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童
宋玉是先秦時期繼屈原之后的又一辭賦名家。關于他的生平事跡,已很難確考,包括他名下一些作品的真?zhèn)危约八降资乔牡茏?,抑或只是受到了屈原的影響,歷來也多有爭議。但大體可以知道的有三點。
首先,宋玉這個人以辭賦見長,很有才,長得也很帥,屬于難得的實力派兼偶像派,這從他在《登徒子好色賦》中自稱『體貌閑麗,所受于天也;口多微辭,所學于師也』可見一斑。其次,他出身比較卑微,不屬于官二代或者富二代,也沒能混成官二代或富二代的爹,沒受過重用,只做過楚襄王文學侍從之類的閑職。他的《九辯》中便充斥著『貧士失職而志不平』的味道。另據(jù)東晉習鑿齒《襄陽耆舊記》所載,宋玉身為『楚之鄢人』(今襄陽宜城人),曾托朋友景差在楚王面前推薦自己,結(jié)果這個損友怕他出風頭蓋過自己,于是只在楚王面前輕描淡寫,以致宋玉最終只謀得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第三,宋玉雖然有自己的操守,但是不敢批逆鱗犯顏直諫,他的辭賦風格也以曲諫為主,寓諷喻于夸談麗藻之中?!妒酚洝でZ生列傳》即說其『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有這三點,大致可以勾勒出宋玉的基本形象。
宋玉的《風賦》從形式上而言,是一篇君臣問答式的散體賦。賦文從楚襄王游蘭臺之宮時,迎風而不勝其爽的一句感慨說起,引出了宋玉對『大王之雄風』與『庶人之雌風』的一番區(qū)別性鋪陳描述。全賦四五百字,并不算長,但是讀來卻耐人尋味。
平心而言,楚襄王覺得風作為天地之氣,是不分貴賤高下的,這本身沒有毛病,『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嘛!風何嘗不是一個道理呢。但為什么宋玉偏偏要把風分出一個『大王』與『庶人』的區(qū)別來呢?這里面有他的創(chuàng)作意圖在。事實上宋玉筆下的風有三種:從『夫風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到『眴煥燦爛,離散轉(zhuǎn)移』,講的是自然之風,是它形成與消散的過程,接下去講的才是大王之雄風和庶人之雌風。換一句話說,在宋玉那里,風是有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自然屬性的風,本無所謂雌雄,但社會屬性的風卻有了明顯區(qū)分。說到這,是不是想起了李斯年少時的『倉鼠廁鼠論』?同樣是老鼠,吃喝在糧倉里的『倉鼠』和混跡于茅坑邊上的『廁鼠』,其氣度、境界和格局是有天壤之別的,一個舉止從容,逍遙自在,一個窮困寒酸,惶惶不可終日,『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確實,人與風其實都是同樣的道理。自然的人性,本無所謂善惡,『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在孔夫子那里,是沒有明確的『性』取向的,他只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只是到了孟子、荀子那里,才性善、性惡各執(zhí)一偏。因著后天習染的不同,生出了諸般分別,這也正是告子對于人性的觀點:『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蛔匀恢L因為經(jīng)過了遍地椒桂蘭蕙的優(yōu)雅宮廷環(huán)境,『邸華葉而振氣,徘徊于桂椒之間,翱翔于激水之上,將擊芙蓉之精。獵蕙草,離秦蘅,概新夷,被荑楊,回穴沖陵,蕭條眾芳』,最終才成就了『清清泠泠,愈病析酲。發(fā)明耳目,寧體便人』,仿佛靈丹妙藥的『大王之雄風』。而在經(jīng)過社會底層的窮巷陋室,在世俗齷齪的環(huán)境中穿梭橫行,在『動沙堁,吹死灰,駭溷濁,揚腐余』之后,當初無善無惡的自然之風已經(jīng)變?yōu)榱四茏屓恕褐行膽K怛,生病造熱。中唇為胗,得目為篾。啗齰嗽獲,死生不卒』的穢氣邪風,不僅治不了病,反而有百害而無一利。曾經(jīng)不分彼此,如今形同生死,人生的成長,不也是類似的道理嗎?這是一種怎樣的悲哀!
