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

對山西這片黃土地， 我有著一種特殊的眷戀之情。

50多年前，我曾在這里第一次穿上八路軍的軍裝，并在貧瘠的晉西北，與日寇血戰(zhàn)了整整三個春秋。我的一些同學和老師，許多人都犧牲在這塊土地上。特別是我最敬愛的老師梁雷，在抗日戰(zhàn)場上壯烈犧牲后，殘暴的日寇竟將他的頭顱砍下來，懸掛在偏關(guān)的城門上。每當我回想過去的往事，或看到一些描述師生情誼的文章，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恩師。越是上了年紀，這種感情就愈加撼動著我。多少年來，我不止一次地想去偏關(guān)祭掃梁老師的墳墓，但始終沒有機會如愿。

今年年初，我從第一線崗位上退了下來，稍事安頓，6月間便踏上了重訪晉西北的路程。一路上經(jīng)忻州、代縣、寧武，冒著黃塵、酷暑，長途跋涉，終于在7月1日黃昏之前，趕到了偏關(guān)縣城。

一

山西的偏關(guān)，與雁門關(guān)、寧武關(guān)并稱神州三關(guān)。黃河在其西側(cè)的峽谷中蜿蜒而過，隔河相望，便是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的準格爾旗?？h城周圍群山環(huán)抱，峰巒疊嶂，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千百年來圍繞著三關(guān)險塞，曾灑下多少英雄的血淚，記載過多少驚天動地的史詩。

我無意去欣賞黃河峽谷中的落日余暉，也無心去瀏覽這邊關(guān)小城的新姿。一種難以抑制的感情，驅(qū)使我茫然尋覓那些遺留至今的老墻舊舍、古樹殘枝。我似乎覺得它們還該記得梁老師的音容笑貌，還該記得抗日戰(zhàn)爭的連天烽火和當年籠罩著這座山城的血雨腥風。時光如九曲東去的滔滔黃河之水，恍然間離梁老師犧牲的日子已經(jīng)55年了。我也由一個年幼的中學生變成了滿頭霜雪的老人。歷史在半個多世紀的漫長跨度里，有多少風雨、多少悲歡、多少翻天覆地的變化?。∪绻豪蠋熯€活在人間，我們師生能在此重逢，那將是多么令人激動的情景?。∏а匀f語又怎能道盡那綿綿的離情、深深的思念。

那天晚上，我約請幾位熟悉偏關(guān)抗戰(zhàn)史的同志座談，他們向我講述了梁雷老師當年在偏關(guān)領(lǐng)導抗日直到犧牲的情景。許多過去未知的事實，更增加了我對梁老師的懷念。談到激動處我再也忍不住滿眶熱淚了。隨行的同志們怕我太疲勞、太傷感，再三勸我早點休息，可他們哪里知道，我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已熬過了整整55年。

夜很深了，窗外群星閃爍，偏關(guān)小城萬籟俱寂，我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梁老師的音容笑貌一直在眼前晃動，耳邊老聽到他那激昂慷慨的聲音。一股股難以壓抑的熱流涌上心頭，往事如潮，不停地在我腦際翻滾……

二

梁雷老師原名梁德謙，字雨田。出生在河南鄧縣梁家莊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家庭。他自幼喪父，是由母親一手拉扯長大。家貧和母教，使這位窮人家的孩子自幼就十分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他不但聰穎好學，而且刻苦勤奮。當時軍閥混戰(zhàn)，社會極端黑暗，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廣大農(nóng)民苦不堪言。梁雷在黑暗中苦苦探求一條能救國救民的光明之路，17歲便秘密地參加了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1929年他剛滿18歲就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1933年，梁雷由地下黨組織介紹，來到我的家鄉(xiāng)河南杞縣，在我就讀的大同中學教書。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當年梁老師矮矮胖胖的身材，濃眉大眼，有些少白頭。平常老穿著一件破舊的長衫，衣著很隨便，沒有絲毫老師的架子。他教我們語文和史地，講課極富吸引力，每講到激動時便輔之以各種手勢，講到悲憤時，又幾乎聲淚俱下。他博學多才，講課總喜歡古今中外，旁征博引，課文外的內(nèi)容，要比課文本身豐富精采得多。常常是下課的鐘聲打響了，同學們還都不愿梁老師走。課余時間，同學們把梁老師的小屋擠得滿滿的，總愛和他無拘無束地交談。聽他講國際國內(nèi)形勢，講抗日救國的責任，講紅軍長征、北上抗日……當時我們都不知道梁老師是共產(chǎn)黨員，但感到他所講的都是真理，都是站在時代的前沿振聾發(fā)聵的聲音。我們這些窮鄉(xiāng)僻野的孩子，都是從梁老師那兒得到啟蒙，開始樹立革命理想的。

