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莊子是善于說故事的人,他的故事是神話,是寓言,充滿想象力和好奇,充滿活潑的畫面。
青年的時候,厭煩了學(xué)校千篇一律的死板教科書,常常要偷偷翻開《莊子》。翻到第一頁,那一頁就說了一個簡單的故事:無邊無際的北方海洋里,有一條叫“鯤”的大魚,不知道為什么,不想做魚了。它想化身成一只鳥,它想飛起來。
莊子一定相信,有一天夢想可以成真。他說的“逍遙”是心靈的自由,是創(chuàng)造性的自由,不被現(xiàn)實捆綁,不被成見拘束,你想從魚變鳥,你想飛,你就成就了“逍遙”。
“逍遙”就是,你可以是魚,你也可以是鳥。你可以是鯤,你也可以是鵬。你可以在水里游,你也可以在空中飛。
逍遙是徹底的心靈的自由。
我感謝莊子,在那個苦悶孤寂的年代,借著他的故事,我可以做夢,在荒涼孤寂的歲月,有了飛起來的狂妄夢想。
我常常會想起《莊子·逍遙游》里說到的“大瓠”的故事。
惠子很有趣,他和莊子常常從不同的角度看問題?;葑拥玫絿跛偷囊活w大瓠的種子,國王告訴他這顆種子很特別?;葑幽没丶曳N在土里,等待種子發(fā)芽,長出藤蔓,開花結(jié)果。瓠瓜可以吃,也可以曬干,剖成兩半,當(dāng)水瓢用。
但這顆“大瓠之種”的特別之處在于,瓠瓜越長越大,大得像一艘船。瓠瓜應(yīng)該做水瓢,但是長到這么大,大概可以盛裝五石的水,五石水少說也是五百斤以上?;葑右虼藷溃@水瓢要如何舉得起來?他又煩惱,瓠瓜殼并不堅硬,盛裝五百斤水,大概也要碎裂了。惠子把煩惱告訴莊子,莊子哈哈大笑,說:這大瓠瓜,不能做水瓢,何不拿來做一艘船,浮于江湖之上。
我讀《莊子》會常常為自己悲哀,總覺得不知不覺會被多少現(xiàn)實生活里“用”的概念捆綁住,無法自在逍遙,心靈真正的自由談何容易。莊子看物,沒有成見,小水瓢是容器,一艘大船也是容器。莊子探究的常常是物理的本質(zhì),也是創(chuàng)造的原點。
我們的教育多在是非選擇中繞圈圈,老師是惠子,學(xué)生也跟著做惠子。惠子太多,一個民族只好望著大瓠瓜煩惱。
在《逍遙游》結(jié)尾處,莊子講了一個“用”與“無用”的故事。
惠子有一天跟著一個工匠走進(jìn)山里,找他要的木材,夠直的樹干砍下來去蓋房子,就是我們講的“棟”或者“梁”。
后來,他們碰到了一棵大樹長得不夠直,歪歪扭扭,工匠就覺得這棵樹真無用,既不能做“棟”,也不能做“梁”,甚至砍下來以后連做桌椅都不夠直,所以他棄而不顧就走了。
惠子回來后,就把碰到的故事告訴了莊子。莊子又哈哈大笑說,它如果有用,早就被砍掉了。
我們在整個成長過程中,有多少被世俗的“用”字所限制住了,也許“無用”才是最本質(zhì)的追求。那個“無用”其實是回來做自己向往的那個生命狀態(tài),可是我相信這非常難。
如果我們一直在考試?yán)镏皇菍懭虿妫捅荛_了很多現(xiàn)實生活里真正的難題。所以我后來常常會想起自己小學(xué)、中學(xué)、高中、大學(xué)永遠(yuǎn)都是班上第一名的人。
當(dāng)他們?nèi)肓松鐣?0年、30年,如果在這個年齡再去回顧人生,我不曉得那個第一名是不是真的幫助他們面對了生活的所有艱難課題,比如說戀愛的問題、婚姻的問題、孩子教育的問題。
我們在讀《莊子》的時候,常常覺得他沒有給我們?nèi)魏未鸢?,他只是講了一個故事。
但其實我們的生命可以像蝴蝶一樣翩翩飛起,沒有沉重的東西、沒有捆綁自己的東西、沒有壓迫自己的東西,至少在心靈上逍遙而且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