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
鐘是一位南方的少年,住在城市的樓房里。鐘小的時候,常聽到人們談論北方的那些窯洞。每當遇到這種時候,鐘就會豎起耳朵緊張地傾聽,激動得全身發(fā)抖。但大人們的談論總是隱晦、躲閃,并且模棱兩可的。
“窯洞不是建在山下嗎?山也不見得可靠吧?紅土又怎么樣……”
“窯洞好,冬暖夏涼,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捎腥苏f窯洞并不是它們表面的那個樣子,你無法看透它們?!?/p>
“據(jù)說有一家獨自挖了一個窯洞,孤零零的,在一座荒山下。后來就消失了。村里人去找那家人,根本找不到?!?/p>
“建窯洞這種事很有講究的,不能隨便起意,也不能馬虎選址?!?/p>
“昨天傳來噩耗,十幾個洞一齊坍塌……”
鐘注意到,當大人們聚在一起談論這個話題時,他們的表情就變得非常鄭重,非常嚴肅了,并且每個人都有點像在自說自話,并不期待別人馬上回應自己。反倒是擠在大人堆里的鐘暗暗著急,小腦瓜轉(zhuǎn)個不停,希望從這些話里聽出某種意思來。當然每次收獲的都是沮喪。但這沮喪并沒有挫敗他的好奇心,隨著年齡的增長,鐘對窯洞話題的關(guān)注反而越來越密切了。他也看過一些圖片和文字描述,但鐘認為它們都空泛而刻板,遠不能同人們的議論相比。所以很久以來,鐘的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這個疑問:為什么人們喜歡聚在一塊談論窯洞?為什么這種談論總像既沒有目的,也沒有結(jié)論?為什么他這個旁聽者也很想?yún)⑴c談論?
有一天夜里,鐘所居住的城市發(fā)生了地震,鐘和父母摸黑下樓,跑到了外面。但地震并不嚴重,十幾分鐘之后就停止了。這時鐘對母親由衷地說,要是住窯洞就好了。沒想到一向和藹的母親聽了他的話大為生氣,說他好高騖遠,志大才疏?!案G洞是隨便可以住的嗎?”她呵斥道。媽媽說得他滿臉羞愧,這時他發(fā)現(xiàn)路燈下還有幾個人瞪著他,仿佛他是個怪物一樣。
現(xiàn)在離那次大地震已過去了好久,鐘已經(jīng)長成十五六歲的少年了。最近他對于窯洞的渴望空前地強烈。但是與誰去談論呢?鐘一貫不善言辭,而且他認為這個話題對于他來說是最沒有信心的,他只能暗自在心里琢磨,無法與人真正交流。啊,那種從門臉上透出的微笑!啊,那種內(nèi)涵豐富的嶄露!啊,那種滴水不漏的堅守!啊,那種關(guān)于無限給予的允諾!啊,那種強橫的封閉!他就這樣東想西想,成日里神情恍惚。但爹爹并不為鐘擔心,他說這是青春期的躁動。
鐘雖性格內(nèi)向,卻也有一個長期的好友,五十六歲的環(huán)衛(wèi)工老豐。鐘從未同老豐討論過窯洞的事。但老豐這位單身漢是極為敏感的人,不知道采用了什么方法,他總是能看得透少年的心事。最近一段時期,老豐開始以暗示的語氣來同鐘談論他的心事了。
當鐘坐在老豐的小屋里的藤椅上時,老豐無緣無故地就激動起來。
“鐘,如果你藏身的那種微型小房子的后壁忽然開裂,露出黑乎乎的深洞,你會做何反應呢?”
鐘起先沒有回答。但老豐在他面前快速地踱步,令他心神不安,反復地譴責自己的冷淡。最后,鐘鼓起勇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也……也許,就鉆進去了——要是無處可藏的話。那后面不是山嗎?如……如果是山,就不會墜下去……您說是嗎?”