當時，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殘酷鎮(zhèn)壓一切抗日救亡運動，到處迫害進步民主人士，政治上的低氣壓簡直令人難以忍受。唯有我們杞縣大同中學，在梁雷等進步教師的領(lǐng)導下，各種抗日救亡運動能夠蓬勃開展。同學們讀進步書刊、唱革命歌曲，積極進行抗日宣傳，成為莽莽中原少有的一塊凈土。正因為如此，學校不斷受到國民黨反動特務(wù)組織的監(jiān)視和迫害。特別是1936年西安事變前后，形勢更加緊張。我們兩位進步教師，先后被國民黨秘密逮捕，眼看著梁雷老師處境更加兇險，最后才不得不被迫離開學校。我還記得當梁老師含著熱淚向我們告別的時候，同學們緊緊圍住梁老師，一片哭泣之聲……其情景之動人，我至今難忘。

以后，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學校被迫停辦，一批進步師生奔赴延安。我的下一年級的同學，在杞縣淪陷后，幾乎全部參加了彭雪楓領(lǐng)導的新四軍四師。許多同學都血灑疆場，犧牲在抗日前線。

1937年初夏，我在開封參加初中畢業(yè)會考，在姚雪垠老師處意外地見到了梁雷老師。那時，他正夜以繼日地為抗日救亡運動奔忙。他熱情地對我說：“我曾在報上看到了你寫的《迎一九三七年》 的文章，寫得很好，你說得對：‘1937年沒有芬芳，沒有花香，等待我們的將是彌漫全國的抗日烽火，將是決定民族生死存亡殘酷的斗爭！”他說，現(xiàn)在我們的國家已經(jīng)到了亡國亡族的危險關(guān)頭，每一個不愿做亡國奴的中國人，每一個熱血青年都要參加到抗日救亡運動中去。他問我：“你打算干什么啊？”我說：“家里的意思還是想讓我考高中?！彼f：“能考上學念書固然很好，但你的家庭清貧，供得起你在開封上學嗎？從現(xiàn)在的局勢看，戰(zhàn)事一起，這里恐怕也很難容得下一張書桌了。我馬上就要到山西去了，如果你上不了學，可以到山西去找我，也可以直接投奔延安……”

就這樣，梁老師和我匆匆分手了，萬萬沒有想到，此次一別，竟成了我們師生間的生死永訣……

三

1937年底，我和4個同學按梁老師指引的道路，到山西臨汾參加了八路軍學兵隊。經(jīng)過幾個月的集訓，分配到山西嵐縣的一二〇師政治部宣傳隊工作。當時，我曾多方打聽梁雷老師的音信，得到的僅是他在雁北一帶領(lǐng)導游擊隊同日寇作戰(zhàn)，其他就再沒有更詳細的消息了。直到1938年的夏天，才有同志突然對我說：“聽說梁雷同志已在偏關(guān)犧牲了！”當時我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怎奈接二連三的信息都說明這不幸的消息確是事實：梁老師不僅確已犧牲，而且死得英勇，死得壯烈。嵐縣距離偏關(guān)不算很遠，我多想插翅飛往那里看個究竟啊，但那時偏關(guān)已經(jīng)淪陷敵手，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又怎能離開部隊單獨行動呢？無盡的悲痛只好深埋在心底。也就是從那時起，偏關(guān)這兩個字就像長在我心中的一根芒刺，什么時候一想到它，就感到隱隱作痛。