更進一步說,這個過程其實也合于易理。如果把自然之風看為天地混沌之氣,那么,雄為陽,雌為陰,太極生陰陽,陰陽的交蕩,化生了世間萬物。而從社會角度來說,歷來代表官方的『雄風』與象征百姓的『雌風』,不也正是在這種遞相作用的嬗變過程中推動著歷史的前進么?只是宋玉筆下的風之雌、雄,相對片面和絕對化了一些而已。
再回過頭來看,楚襄王的那一句庶人與共的感慨,也許是出于當下無心的,但更多恐怕還出于無知。豈不聞后世晉惠帝『百姓無粟米充饑,何不食肉糜』的笑話,因為長期位居深宮,養(yǎng)尊處優(yōu),不知人間有辛酸事也是不足為奇的。楚王以為所有人都能夠如同他一樣,享受當下拉風的愜意,他又如何能深刻體會到那些窮困潦倒的貧士和百姓的疾苦與需求呢?所以,宋玉的那一句『此獨大王之風耳,庶人安得而共之』,表面上似乎在吹捧楚王的英明神武,言下之意,等于是當頭棒喝:『普天之下,最爽最騷包的就只有你一個人,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凰倪@句話,也許是在為自己鳴不平,也許是在為百姓鳴不平,其實區(qū)別不大,他自己人微言輕,也只不過是萬千勞苦大眾中的一員而已。楚王認為風無貴賤高下之分,而宋玉偏偏要實力打臉,從意識形態(tài)的高度來完虐他,告訴他:風就是有貴賤高下之別的!這也說明,宋玉表面的順從,并不代表他骨子里就沒有絲毫的反抗意識,但他更清楚地知道,前車可鑒,高才高位如屈原,都是這樣的下場,他自己雖也說『位卑未敢忘憂國』吧,畢竟人微言輕,能算哪根蔥?霸王硬上弓的下場,無非是充當炮灰而已,除此之外,還能有更多的改變嗎?這是他『守雌』的原因。盡管如此,但知識分子的良知和士人的風骨似乎又無時無刻不在內(nèi)心涌動,故而對現(xiàn)實雖然已經(jīng)很悲觀,卻依然還是抱有一線希望,寄望于楚王能夠有所反思,有所改觀。這或許是他寫這篇《風賦》時復雜矛盾的內(nèi)心寫照。
至于他的這一篇賦文是否真能起到諷喻的作用,這個就不好說了。雌雄之風差別如此大,勸諫又過于隱晦,對于聽慣了阿諛奉承的話而沒有自知之明和反省意識的君王而言,可能壓根就不當回事,不會往那方面去想,畢竟不是每一位君王都善于納諫。不僅如此,常人都是趨利避害的,試問哪個正常人會喜歡上被描繪得如此凄慘的『庶人之雌風』呢?所以,聽過之后,襄王可能心生厭棄,而固守大王之雄風,加深自我的認同,這樣一來,效果倒適得其反了。這也是歷代批評者的擔憂。歸根結(jié)底,反省與否并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關鍵在于,他用什么樣的三觀去作反省。一個習慣于唯利是圖的商人可能會反?。哼€有哪些機會是可以去鉆營的?有哪些要員是需要去巴結(jié)的?一個沉溺于貪污腐敗的官員可能會反?。菏遣皇俏也氐眠€不夠隱蔽?手段還不夠高明?一個擅長于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可能會反?。耗囊黄蹦芨傻酶螅磕囊徽心苡玫酶??也所以,在古賢看來,經(jīng)史是需要合參的,清人張潮即說:『先讀經(jīng),后讀史,則論事不謬于圣賢;先讀史,后讀經(jīng),則觀書不徒為章句。』(《幽夢影》)讀經(jīng)的目的,在于擺正三觀(雖然經(jīng)本身的三觀也見仁見智),如果只是讀史,那么一部《二十四史》,可能看到學到的,則多是權謀詭計了。
有人說,宋玉的這篇《風賦》受到了莊子的影響,這是有一定道理的。首先,莊子的生活年代要早于宋玉,而從賦體的起源來看,它本身就受到了戰(zhàn)國諸子的影響,清人章學誠在分析辭賦源流時,就說過:『假設問對,莊、列寓言之遺也。』(《校讎通義》)其次,《莊子·齊物論》中有天籟、地籟、人籟等三籟之分,尤其在描述地籟一段時,對于長風鼓眾竅,吹萬而不同的種種鋪陳渲染,頗能啟《風賦》中修辭手段之端。從其內(nèi)涵來看,誠如憨山所云:『吹萬不同者,意謂大道本無形聲,托造物一氣,散而為萬靈,人各得之而為真宰者,如長風一氣而吹萬竅也。以人各以所稟形器之不一,故各各知見之不同?!晃镏积R,自是因內(nèi)材外境而異,《風賦》之立言主旨,與其多么相近!
惟《風賦》之篇章結(jié)構(gòu),讀來感覺尚有欠完整處,才寫完『此所謂庶人之雌風也』一句,即戛然而止,再無下文,意猶未盡。至于最后楚襄王聽此一番高論后感覺如何,諷諫效果如何,亦不得而知,留給讀者無盡遐思。似乎在說:『給你個眼神,自己去體會吧,不管你懂不懂,反正我是懂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