鐘說完后,老豐就在房間當中站住了,響亮地拍了三下巴掌。
“鐘,你已經(jīng)長大了,可以干事業(yè)了。我看出來你是個正直的少年,我們這個世界需要你?!?/p>
鐘漲紅了臉。他聽不懂老豐的話,但朋友的話讓他感到了欣喜。
“您的意思是說,我可以獨自做決定了嗎?”鐘問道。
“對啊,小伙子,你不是一遍又一遍地做了許多準備嗎?打雷下暴雨的天,去張公廟那里面探聽一下吧?!?/p>
從老豐家出來走在街上,鐘的耳朵里滿是那種爭吵聲。鐘心里想,這些南方人,個個想住窯洞,可他們又享受不到那種待遇,所以才心煩吧。為什么他們不敢正面談論這件事呢?可能有什么忌諱?老豐提到的張公廟,鐘其實去過好幾次,那里頭擁擠不堪,煙霧繚繞,所有的成年人說話都只說半句,他這樣的一個少年,在那里能打聽到什么信息呢?老豐說要打雷下暴雨時才去那里探聽,這是什么意思?不管怎樣,鐘決定按老豐說的去做了。這就叫獨自做決定嗎?
鐘穿上雨衣,打著傘正要出門時,母親攔住了他。
“媽媽為什么要攔我?我從小到大不是都很聽話嗎?”他說。
“你聽聽這雷聲,這是要出人命的天氣??!”媽媽驚恐地說。
“只是在屋里聽起來是這樣。我平時總是在屋里聽雷,尤其在半夜。但我想,只要……只要到了張公廟……”
鐘沒說完,因為他又結(jié)巴了。
“張公廟!”媽媽尖叫一聲,頹然坐在椅子里,“原來我兒常往那里跑,可那里是末日??!”
“是末日也不要緊吧。我在做準備……”
她“啊”了一聲,閉上眼不再說話了。
鐘趁機溜到了外面。雷聲的確很兇猛,閃電像要劃開地面。鐘腳不停步地走,有聲音在他身體里面催促他,使他忘了害怕。有一道閃電閃到了他身上,他的半邊身體短時麻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
可是張公廟并不在城里,而是在五百里路遠的外省。鐘在雷雨天跑了出來,要去張公廟,卻完全沒有想好如何去那里。以前幾次他都是坐長途汽車去的,可現(xiàn)在那一路長途車已經(jīng)取消了。鐘舉著雨傘,圍繞著城市走啊,走啊,走啊……后來他問一個路人,是否還有去張公廟的車。
“就憑你這副模樣?”那人打量了他一眼,說道,“那邊的人們快要回來了,你最好再多走走,說不定能遇見他們。”
雨小了,天卻很快黑下來了。在城邊上,一群一群的人影影綽綽地出現(xiàn)了——那條街道沒有路燈。鐘鉆到人群當中。他穿著雨衣的形象很顯眼,周圍的人都感到了他是一個異己。
“又有了新的造型。不過我并不特別關(guān)注造型,因為萬變不離其宗。”
“這個人是誰?鉆來鉆去的,顯得很貪婪……”
“管他是誰呢。我還在回憶廟里的情形——我們看到的是真實的情況嗎?它的進深只有兩米多,怎么一裂開就到了山肚里呢?真想不通?!?/p>
“多想想就想通了。比如北方的窯洞出現(xiàn)在寺廟的墻上這種事,我們不是馬上就理解了嗎?我從不大驚小怪?!?/p>
“我看沒人猜得出我們是坐哪趟車回來的,大家都知道沒有車通那里?!?/p>
因為太激動,太慌不擇路,鐘踩到了一個人的腳背。那人用力將鐘掀翻在地,口里咒罵了一句,“小蝴蝶!”