如今，我終于來到了偏關(guān)，對梁老師犧牲前后的情景，才有了比較真實詳細的了解。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梁雷受黨的委派到山西參加了犧盟會，被任命為犧盟總會雁北戰(zhàn)時工作委員會主任兼犧盟會雁北游擊隊司令員。1937年9月13日，梁雷和他的戰(zhàn)友率領(lǐng)20多人從太原趕赴雁北。他們一路走，一路發(fā)動群眾，組織群眾參加抗日。當時晉西北一片荒涼，一片混亂。國民黨、閻錫山的軍隊和地方官員，在日寇未到之前，即紛紛棄城逃跑，一些漢奸、土匪和散兵游勇便乘機禍害人民。梁雷一方面積極組織游擊隊，一方面還要鏟除鎮(zhèn)壓這些敗類，保護群眾的利益。

有一次他們來到距敵人較近的平魯縣城，舊政府已經(jīng)解體，縣長攜款潛逃。城內(nèi)風聲鶴唳，人心惶惶。梁雷率隊到來，給群眾極大的鼓舞。人們奔走相告：“八路軍抗日來了！”紛紛到城外歡迎。有幾個老人見到梁雷就跪地不起，流著眼淚說：“你們是來救我們來了！”晉西北及雁北地區(qū)，素來地廣人稀，生活極其貧苦，再加上氣候嚴寒，兵荒馬亂，使梁雷他們的生活十分艱苦。有時候，他們路過一些村莊，十室九空，連一只狗也看不見。吃不上飯，睡不好覺更是經(jīng)?，F(xiàn)象。但梁雷始終保持朝氣蓬勃的樂觀情緒，整天穿一身農(nóng)民的衣服，樂呵呵地鼓舞大家抗戰(zhàn)的信心。

9月下旬，日軍開始向雁北逼近。梁雷便把雁北13縣的抗日中心建在偏關(guān)縣城。國民黨的偏關(guān)縣長逃跑了，他便成為偏關(guān)第一任共產(chǎn)黨員縣長。為了迅速地發(fā)展抗日武裝，他派遣大批抗日救亡工作隊，化裝成農(nóng)民到雁北敵后農(nóng)村去組織抗日游擊隊。臨行前，梁雷總是一遍遍地叮囑大家：“在敵后開展工作，首先要注意聯(lián)系群眾，多和窮苦農(nóng)民交朋友，要向他們指明亡國奴不如喪家犬，不抗日沒有活路。”

短短幾個月，雁北13縣就建立起13支抗日游擊隊，人數(shù)多的200多人，少的也有百余人。在群眾支持和掩護下，他們勇敢地抗擊了日偽軍的進犯，并到處伺機襲擊敵人。血與火的戰(zhàn)事考驗，使這些人民的武裝逐步成長壯大起來。不久，就傳來了朔縣游擊隊連打勝仗的捷報，傳來了右玉、平魯兩縣游擊隊相繼收復右玉和平魯縣城的喜訊。從此，晉西北抗日局面一下子打開了，抗日的烽火熊熊燃遍了雁北13縣。

梁雷所在的偏關(guān)縣，抗日活動開展得更是如火如荼。抗戰(zhàn)歌聲響入云霄，送夫送子參加游擊隊的絡(luò)繹不絕。新組建的近千人的游擊大隊群情激奮，斗志昂揚。偏關(guān)縣在梁雷的領(lǐng)導下，不僅建立了抗日民主政府和黨的組織，而且還建立了戰(zhàn)地動員委員會、農(nóng)民救國會以及青年、婦女、兒童等組織。同時還創(chuàng)辦一份報紙，報名“怒吼”兩個字也是梁雷親自題寫的。這期間，梁老師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抗日斗爭中。他在一封給姚雪垠老師的信中豪邁地寫道：“我正在這里導演一幕戲，背景是荒山加荒山，伴奏是槍聲加炮聲，演員是雁門關(guān)外13縣的游擊隊員，演的是抗日健兒反擊日偽軍的武打戲。觀眾是四萬萬五千萬不愿作奴隸的中華兒女！它比歷史上楊家將鎮(zhèn)守邊關(guān)抗擊番邦更加熱鬧壯烈，更有意義?！庇终f：“天氣越過越冷，但我的血一天比一天熱了?！痹诹硪环庑爬锼老驳刂v到：“由于在斗爭中成長壯大起來的人民自衛(wèi)隊增多，我們已二次收復了平魯、收復了右玉，保衛(wèi)了偏關(guān)。在雁北各縣展開了大規(guī)模的游擊戰(zhàn)，一直伸展到綏遠的清水河及殺虎口外……”

