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貓

斷琴

今日小雪，雨水逝去已久

我們回到敘事的窗臺，門軸吱呀作響

像正在喊出那些難以隱忍的痛楚

同樣你也不必將其死死環(huán)抱

如同抱著一把斷琴，琴弦疲軟

你撥弄出琴箱內(nèi)的低聲有如嗚咽

我爬著品格子去見你時

暫且說是十一月，陽光明媚

風(fēng)把湖邊大朵的木棉花吹向一邊

仿佛某種指引，暗示

此時：我無比愿意，像在昨日

遞給你露水和花束一樣

源源不斷地遞給你白膠和釘子

以維持——你需要在琴頸上

修修補補的余生

有時

走在常走的路上，有時醒著

有時是在不自覺的夢中

還偶爾下起小雪

我們在各自的窗子里

將信紙揉皺，火就有了來處

如同緩緩撥亮后悔的燈

有時爬一架虛構(gòu)的梯子，有時

就坐在湖邊，患有余熱的大理石上

指節(jié)敲打著老式腕表

水中的荷葉青青，傍晚時

大風(fēng)吹來，賦予頭頂錯雜的柳枝

若干種可能的解

十一月五日，晴

午后的陽光穿過欄桿

照在水蓼花的頭頂

仿佛舊村子的白雪被忽然點亮

從樓梯上下來的人懷有

接近茫然的暗喜，銀杏葉子紛飛

“蘭草青青”成為季節(jié)反證詞

相似的露珠渡過野山芋的葉片后

轉(zhuǎn)瞬即逝。石橋上人群來往

橋底有嘩啦啦的回聲

我們立在岸邊，至今未說出口的

一直在由流水代為轉(zhuǎn)述

像你

就像你說的一樣，在遼闊的

梧桐葉上放牧通透的紅螞蟻

用它們令牌般豎起的腹部

號令秋風(fēng)，令露水止于青苔

讓五角楓獲得茫然的紅

像你一樣遞給我季候性的悲傷

我的失眠無解，秋日消磨著

體內(nèi)莫衷一是的反骨，那么就

在天黑前還給你白色鴿子

告知你服從的口信，像裂口的壇子

等待著泥瓦匠的抹灰刀、春草

降臨。我明白舊日子無法修補

我知道，你忽然的哽咽是緣于枯水季

空氣中不可避免的塵埃

十月

終于下起雨來，雨滴落在湖面

打翻荷葉上飽滿的水珠

像一個人被推入一群人中

瞬間失去他長久的晶瑩

漣漪不斷模仿著年輪

構(gòu)筑著近乎自欺欺人的比喻

只有消瘦的柳葉低垂、一無所知

大風(fēng)中橫飛的塑料袋成為

短暫的秋色里不可降解的破綻

田野上剩有雀斑似的稻茬

糧食回到倉庫，一無所獲之人

向空中的羊群擲出套索

“落日是致使我們心碎的隱疾”

多年來重復(fù)又重復(fù)，仿佛只有

十月，適合懷鄉(xiāng)，適合在死水前

袒露我們的悲憫

好的

親愛的牧馬人在等你開口

等紅繩又輕又軟，懸掛上的銅鈴

吹一吹風(fēng)，層云漫卷也是好的

于是鞭子給你，草原給你，給你

你是好的，“生活高于一切”，于是

我們活著活著，就需要偶爾

痛哭，需要向陌生的旅人

比劃春水，等糧食開始想念草垛

秋霜無可指摘，等你說：黃昏。

黃昏，蒼穹好似半只熟透的橘子

倒扣人間

天一湖

第一次，有那么多的荷葉圍攏

而來，有萬物笙歌不止

泥螺在湖底吹響新鮮的藕稈

夕光蜿蜒于水面，并為久違的

秋色付與破碎的顫栗

零落的蟲聲失去飽滿的低音

長醉者眠于昨日，來往

皆可。我只是偶然從此路過

我要說的是，“柔軟”本身就是

這易于頓失的他鄉(xiāng)之感

路燈漸明，桂樹向暮色彈回鳥群

那樣眾多無意義的符號，譬如

金鉤、銀鉤，如今每一個都適合

替換飲恨的月亮

好時光

云卷云舒，云從海岸追到內(nèi)陸的某個

省會時，才趕上了你的火車

雨下起來就有了登堂入室的理由

那些潮濕又綿長的日子，你并不知曉

用以提供短暫慰藉的冰啤酒

需要提前輔以少量的悲傷進(jìn)行勾兌

還有余暉和蟲聲，蟲聲并不可惜

它的宿命將在來年得到重復(fù)，又重復(fù)

譬如你和積雨云的再一次到來

鐵軌上預(yù)備好你途經(jīng)時需要的震顫

我常常把弄著纖細(xì)的傘骨，在八月末端

你拒絕抵達(dá)情愛的完整，于是即將被作廢的

好時光呀，我們本應(yīng)該在滂沱的雨水中

打一打照面

夏天

長了缺口的斷把瓷杯被用來盛放水仙

開花時屋檐矮小，雨水

順勢遞來苔蘚和經(jīng)久不絕的滴答聲

大風(fēng)吹落墻上的絲瓜絡(luò)，吹瘦玉米稈

最后吹到了后山上聒噪的伐木隊時

是多年前的夏天，我還只能在長途電話里

找到母親，哥哥們相繼背井離鄉(xiāng)

南下或者北上，我因此獲悉一些城市的名字

但覺得并不好聽，故鄉(xiāng)越來越空，那時

紅土上的月光白得徹底，我的孤獨如青蟬

每每在肉桂樹黃昏的暗香中

仿佛大徹大悟

緬懷書

最終就是這樣，像一把米粒

填回空空的穗殼，這樣毫無意外地

繼續(xù)在某場豐收中浪費的一生

我所依賴的秋日被耽于途中

我的失落的大雁，它們變換不定的

字據(jù)并非信物，始終有一面鏡子

在另一面鏡子中等待破碎

曾死于裂痕的情書空無一字

天邊劃過的亮光將人間變成

巨大的照相館，我們用腳印

把后山圈在原地，用失憶緬懷

多年前的舊新聞、偽命題

杜鵑啼囀，星星缺角，這浩大的盛世

到底有沒有什么，你非要不可

打水漂

打水漂

要先有一片池塘，

池塘邊要有一些扁平的石子

還要有兩三個興奮的年輕人

他們正經(jīng)歷著少年時期

他們嗓門很大，但還羞于說愛

他們要側(cè)著身子，盡量貼近土地

然后將心儀的石子用力擲出

記得有很多次，水漂一個連著一個

抵達(dá)池塘的對岸，像我們曾經(jīng)

一場又一場小小的悲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