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著 董繼平/譯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加拿大女詩人、小說家，1993年生于渥太華，早年曾在多倫多大學(xué)和哈佛大學(xué)學(xué)習(xí)，畢業(yè)后當(dāng)過市場調(diào)查員、出納員，后來在一些大學(xué)任教。她從1956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迄今已出版了詩集《圓圈游戲》（1966）、《那個國家的動物》（1968）、《蘇珊娜·穆迪的日記》（1970）、《強(qiáng)權(quán)政治》（1971）、《你是快樂的》（1974）、《兩頭的詩》（1978）、《真實(shí)的故事》（1981）、《無月期》（1984）、《詩選》（1986）、《詩選續(xù)集》《焚燒過的房子中的早晨》（1995）、《門》（2007）等多部;長篇小說有《浮升》（1972）、《貴婦人之神諭》（1976）、《肉體傷害》（1981）、《侍女的故事》（1986）、《貓眼》（1989）等十多部，此外她還寫過不少短篇小說、散文和文學(xué)評論，編過權(quán)威本的《牛津加拿大英語詩選》（1982）。她曾于1981-1982年擔(dān)任加拿大作家協(xié)會主席，多次獲得國際國內(nèi)文學(xué)獎，其中包括1966年所獲的總督詩歌獎和1985年所獲的總督小說獎，還多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xué)獎候選人。

董繼平，1962年生于重慶，獲得過“國際加拿大研究獎”，參加過美國艾奧瓦大學(xué)國際作家班，獲“艾奧瓦大學(xué)榮譽(yù)作家”，擔(dān)任過美國《國際季刊》編委。譯著有《帕斯詩選》《勃萊詩選》《默溫詩選》《特蘭斯特羅默詩選》等外國詩集二十余部，美國自然隨筆集《清新的野外》等十余部，以及美國長篇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

這是我的照片

這是不久前照的。

起初它似乎印得

很模糊：模糊的線條

和灰色的斑點(diǎn)

在紙張上模糊一片;

然后，當(dāng)你審視

你就在左手的那一角

看見一件如同枝條的東西：顯現(xiàn)的

樹木（香脂冷杉或云杉）的一部分

而在右邊，在一路向上的中途

應(yīng)該是一片緩和的

山坡，一座小木屋。

背景中，有一個湖泊，

湖泊那邊，有幾座低矮的山丘。

（這張照片是在我

淹死之后的那一天拍攝的。

我就在湖里，就在這張

照片的中心，就在水面之下。

很難準(zhǔn)確地說出我在

哪里，也很難說出

我究竟有多大或多?。?/p>

水對光的影響

扭曲了畫面。

然而，要是你觀察得夠久，

你最終

就能看見我。）

門

門打開，

你探視里面。

那里面漆黑一片，

很可能有蜘蛛：

你并不想要的東西。

你感到害怕。

門關(guān)上。

滿月照耀，

那月亮飽含可口的汁液;

你購買一只錢包，

舞蹈很美好。門打開

又關(guān)上，迅速得

讓你不曾注意到。

太陽出來了，

你和你那依然瘦削的丈夫

迅速吃早餐;

你洗盤子，

你愛你的孩子，

你讀書，

你去看電影。

天上溫和地下雨。

門打開，

你探視里面：

為什么這樣的事情如今不停地發(fā)生？

難道那里有秘密？

門關(guān)上。

雪花飄落，

你一邊清掃步道，一邊沉重地呼吸;

這并不像曾經(jīng)那樣容易。

你的孩子有時打來電話。

屋頂需要修理。

你讓自己忙忙碌碌。

春天來臨。

門打開;

那里面漆黑一片，

很多臺階通往下面。

然而是什么在閃耀？

難道是水？

門關(guān)上。

狗死了。

這發(fā)生在以前。

你又養(yǎng)了一只狗;

盡管不是這一次。

你的丈夫在哪里？

你放棄了花園。

變得太多了。

夜里有毯子;

而你卻無法入睡。

門打開：

哦，鉸鏈之神，

漫長的旅程之神，

你忠于信仰。

那里面漆黑一片。

你把自己托付給黑暗。

你邁步走進(jìn)去。

門關(guān)上。

夜間的詩

沒有什么可害怕的，

這只是風(fēng)改變路線

吹向東方，這只是

你的父親 雷霆

你的母親 雨

在這個水的國度

米黃色的月亮潮濕得如同蘑菇，

它那淹死的殘樁和長久的

鳥兒游動，在那里，苔蘚生長

在樹木的四面八方

你的影子不是你的影子

而是你的映像，

在簾子遮住門的時候

你真正的父母消失。

我們是另外的人，

來自湖泊下面的人

默默地站在你的床邊

昂著我們黑暗的頭顱。

我們的到來，是為了

用紅色的羊毛

用我們的淚水和遙遠(yuǎn)的低語覆蓋你。

你在雨的懷抱中搖蕩，

在你睡眠的寒冷的方舟上搖蕩，

而此時，我們用寒冷的手

和死去的手電光等待

你夜間的父親和母親，

知道自己只是

一根蠟燭投射下來的

搖擺的影子，在這個二十年后

你才會聽見的回音里面。

秘密

秘密流過你的身體，

一種不同的血。

這仿佛是你把它吃掉了

就像吃掉糟糕的糖果

送進(jìn)嘴里，

讓它在舌頭上美妙地融化，

然后讓它滑到喉嚨下面

就像是反向發(fā)音，

一個溶解到喉音

和咝咝音中的詞語，

空氣的一次緩慢的吸入——

秘密如今就在你的體內(nèi)。

古老而惡毒，美味可口

如同深黑色的天鵝絨。

它在你的體內(nèi)開花，

一朵墨水構(gòu)成的罌粟。

你無法想起別的一切。

一旦你擁有它，你就想要更多。

它賦予你何等的力量！

不被知曉就知曉的力量，

石門的力量，

鐵面紗的力量，

壓碎的手指的力量，

從井底大聲叫喊的

淹死的骨頭的力量。

一月

白色水仙清爽的香味：

一月，積滿了雪。

如此寒冷，管道凍結(jié)。

前門臺階光滑而危險;