1938年2月25日，日偽軍2000余人進犯偏關(guān)。梁雷率各路游擊隊配合八路軍一二○師警備六團開展游擊戰(zhàn)，重創(chuàng)了日偽軍，打退了敵人的進犯。三天以后，惱羞成怒的日寇又調(diào)集坂垣師團一部，分兩路大軍壓境侵占了偏關(guān)縣城。梁雷和縣委、縣政府的干部一方面組織群眾疏散轉(zhuǎn)移，堅壁清野;一方面把游擊隊主力拉到偏關(guān)南山，堅持敵后游擊戰(zhàn)爭。

這一年的3月18日，該是偏關(guān)歷史、山西人民抗戰(zhàn)史上值得記載的日子。這天凌晨，由于叛徒的出賣，日寇派精銳部隊突襲梁雷所部的駐地柏家咀村。當時游擊隊主力均被梁雷調(diào)遣在外，村里只有偏關(guān)縣直機關(guān)干部和少數(shù)警衛(wèi)戰(zhàn)士。戰(zhàn)斗來得那么突然，很多干部戰(zhàn)士還在睡夢中。槍響以后，梁雷迅速沖出屋門，指揮戰(zhàn)士抵抗已經(jīng)進村的鬼子。在生死存亡千鈞一發(fā)之際，他一面指揮機關(guān)干部和群眾突圍，一面帶領(lǐng)少數(shù)戰(zhàn)士邊打邊退，斷后掩護。經(jīng)過半個小時的激戰(zhàn)，絕大多數(shù)干部戰(zhàn)士都安全沖出鬼子的包圍，順著山溝轉(zhuǎn)移了，而最后一個離開村莊的梁雷，因穿件黑色大衣目標顯著，卻被敵人密集的子彈擊中，倒在村外。鬼子立即喊叫著圍了上來。由叛徒漢奸指認，鬼子才知道這個滿身是血、雙目圓睜、緊握著打空了匣子槍的年青人，就是他們聞名喪膽的八路軍偏關(guān)縣長，威震雁北的抗日游擊司令。當時梁雷尚未犧牲，只是滿身重傷倒地不起。殘暴的日本鬼子，立即一頓刺刀把他活活刺死，而后又毫無人性地用馬刀砍下梁雷的頭顱，帶回偏關(guān)，血淋淋地懸掛在南關(guān)的城門上……

群眾進出城門，無不低頭掩泣……

梁雷犧牲以后，雁北13縣的人民群眾悲憤萬分，紛紛參軍參戰(zhàn)，誓為梁雷司令報仇雪恨。連當時擔任二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的閻錫山也公開發(fā)電國民政府行政院，表揚梁雷縣長英勇作戰(zhàn)，壯烈殉國。偏關(guān)的群眾和游擊隊戰(zhàn)士幾次想把梁雷的頭顱搶回來，后被敵人發(fā)覺又急忙把它轉(zhuǎn)移到清水河縣，掛在那里的城頭上。以后幾經(jīng)爭奪就不知下落了。