鐘躺在被雨淋濕的地上,心里想,為什么罵他“小蝴蝶”呢?這并不是罵人的話啊。也許這個人只是對他表示親熱吧,可他力氣也太大了。待鐘爬起來時,人群已經(jīng)走遠了。鐘還在想著張公廟,差點將窯洞的事都忘記了。人總是只記得自己去過的那些地方,所以鐘就將張公廟當作北方的窯洞來思考了。他對自己剛才的行動很后悔,他老是慌慌張張。
“你是誰呢?剛才我聽見有人叫你小蝴蝶,可是我看不見你的翅膀。”
“我的翅膀掉了,可能我已經(jīng)死了吧?!辩娬f。
他聽出是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可是他不想同小孩說話,就故意說自己已經(jīng)死了。那聲音從老刺槐的樹干里發(fā)出來,怎么回事呢?在這樣的黑暗里,鐘十分盼望暴亂。如果暴亂,他就可以趁亂謀利——比如擠上一輛長途車,任汽車開往哪里;比如殺兩個小販,雖然他不知道為什么要殺小販。然而卻沒有暴亂,只有無邊的黑暗,連那老槐樹也不再發(fā)出聲音了。
精疲力竭的鐘回到了家里。那時天還沒亮,他看見媽媽躺在院子里的吊床上,頭發(fā)垂下來。
“媽媽!”他喊道,然后羞愧地站在吊床邊。
“我兒這么快就回家了啊。我正在替你構(gòu)思呢,我在想那些窯洞的設計圖。你說點式建筑好呢還是排式建筑好?”
“我不知道,我完全沒有概念?!?/p>
“天哪,我怎么會忘了這一點。你必須做起來才會知道怎么做,對吧?就像我的一個朋友一樣,他在閣樓上搭了一個燕子的窩,后來果然有燕子飛來過冬了,是一對夫妻鳥?!蹦赣H激動地跳下了吊床,又說:“看來夜里我沒有白等,鐘已經(jīng)是男子漢了?!?/p>
鐘有點激動,但他不知所以然。他聽見自己心里有個聲音在歡呼道:“啊,窯洞!”此時他想到的卻是老槐樹樹干上的洞,那上面一定有個洞,不然怎么會藏著小男孩呢?
“媽媽,我也想構(gòu)思一個拱形窯洞?!?/p>
“好主意。那你明天夜里出走吧?!?/p>
“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隨便走走吧,總會遇見那些人的。”
鐘吃過早飯后,在廚房里一邊洗碗一邊發(fā)呆。樓下一個小孩起勁地叫:“鐘!鐘……”是鄰家小弟,鐘不想理他。他開始細想媽媽和路人的話。這兩個人都建議他到外面走走,說總會遇見“那些人”。鐘認為他倆指的都是同窯洞有關(guān)的人們。為什么他必須從別人口中去獲得關(guān)于窯洞的知識呢?也許不是獲得知識吧,因為他基本上聽不懂那些人的議論。還不如說是獲得共鳴,他不是每次都產(chǎn)生共鳴嗎?對,就是共鳴。老槐樹啦,商店門口的石獅子啦,廟宇上的飛檐啦,也同他產(chǎn)生過共鳴。看來他明天夜里又得出走,去找那些人或那些事物。只有在這類持續(xù)的活動中,他才有機會想窯洞的事。是真真切切地想,不是泛泛地想。是根據(jù)某人的語調(diào),根據(jù)石獅上的陰影去細思,不是憑空捏造。
洗好了碗,他從廚房的窗口伸出頭去,看見了好友老豐。老豐正推著掃街的綠色小推車往家里走。
“老豐啊!”鐘急煎煎地喊。
他喊完就沖到樓下,沖出院門,來到了街上。
老豐樂呵呵地向他招手。
“小男子漢,上我家去玩玩吧?!?/p>
天那么藍,云那么高,兩人興沖沖地往老豐家走。
坐在小屋里的藤椅上,喝了一杯茶之后,鐘昏昏欲睡了。但鐘不甘心,他掙扎著說出一些字:“廟……途……北方……”然后就打鼾了。
老豐幫他蓋上絨毯,吃吃地笑著。
大約過了十分鐘,鐘突然跳起來對老豐說:
“我的構(gòu)思出來了!”
