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文華
2005年,我就與黃裕生師結下友誼,這些年在思想上的成長亦與黃老師密切相關。近日,馬寅卯師囑我為黃老師在“賀麟講座”上所作的專題講座做一個評論,誠惶誠恐。在此,斗膽循著“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古訓把一些學習的心得和感受與黃老師和諸位師友分享。
——按語
1840年以來,在西方“堅船利炮”的沖擊下,中國社會開啟了它的重構過程。與之相應,漢語思想界也面臨著重新言說自身的任務,由之,如何理解西方社會及其更深層的思想問題,并在這種不斷深入的理解中重新確立自身,就成為籠罩在一代又一代中國知識人頭上的宿命。技術、制度、文化,及至這種文化根基處的自由與信仰,是這個進程中幾個標志性的節(jié)點,到20世紀末,漢語思想界對自由和信仰的一系列深度闡釋標志著中國思想界開始真正消化西方思想。相較于技術上的學習、制度上的模仿創(chuàng)制,以及文化觀念上的相互耦合,中國知識人在自由和信仰上的一系列闡釋注定要更加深刻地鐫刻在未來的世界歷史進程中。黃裕生教授的系列著述都會深刻地融入到這個歷史的進程中,也注定會在中國思想史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自由是黃裕生教授這些年來關注的最核心的話題?!秾ψ杂傻淖穯柵c論證:作為一種自由理論的德國哲學》一文則既是黃老師對過往思考的總結,也是一次再出發(fā)。對自由作形式性的論證,并以此為根基邏輯性地推演出現(xiàn)代生活總體的相關原理(康德哲學的核心工作),是黃老師為漢語思想界、漢語社會作出的重要的闡釋和論證工作。這項工作對于千年以來的中國社會的革新有奠基性意義。在現(xiàn)代生活世界中,自由及其相關原理橫亙在古代與現(xiàn)代之間,是劃分它們的標志。一個民族如果不能在自由原理中重建自身,很難講它會有現(xiàn)代歷史意義,生活于其中的人們也不會使其行動擁有出于自身所是的正義或真理意義。黃老師通過康德之眼深刻地看清這個問題,并在漢語思想界中作出了應該是最出色的原理性奠基。
更難能可貴的是,黃老師的這篇文章不再滿足于自由的純粹形式性,而是從形式性的自由過渡到自由的現(xiàn)實歷史,以至于自由形而上學(自由存在論)的領域,這既是思想本身的邏輯進展,也是生活和歷史及世界的“訴求”。作為整體,它們乃是現(xiàn)代性、啟蒙的內(nèi)在意義?,F(xiàn)代世界以啟蒙確立自己,如果啟蒙的整體意義得不到完全而徹底的評估,同樣很難講中國思想界真正理解了啟蒙,中國社會的啟蒙就更是遙不可及?,F(xiàn)在學界很多人都在批評啟蒙和現(xiàn)代性的內(nèi)在困境和不足——誠然它也確實有著內(nèi)在困境,但無論如何,我們需要在這個整體里面去追問,而非外在地、不著邊際地所謂批判。黃老師的這篇文章學理性地闡述了這些內(nèi)容,有助于擦亮漢語思想界的眼睛,成為我們再出發(fā)的重要力量。這一步一旦踏出,一個有著無限可能性而光明的未來即將向我們打開!
這些年來,我從黃老師這里受惠良多,也一直試著進入黃老師的思想世界,并沿著黃老師的方向作出思考。在這個學習也是對話的過程中,我對自由及其相關的問題有些不同于黃老師的思考,現(xiàn)求教于黃老師。誠然,從思想的內(nèi)在邏輯看,一旦自由通過道德得到認識性的論證,自由的原理體系也就是能夠給出的;原理之所謂原理在于它要成為生活的實在內(nèi)容,于是,作為生活和歷史的基礎的自由理論也就是有實在意義的。但同樣無可置疑的是,作為生活和歷史的基礎的自由理論需要反思生存與自由的關系,如果缺少了生存的見證,自由理論就有淪為空洞理想的可能——啟蒙時代的思想家們建構起各種各樣的理論體系,但大多都隨著他們的離去而離去了。為了擺脫這種隨著自己的離開體系也便離開的困境,我一直問自己的問題是:作為自由的認識基礎的道德法則于人的生存而言真的是可能的嗎?或者說,人真的能在生存中見證到完善的道德法則(這是康德論證自由的核心)嗎?
在后期“宗教”文本中,康德否定了這一點。即:能理知耶穌是道德上完滿的人性原型,盡管證明人被賦予理性(道德法則作為唯一的理性事實也是這種意義上成立的),但這種理性存在者卻在根本上是有限的。換言之,人在生存中能夠“看到”無條件的道德法則實乃是出于耶穌這一完滿的人性原型。把康德批判時期的著作和宗教哲學文本作為一個整體來閱讀,就會發(fā)現(xiàn),根據(jù)理性,一套自由理論盡管是可能的,但在生存的起點上,正因為信仰(耶穌是人性原型),自由理論才是有基礎的——在我看來,康德哲學的真正落腳點在這里;進一步的追問也需要從這里出發(fā)。據(jù)此可言,理性的“成熟”意味著人能夠生存在自由之中,但并不意味著人是自由的:不能把人這種“自由存在者”混同于“自由存在”,兩者是有絕對界限的。這個絕對界限就是對自由和自由的根據(jù)乃是奧秘的自覺。也是因此,根據(jù)問題開始成為后康德思想家們運思的重心。
康德之后不久,黑格爾盡管以善的實在性作為基礎消化了主觀上的“能夠”或“應該”,但其斗爭中的“自在自為”應該就是對這種絕對界限的體察,換言之,歷史哲學是在斗爭中的“要成為……”的自由歷史,而非自由歷史本身。自由歷史只能在生存之外的“另一種眼光”(上帝)中呈現(xiàn)。如何“獲得”這種眼光呢?我想,這是現(xiàn)代性和啟蒙,甚至是思想本身的內(nèi)在的,也是最根本的局限。以這個局限為基礎運思,或許能夠“讓”我們對自由及其更深的根據(jù)有進一步的思考。而這,便是黑格爾的形而上學、謝林的自由體系,以及海德格爾對存在問題進行追問的內(nèi)在契機。
所以,我想,如果能在生存中見證到作為自由存在者的“我”與自由本身(超驗自由)的張力或許能夠帶動我們思考一種“別樣的自由”。與這個問題深切相關的是,如何在現(xiàn)代甚或后現(xiàn)代(如果有的話)的自由存在論中追問人的自由存在與信仰身份相關的一系列問題也便更加切身和迫切了。
不過,無論如何,很幸運,在這條無盡的思想道路上能夠與黃老師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