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安
艾冷家要殺牛了。
他茶葉生意做得大,每年過關門節(jié)都要殺一頭牛。今年從西雙版納勐?;гX買回一頭小水牛。布朗族講究,一定得是水牛,不能是黃牛。車廂用竹竿橫著加高了幾層,牛捆著站在里面,仿佛一個五花大綁的人押赴刑場——事實上,的確是刑場。八月,正是云南的雨季。每天,雨像一掛大簾子,從天上垂到地下。細雨中,車開到寨子外偏僻的古茶林。那里的茶樹,一輩一輩傳下來,頂老的少說也七八百年了。古茶樹并不繁茂,碗口粗細,一人半高。牛從車上下來,鼻子、角、前腿、后腿分別用繩子綁在車廂與一株茶樹上。眾人散開,屠夫登場。這是他的舞臺。他無數(shù)次在這樣的舞臺上亮相并度過。他的道具永遠是一把斧頭。演員只有兩個:他和牛。屠夫叉開雙腿,站在牛正前方,高高舉起斧頭,掄圓了,狠狠砸向牛的腦門。這是他熟悉的動作,單調(diào),有力,致命。他的演出從不需要虛妄而華麗的背景或鋪排,只需要力氣。斧頭落下,牛的頭跟著低了一下,不等抬起來,又一斧頭。牛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開始掙扎。越掙扎,屠夫砸得越猛。牛全身的血開始奔涌。屠夫全身的血也開始奔涌。一開始,屠夫站在地上。他是個瘦小的男人,大約力不從心,干脆爬到了車廂里。高度的懸殊給了他優(yōu)勢。斧頭重重地從天而降。被四面牽拉著的牛動不得,只有頭能微微擺動。擺到左,斧頭在左;擺到右,斧頭在右。到處都是斧頭。大約十幾下之后,終于,牛喘著粗氣轟然倒地。對牛來說,從一開始注定就是一出悲劇,毫無懸念。
自始至終,小水牛沒叫喚一聲,任由痛悶雷一樣在體內(nèi)翻滾。也許迎面而來的連續(xù)鈍擊對它來說太突然了。它只是驚愕。它不到兩歲,還是一頭小水牛。在它活著的有限的幾百天里,還沒開始思考這個世界。意外來得那樣突然,它在倒下去的那一刻都茫然不解。沒有人是一頭牛。莫言在《生死疲勞》中,讓一個被冤殺的地主經(jīng)歷了六道輪回,曾有一世,他投胎成了一頭牛,有著人一樣豐富的思維。然而,終究,那不過是一個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對一頭牛天馬行空的想象,一個披著牛皮的人而已。歸根結(jié)底,沒有人真正知道一頭突遭鈍擊的牛是如何想的?;蛟S,能理解一頭牛的,只有另一頭有著同樣命運的牛。
十幾個穿紅綠雨衣的男女鼓起了掌。這掌聲,使得剛才的一切像極了表演。人們總是習慣把掌聲送給勝利的一方,哪怕戰(zhàn)勝的是一頭沒有反抗能力的牲畜。人類有時候就是這般狹隘。那些人是專門來收拾這頭牛的:剝皮,開膛,剔骨……氣喘吁吁的屠夫蹲下來點了一支煙,疲憊地笑著,慢悠悠地抽。那笑一層影子般浮在他深黝的臉上,極不真實,甚至有幾分怪誕。遠一點看,青煙從他的發(fā)叢里生出來,他的頭顱冒煙了,雨也不能將其澆滅。
我想過去和他說幾句話,比如,有沒有覺得對不起牛。一想算了。既然選擇了做一名屠夫,對得起對不起,他都得如此。一頭牛不死在他手里,也是死在另一個屠夫手里。
扔在泥巴里的斧頭很快被淋濕了,泛著微光。手柄處的木頭細膩光滑,幾乎被磨蝕掉了紋路。萬物有靈。一柄斧頭一定有它的呼吸與記憶。它一定記得曾與多少牛頭進行過交鋒。但它只是一柄斧頭。用時,提在手里;不用了,棄在敝隅。它與牛,只不過是人生活里的一個工具。大概,它與屠夫一樣,早就麻木了——節(jié)日到了,總要有人,總要有一把斧頭,總要有一頭牛,為節(jié)日做點什么。而人的生活,時不時就要靠節(jié)日支撐一下,仿佛日子是一只口袋,不裝幾個節(jié)日進去,就枯癟了。