老豐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慢條斯理地問他:
“馬上走,還是休息一會兒再走?”
“馬上走!”鐘堅定地說。
鐘坐在老豐裝垃圾的小手推車里打瞌睡。起先鐘不明白為什么老豐要用手推車推著他走,老豐就告訴他說,因為路途遙遠,一路上又需要不中斷構(gòu)思,所以只好兩人輪流坐在車里進行沉思。鐘想了想,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就同意了。垃圾車里胡亂塞了些海綿,坐在里面倒也蠻舒服的。鐘認為老豐對于他們應該走哪條路應該是胸有成竹的,所以才讓老豐先推著他走。然而鐘坐在車里根本無法構(gòu)思任何事,只是在昏昏欲睡中掙扎,一邊掙扎一邊譴責自己。鐘還感到老豐明明知道他在磨時間、偷懶,卻一點也不生氣,相反還很高興,推著車走得很快,還吹口哨。后來鐘就索性厚顏無恥,選擇了一個較舒服的姿勢,進入了睡夢中。
當鐘醒來時,他倆已經(jīng)到了平原上。老豐放下車子,讓鐘來推,他自己則坐進了車里。平原上僅僅長著少量的淺草,沒有路,可又到處都是路。鐘問老豐應該往哪邊走,老豐讓鐘看著辦,還說紅土之鄉(xiāng)就在前面,最好日落前趕到。鐘一邊推著老豐胡亂走,一邊暗自思忖,紅土之鄉(xiāng)肯定不會是北方,因為他們不可能在半天之內(nèi)就從這個國家的南方走到北方。此刻呈現(xiàn)在眼前的平原鐘的確從未見過,地圖上也從未有過標示。鐘看了一眼老豐,發(fā)現(xiàn)他在緊張地思索。
“我們已經(jīng)離開家有多遠了???”鐘問。
“遠到你無法想象!”老豐用嘲弄的口氣說道。
鐘沉默了,默默地走路。幸虧推著車走并不累,而且前方總是那一式一樣的路況,不需要集中注意力。然而鐘的腦海里還是一片空白,根本產(chǎn)生不了關(guān)于窯洞的構(gòu)思。他想,莫非他的那些構(gòu)思全跑到老豐的腦海中去了?瞧他那副緊張的樣子,他是在害怕嗎?
“老豐,您在構(gòu)思嗎?”鐘小聲地問。
“不要提這種事。人怎么能刻意……”他皺著眉頭沒有說下去。
就在這時,鐘看見自己的前方忽然出現(xiàn)了山的幻影。他記起了資料上面所說的:“窯洞傍山而建。”熱血沖上了他的腦門,他開始飛跑了。
“你哪里去?!你哪里去?!”老豐慌亂地喊道。
鐘只顧朝那些山的影子瘋跑,腦子里很多念頭像雨后的蘑菇一般生長,新的蓋過舊的,擁擠不堪。不知什么時候,老豐已經(jīng)從車里跳出來了,但他沒覺察到。他感到自己的兩條腿變得特別有力量,簡直可以一直跑到遠處的山里去。
忽然,那手推車的車輪發(fā)出一聲痛苦的銳叫,鐘嚇得立刻停了下來。這時他才記起了老豐。“老豐!老豐??!”他大聲呼喊。
一座高山出現(xiàn)在他面前了。有一個人亮著手電朝他走來。
“你來了啊?!蹦侨苏f,“我還以為你早晨來呢。你瞧,現(xiàn)在已經(jīng)這么晚了。反正這時候什么都看不清了,隨便在哪個窯洞里湊合一夜吧。”
鐘聽了這人的話暗中欣喜——他總算沒白白辛苦一場。
“也好,您看著辦吧,我要求不高?!辩娬f。
“這只能由你自己決定,我才不管你的事呢。小心,這里有個坎?!?/p>
鐘果然被磕了一下,跌倒在地。那人嘻嘻地笑起來。
“你記得那首關(guān)于山的童謠嗎?”他問。
“記得。”
“那你說說看。”
“原先沒有山,后來就有了?!?/p>
那人沉默了。他老是用手電照著一個地方,鐘看見亮光中有一條老虎的尾巴。那人指著老虎尾巴問鐘是否愿意同這種熟悉的動物呆在一起。
“可我同它并不熟悉?!辩姷穆曇粲悬c顫抖,他拿不定主意。
“你是想另謀高就吧?我告訴你吧,這些洞全都擠得滿滿的了,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了,就是這只動物所呆的這一個。你去不去?”