當?shù)厝罕娭坏煤鵁釡I把梁雷無頭的遺體安葬在柏家咀村外的高地上，直到解放后才遷往縣城。

梁老師是1913年農(nóng)歷正月初二日生，犧牲時年僅25歲。

四

第二天一早，我們帶著花圈前往城外的烈士陵園。梁雷老師的墓地就建在陵園中。陵園規(guī)模不大，迎面立著一座長劍狀的紀念碑，上面寫著：“為人民而死重如泰山。”在人們的指引下，我找到了梁老師的墓冢。墓很小，用水泥砌成，周圍已長滿了蒿草。一塊一米高的灰黑色石碑立在墓前，上面刻著“梁雷烈士之墓”六個大字。既沒有年月日，也沒有死者生平的任何記載。墓前種了一棵松樹，剛剛長有一人多高，看上去也不過才栽種幾年。一種冷落荒涼的感受使人心碎。

我恭恭敬敬在梁老師墓前獻上了花圈，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心中剛默默說了一句：“梁老師，您的學生來得太晚了！”一陣心酸，眼淚就再也控制不住了。我實在不愿意失態(tài)，多年沉積在心底的夙愿、悲痛和內(nèi)疚，在梁老師面前，怎能不讓它盡情地宣泄呢？壓抑的嗚咽，終于變成了失聲的哭泣，淚珠像雨點般地灑落在墓前……

我悲痛梁老師死得太早，抗戰(zhàn)初期，他正值英年，真可謂“壯志未酬身先死……”一個正在茁壯生長的棟梁之材，過早地摧折了。如果梁老師能活到今天，該能為黨為國家作出多大的貢獻啊！

我悲痛梁老師死得英勇，死得壯烈，但也死得太慘了。為了挽救國家的危亡、人民的苦難，他把一腔熱血灑進雁北貧瘠的土地，不惜獻出了年輕的生命，甚至寶貴的頭顱。我不敢想象，如今，埋在這墓穴中的仍然是一具無頭的骸骨。

我悲痛在那風雨如磐的黑暗歲月，是梁老師把革命的火種播進我們的心田。他是我們的啟蒙老師，又是我們的引路人。沒有他的教誨，我們這些幼稚的孩子是不可能走上革命征途的。如今55年過去了，大同中學的幾百名同學，或犧牲于革命戰(zhàn)火，或耕耘于祖國各地，他們沒有辜負梁老師的期望，梁老師如果泉下有知，也該感到慰藉了。

我悲痛梁老師遠離故鄉(xiāng)和親人，孤零零埋骨塞外，幾十年風雨晨昏，未曾有一個親人來看望過他。在大同中學同學中，我是第一個，也許是最后一個來到他的墓前，代表那些在世和不在世的同學，用鮮花、用熱淚，用一顆赤誠的心來奠祭自己的恩師。我走之后，又會有誰再來祭掃呢？

我默默地繞著墳塋轉(zhuǎn)了兩周，隨手拔去一些野草，讓同行的年輕人為我在墓碑前拍了一張照片，然后才含著熱淚離開了這里。這時候，我甚至不敢回頭再看看墳墓，不敢最后說一句：“永別了！我敬愛的梁老師?！?/p>

車子回去的路上，正駛過偏關(guān)古城的南門。梁老師的人頭當年就是被殘暴的敵人懸掛在這里的。我讓車子在城門前停住，走下車來，久久凝視著這令人心碎的遺址。那城門還是過去的古城門，但城樓已經(jīng)頹圮，城墻也殘破不堪了。城門正對面是一片繁榮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人來車往，十分熱鬧。但人們可曾知道，就在這古老的城樓下曾經(jīng)歷過多么殘酷血腥的搏斗？一個年輕共產(chǎn)黨員的頭顱，曾震撼了多少同胞的靈魂，掀起了多么洶涌澎湃的抗日怒潮！我覺得，這飽經(jīng)滄桑的古老城墻，是一座無字的歷史豐碑，它鐫刻著中華兒女寧死不屈的英雄氣概，鐫刻著一代共產(chǎn)黨員正氣凜然的壯歌。

我愿這一古城門能永遠成為教育和激勵后人的歷史教材。

（本文寫于1993年9月18日。作者系新華社原社長、當代著名新聞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