房子在夜里噼啪裂開。

你隨意進(jìn)進(jìn)出出，

但一年的此時，你都會待在屋里，

裹著你那送葬者臃腫的裘皮大衣，

夢想著陽光，

夢想著那被殺害的麻雀，

那再也沒在那里的黑貓。

但愿你能找到你的路

從冷漠的花朵之河，

沒有任何食物的森林，

穿過冰的窗口歸來，

穿過被鎖住的空氣之門歸來。

你的孩子割傷了手

你的孩子因?yàn)樯焓执┻^

那心愛的人隱藏其中的鏡子

而在玻璃上割傷了手。

你并沒期待這樣的事情：

你認(rèn)為他們需要幸福，

而不是割傷。

你認(rèn)為幸福

不做努力或任何勞動

就會像

一聲鳥鳴

或路邊的一朵花

或一群銀魚出現(xiàn)

但如今，他們在愛情上

割傷了自己，還偷偷哭喊，

你的手變得麻木

因?yàn)槟闶裁匆膊荒茏觯?/p>

因?yàn)槟悴]告訴他們不要那樣做

因?yàn)槟悴]認(rèn)為

自己需要那樣做

如今，到處都是這破碎的玻璃

你的孩子佇立著，手上鮮血琳漓

依然一以你那種抓攫的方式

試圖抓住月亮和回音

空寂和陰影。

真實(shí)的故事

1

別尋求真實(shí)的故事;

你為什么需要呢？

這不是我用來出發(fā)

或攜帶的東西。

我?guī)е鸷降臇|西，

是一把刀，藍(lán)色的火焰，

運(yùn)氣，一些依然發(fā)揮作用的

好話，還有潮汐。

2

真實(shí)的故事丟失在

前往海灘的路上，那是我從不曾

有過的東西，在移動的

光芒中糾纏的黑色枝條，

我模糊不清的腳印

充滿鹽

水，這一捧細(xì)小的

骨頭，這只貓頭鷹的獵物;

一輪月亮，揉皺的紙，一枚硬幣，

一場昔日野餐的閃光，

一百年前的情侶

在沙灘上留下的

坑洼：毫無頭緒。

3

真實(shí)的故事

存在于其他故事中間，

很多色彩，就像被扔掉的

亂糟糟的衣服，

就像大理石上的心，就像音節(jié)，就像

屠戶丟棄的東西。

真實(shí)的故事畢竟

充滿惡意，形形色色

而又不真實(shí)。你為什么

需要呢？永遠(yuǎn)

別尋求真實(shí)的故事。

詢問死者

前往一個洞口，

挖掘壕溝，劃開動物的

喉嚨，把血倒出來。

或者在一間漆黑的屋里

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椅子上

圍繞圓桌。

閉著你的眼睛，牽著手。

這些技巧可被稱為

英勇行為和美柔汀[1]銅版畫。

我們不確定自己相信這兩者，

還是相信死者——他們出現(xiàn)的時候，

散發(fā)的氣味猶如潮濕的頭發(fā)，

就像出了故障的烤面包機(jī)閃忽，

如同卷筒衛(wèi)生紙沙沙作響

面龐，他們的咝咝音，他們的裂縫，

拖曳他們那欺騙性的薄紗

他們的嗓音干燥得如同

掉進(jìn)玻璃缸的小扁豆。

他們?yōu)槭裁淳筒荒芮逦貢乘?/p>

卻喃喃地咕噥著鑰匙和數(shù)字，

還有樓梯，他們提到樓梯……

我們?yōu)槭裁床煌５丶m纏他們？

我們?yōu)槭裁磮?jiān)持要他們愛我們？

我們究竟想向他們詢問

什么？他們并不想述說什么。

或者佇立在井邊或池邊

把一塊鵝卵石扔進(jìn)去。

你聽到的聲音就是

你應(yīng)該詢問的問題。

也是答復(fù)。

那一刻

在苦干多年以后，

在漫長的旅行多年以后

你站在你的房間中心，

房子，半英畝，平方英里，島嶼，鄉(xiāng)間，

你終于知道了自己怎樣到達(dá)那里，

說，我擁有這個，

那一刻就是樹木從你周圍

松開它們?nèi)彳浀氖直郏?/p>

鳥兒收回它們的語言，

懸崖裂開而崩塌，

空氣從你身上像波浪一樣退回

而你可以呼吸的同一時刻。

它們低語：不，你一無所有。

你只是訪客，一次又一次

攀登山崗，插上旗幟，宣告、聲明。

我們從來就不屬于你。

你也從來不曾發(fā)現(xiàn)我們。

事情始終跟你所想的恰恰相反。

[1]銅版畫的一種制版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