那人說話時嘴里發(fā)出“咝咝”的聲音,身影也變得越來越像一條大蛇。鐘害怕地挪開身體離他遠一點,但他總是挨上來。
“怎么樣?打定主意了嗎?”他又說。
鐘感到有冰涼的鱗片貼著自己的臉頰,全身開始簌簌發(fā)抖。
“去!”他說,他豁出去了。
他的話音一落,那人就消失了。
四周變得伸手不見五指,空氣有點悶悶的?!澳沁@就是那個窯洞?”鐘在心里對自己說。他想,他可不能隨便亂動,因為老虎就在身邊?,F(xiàn)在他能做什么?對,他應該可以構(gòu)思了,他很想構(gòu)思。啊,他腦海中出現(xiàn)圖案了!那個圖案可說是“匪夷所思”。但他還不滿足,他又想出了另一個圖案,這個圖案更離奇,洞的中心有座山,山腳下又有一排洞,不是拱形洞,卻是長方形的。鐘隱隱地興奮著,他感到后面這個圖案正是他理想中的窯洞,他甚至想從一個長方形的門洞鉆進去,看看里面是不是也有山……有什么硬邦邦的東西將他擊倒在地,他記起了老虎的尾巴。他說:“老豐啊?!比缓缶蜁炦^去了。
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平原上。老豐的垃圾車就在不遠處,老豐也站在那里。老豐推著車走過來,湊近他說:
“你一叫我,我就來了。你沒想到我就在附近吧?!?/p>
“啊,謝謝您,老豐!您讓我學會了構(gòu)思,我覺得自己還可以繼續(xù)構(gòu)思……可是我已經(jīng)把剛才構(gòu)想出的那個窯洞忘得干干凈凈了?!?/p>
“哈,好!現(xiàn)在鐘說起話來像個老練的工匠了。”老豐拍了拍他的肩。
老豐讓鐘坐好,由他來推車。他將車子推得飛快,鐘靠在一堆海綿上,立刻就睡著了。
“我一高興,就一口氣將你推回來了!”分手時老豐說。
“真難為您了。我是個廢物?!辩娮载煹氐拖骂^。
“不要這樣想,你的火候掌握得不錯嘛。這種游戲我玩了一輩子,現(xiàn)在輪到鐘了。鐘天生有這個能耐。你注意到白骨累累的那個洞口了吧?”
“沒有,我什么都看不見?!?/p>
“不是看不見,是因為你還沒定下神來。不過你已經(jīng)有了一次經(jīng)驗了?!?/p>
“老豐,您是說我還會常去做這個游戲?”
“天天做都可以。你不是已經(jīng)認識路了嗎?你想去就可以去!”
鐘悶悶地回到家里。爹爹叫他吃飯,他就機械地吃飯,一點味道都沒有吃出來。他聽到爹爹在說他。
“鐘這孩子,需要靜靜地思考一些事,可是他的事又都沒法靜靜地去想清楚。他需要做事,他是個勞苦命?!?/p>
媽媽聽了爹爹的話,就雞啄米似的點頭表示贊成。末了她突然說:
“他就該豁出去死!”
她這句話是尖叫著喊出來的,鐘聽了腦海里亮起了幾百盞燈。
“媽媽,爹爹,感謝你們?!辩娬f著就小聲哭起來。
“哭什么呢,”爹爹柔聲說,“這地球上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工作嘛。你的工作就是搞構(gòu)思,慢慢地你就會順手了。老虎也是可以習慣的,對吧?”
