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寒寺
“爸爸是你殺的!”
扔下這句話,香柚用力關(guān)上門,繼而反鎖,不給母親任何反駁的機會。她坐在自己床邊。把臉埋進懷中的玩偶里,忍不住哭了起來。
這是第幾次了?父親去世這么多年,家里只剩下她和母親兩個女人,幾乎每個月都會爆發(fā)一次爭吵,她大概意識到是自己青春期的不可理喻,所以沒有太多合適的詞句讓對手難堪,卻又不甘心失敗,因此吵到最后,她總是說出同一句話:
“爸爸是你殺的!”
到了這個時候,母親只會待在原地,眼泛淚光,從未有過例外——事實就是如此,的確是她在父親安樂死的文件上簽字的,并且沒有告知香柚。
母親曾經(jīng)解釋說,是父親自己提出停止治療的,醫(yī)生也傾向于這個做法,誰也沒有刻意瞞著香柚,她對這個決定沒有印象只是因為她當(dāng)時太小了。
香柚覺得這個解釋太過荒謬,父親和她以前的生活片段,不管是他穿著制服的挺拔身姿,還是他修理電器時臉上的汗水,她都記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唯獨忘記讓他安樂死這件事?
“如果我事前知道,我一定不會同意!”香柚大聲說,好讓母親知道她是這個家里唯一的膽小鬼。
“他當(dāng)時的情況你不了解,繼續(xù)治療完全是讓他受苦?!?/p>
“你撒謊!”香柚常常說這句話,但從來沒有哪次像現(xiàn)在這樣肯定,因為她手里拿著證據(jù),“你一直跟我說你把它扔了!為什么會從箱子底下找出來?”
母親望著她手里抓著的那只玩偶,什么也說不出來——她是心虛,香柚想。
“你就是想抹掉爸爸在這個家的痕跡,連這只玩偶都不放過!”香柚轉(zhuǎn)身朝自己房間走去,意猶未盡又回頭說:“爸爸是你殺的!”
這已經(jīng)是十分鐘之前的事了,家里似乎還能聽到自己的大喊大叫。香柚撫摸著玩偶毛絨絨的臉,長久地被壓在箱底,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樣蓬松柔軟了。玩偶是父親送給她的禮物,具體是什么時間,什么理由,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是,這是除了回憶之外,父親留給她的最深切最真實的形象了,更重要的是——香柚使勁捏了捏玩偶的鼻子。
玩偶的肚子里立即響起父親的聲音:“香柚,回來記得給陽臺上的花澆水哦?!?/p>
因為父親常常工作到很晚,等他下班回來,香柚早就睡覺了,所以這只可以錄音的玩偶就成了父女之間的信差。父親白天在玩偶肚子里錄一句話,等香柚從幼兒園放學(xué)回來,捏一下玩偶的鼻子,就可以“照著爸爸的話做一個乖女兒”。這些留言一般都只是讓香柚做一點簡單的小事情,把門口的拖鞋擺好,用糖果包裝紙疊一只蝴蝶,在紙上畫一只小狗小貓,諸如此類,香柚記得那時候自己總是特別賣力,雖然做好了也不見得有什么獎賞,但它就像一個游戲,而且是只屬于父親和香柚的游戲,是父女獨占的贈予和疼愛。
玩偶的聲音繼續(xù)播放著,每一條錄音之間都有“沙沙沙”的間隔。
“香柚,爸爸今天八點回來,七點半的時候給爸爸泡一杯熱茶?!?/p>
對這件事,香柚似乎還有點印象,父親的茶杯很大,杯口有香柚的小臉那么大,她當(dāng)時捧著裝好茶葉的杯子,眼巴巴地等著飲水機的水燒開,等到紅燈轉(zhuǎn)黃,她把茶杯放到出水口下面,一邊扶著杯身,一邊高興地看著水注進杯子里。然后,陶瓷杯身越來越燙,直到燙得香柚大叫一聲,杯子連帶著里面的開水摔到地上,摔成了碎片,開水濺在她小腿上,她馬上大哭起來。
香柚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當(dāng)時到底為什么哭,是因為被燙到了,還是因為沒把父親交代的事情做好。那天晚上父親回來,被母親責(zé)罵了一頓,具體什么內(nèi)容,香柚忘記了,不過父親最后來她房間跟她道歉,于是她又哭了半天。
從這一條錄音之后,父親交代的事情就越來越簡單了,“晚上要吃兩碗飯”,“幫媽媽打掃房間”,“桌上的點心給爸爸留一個”,簡單得香柚完全沒有印象,她不記得這些事情是不是發(fā)生過,或許真的像母親說的,那時候的自己還太小,只顧著貪玩,沒心思記事。
香柚把玩偶抱進懷里,她埋怨自己太不懂事,要是早知道這些瑣碎的錄音就是自己與父親之間最寶貴的回憶,她哪里會那么輕易就把它們忘記。
后來,父親得了重病,住進了醫(yī)院,香柚放學(xué)后就去父親的病床邊,給他唱白天在幼兒園學(xué)到的兒歌。
“爸爸,拍手?!毕汨诌叧吪ぱ?,“老師說這首歌唱的時候要拍手?!?/p>
起初父親還很配合,但是漸漸地,不知道從哪一天起,父親就沒有力氣拍手了,他只能望著蹦蹦跳跳的香柚,在臉上擠出笑意。
玩偶里最后的錄音都是父親住院期間錄的,他不再吩咐香柚做什么,而是把錄音當(dāng)作自己的日記,“今天爸爸吃了三十幾種藥”,“醫(yī)生的胡子沒刮干凈”,“旁邊這個機器好吵,叫護士關(guān)一會兒都不行”。
父親的聲音越來越虛弱,常常說不了幾個字就要歇一陣,香柚強忍著眼淚聽下去,她想不通母親為什么要把這個玩偶藏起來,如果不是自己提早發(fā)現(xiàn),玩偶一定會蒙塵發(fā)霉,肚子里的錄音也會消失,而自己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也會隨之不見。
母親是嫉妒她和父親之間有這份單獨的情感聯(lián)系方式吧。
錄音里只剩下漫長的雜音了,父親最后經(jīng)常性地昏迷,即便醒著的時候也是有氣無力,母親幫吞柚從幼兒園請假,好讓她整天整天地陪在父親身邊,握著他綿軟的手,唱歌講故事,可是他都難有反應(yīng),他身邊連著閃燈的機器,滴滴滴響個不停。
雖然懵懂無知,但是香柚一直相信父親會醒過來——如果不是母親同意讓父親安樂死的話。
香柚對著玩偶的臉蛋,她想問它,父親最后有沒有給她留下什么訊息,有沒有告訴她,叫她們不要放棄他。
玩偶只回應(yīng)給她“沙沙”聲。
果然沒有吧,香柚黯然地想,她坐在黑暗無光的臥室里,感到孤獨和無助。
她伸手打算關(guān)掉玩偶的錄音器,這時,錄音里傳出父親的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清,香柚慌忙將耳朵貼過去,然后她聽見父親說:
“香柚……爸爸好難受……你,你把旁邊機器上那個……紅色按鈕按一下,好不好?”
在這一瞬間,自己那只關(guān)掉機器的手,吵鬧的警報聲,飛奔而來的醫(yī)生,捂嘴哭泣的母親,所有原本丟失的可怕回憶洶涌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