寺院的沉靜空寂、清疏簡淡使他疲憊的靈魂望到了一處溫暖可親的彼岸。他并沒有脫離紅塵,然而那段歲月最終引領(lǐng)他進(jìn)入另一種時空,使他可拋開一己之痛,專注于形而上的思考?;蛟S他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太好的生命個案,靈與肉的痛苦將普度他參悟出人生的真諦。當(dāng)肉體的殘疾使他歸于靜止,他的思想?yún)s一天天地活躍起來。當(dāng)上帝試圖摧毀形而下的生活,那么,對形而上的執(zhí)著,則顯示出它的高貴。如友人孫郁所說:“大病一場后,世俗的東西好像便失去了以往的效用。茫茫塵世,無邊的苦惱,一切一切的身外之物,都被另眼看待了?!笔疯F生不是張鐵生,他是對自己的生命有著精神上的要求的人。在那篇著名的《我與地壇》里,他便完成了個體生命對宇宙、有限對無限的對話。
史鐵生為什么要選擇地壇呢?離家近,景象清幽,無人打攪,這些固然都是原因,卻又不是根本。地壇是人與大地“通話”的地方,在那里,人可以找到與天地自然對話的管道。在這里,思想可以聚攏起來,考慮一些根本性的問題,就像當(dāng)年在廟墻下一樣;在這里,思想者能夠得到天地萬物的啟示,從而完成精神上的修煉。正是在此,史鐵生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把自己,把世界想了個明白。地壇依舊,他卻從青年走到了中年,度過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歲月。地壇對他人來說只是個普通的公園,對于史鐵生來說卻是再生之地。他在地壇冥想、參悟,他不是以殉道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沒有“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不痛苦,誰痛苦”的悲壯和狂妄。他沒有把自己精心打扮成思想的斗士和精神的圣徒。他是一個凡人,有著普通人的悲歡與脆弱,我聽得到他靈魂的喘息,感受得到他思想的寧靜。
史鐵生在思考里獲得了自己的時間和空間,只要祭壇的石門不倒,他的大道就永遠(yuǎn)鋪滿光輝。
(選摘自 《北京晚報(bào)》2011年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