“對?!辩娭棺】拚f,“我又覺得我可以構(gòu)思了。”
鐘洗好了碗,將碗放進櫥柜,然后就下樓了。
他昏昏沉沉地走到街上,街上車水馬龍,他沒法思考了。這時有個人在背后反復叫他,他回頭一看,是老豐的同事,那個大胖子年叔。
“鐘啊,你總算下樓來了!老豐叫我守在這里等你?!蹦晔逭f。
“等我?有事嗎?”
“當然有事,你忘了嗎?是重要的事?!?/p>
“對不起,我確實忘了。您告訴我吧?!?/p>
“就是關(guān)于構(gòu)思窯洞的事啊。這你該沒忘吧?”
“這個倒是沒忘?!?/p>
年叔拍了拍他身旁運垃圾的卡車,讓鐘坐進副駕駛的位子,說是要帶他去一個歡樂之鄉(xiāng),還說那里到處都是理想中的窯洞。
“讓我考考你,理想中的窯洞是什么樣的?”年叔一邊發(fā)動車子一邊說。
“應該是比較復雜的那種吧。”鐘脫口而出。
“你怎么說起廢話來!窯洞還能不復雜嗎?”
鐘用力想,覺得自己還是想不出答案。他有點生年叔的氣,于是干脆沉默不語了。年叔也不再問,只是將垃圾車開得飛快。鐘又看到了熟悉的平原的風景。他剛要張嘴問年叔一個問題,就聽到駕駛室后面的車廂里有人在砸車,很像是用一把大榔頭在瘋狂地猛砸,每砸一下車子就彈起來,讓鐘感到很恐怖。“年叔,年叔!”他驚慌地推年叔。但年叔像沒聽見一樣,雙手堅定地握著方向盤,兩眼直視前方。
有一瞬間,由于后面那惡魔的把戲,車子差點要側(cè)翻,冷汗淋漓的鐘正打算竭盡全力跳車了。但是側(cè)翻并未發(fā)生,那惡魔也安靜下來了。
“啊——”鐘松了一口氣,說。
“鐘已經(jīng)構(gòu)思好了吧?”年叔問道。
“怎么可能?我腦海里一片空白啊?!辩娢鼗卮稹?/p>
“沒有形狀的空白?也可以啊。不過還是有東西在里面才有趣。”
年叔說完就哈哈大笑,也不管方向盤了,就讓車子亂拐彎,像醉漢開車一樣,而且油門踩到了最大。遠方有一條河在閃閃發(fā)亮,這車子就是往那條河的方向沖去。鐘閉上眼睛不看了,可一會兒又睜開了眼,因為擔心死得不明不白。這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思索,他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問自己究竟后悔不后悔同年叔來這里,他感到答案動搖不定。
奇怪的是這種狀況延續(xù)了一小時(也許是一分鐘?),那條發(fā)亮的河還是不遠不近地橫在前方,他們的車子還是往前亂沖。
“你打定主意了沒有?到底選擇哪一個構(gòu)思?”
年叔的聲音從車窗外的什么地方傳來,很微弱。鐘往旁邊瞟了一眼,發(fā)現(xiàn)年叔已經(jīng)不在方向盤后面了。也許他早就走了?正在這時,鐘腦海里出現(xiàn)窯洞了。窯洞的后墻那里有一個黑洞,黑洞通往大山的山肚里,洞雖很小,但一個成年人可以貓著腰一直往前走下去。那么,問題是要不要走到山肚里去呢?還有沒有時間考慮這件事呢?
車子轟的一聲側(cè)翻了。還好,鐘設法爬了出來,沒有受傷。
旁邊就是那條烏黑發(fā)亮的河流,像很多巨大的眼睛嚴厲地盯視著鐘?!拔也缓蠡凇?/p>
他猶豫地說。他一說出來就明白了。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