牛剛倒下,早就手持長刀候在一旁的人,嗖一下把刀插進牛的脖子,那樣快,像一道劈進去的閃電。拔出的瞬間,鮮血噴濺,接著咕嘟咕嘟往外翻涌,流在事先備好的盆子里。一直暗暗涌動于牛身體最深處的那無數(shù)條鮮紅的河流此刻驟然匯聚在一起,決了堤。牛吃的是綠色的草,變成的卻是紅色的血液。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我們無論吃進去什么,血液總不會是綠色。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上帝說,血液要紅,于是就成了紅的嗎?灑在地上的血,順著一條小水溪,紅色的水蛇樣,蜿蜒著鉆進了路邊的草叢里。
乘飛機,坐大巴,搭面包,攔摩托,經(jīng)過黃河,長江,華北平原,云貴高原……我從山東一路輾轉(zhuǎn),抵達云南普洱市瀾滄縣翁基古寨,已經(jīng)在寨子里的民宿客棧住了些日子。當我一天天逐漸深入到一個民族日常生活的內(nèi)部時,不期然地目睹了一頭牛被殺死的命運。
當然,所有生命有一天都會死去。人活不過一座山,一條河,一棵樹,一塊石頭,一粒沙子。人實在只是一個卑微的物種。生即死,生命的盡頭是虛無。人用盡了各種辦法練習適應活著,唯獨沒有練習適應死亡。在死面前,人永遠無所適從。
我也并不覺得牛不應該被殺死為人所用。自然界的生物鏈不是人為,而是天意。只是想,如果并非只有鈍擊這一種辦法,怎樣的方式才能讓一個生命結(jié)束得安詳且有尊嚴?
長久以來,《庖丁解?!防镒≈婪蜮叶『蛶浊ь^牛。那些死去的牛,一直活著。一個“解”字,讓庖丁不朽:“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會?!边@是兩千多年前的戰(zhàn)國中期。當時,莊子憑借自己非凡的想象輕描淡寫地描述了庖丁在肢解一頭牛時如何出神入化到具有了音樂的韻律美,但他沒有提及,在庖丁十九年間所解幾千頭牛之前,人是如何殺死一頭牛的。以斧擊之?以刀殺之?以劍刺之?以石夯之?一個慣于殺牛的人,在殺一頭牛時,是否也暗合了某種音律?莊子有一條秋水,一條魚,一只蝴蝶,一只鯤鵬,一頭?!羞b自在。他深諳天人,物我,生死,以至萬物,唯不提及一頭牛死時要不要有尊嚴。
我后來去了滄源的翁丁原始古寨,見了牛的另一種死法。被選中的牛拴在木樁上,在左肋心臟位置做上標記,然后屠夫——他們叫鏢牛手——將鋒利的鏢槍猛地刺向牛的心臟。因為所用武器是鏢槍,這種殺牛方法就叫“鏢?!薄gS牛講究節(jié)奏。一槍斃命最好,不然,就要連續(xù)刺殺數(shù)槍。被鏢殺的牛是用來祭祀的,長得要“美”:健壯、威猛、毛色油亮,最重要的是,犄角要大。當充當巫師角色的魔巴將血淋淋的牛頭置于神圣的祭臺,一頭俊美的牛就算完成了它在世間莊嚴的使命。對于一頭牛,美貌從來不屬于自己,更不屬于哪一頭母牛。它一降生,注定了是神的子民,要獻身于無處可見卻又無處不在的神。
二舅家的大表姐在東北吉林,她去趕集的地方叫二道溝。逢年過節(jié),有人會在集市上將牛現(xiàn)殺現(xiàn)賣。第一頭尚未賣完,第二頭就被牽了過去準備屠宰。它看看同伴所剩不多的幾塊肉,嗅一嗅,流下淚來。那一刻,它清晰地窺見了自己的命運。它看看刀刃,明白原來死神銳利而冰涼。
小水牛死后,嘴巴和眼睛都是大開著的。有人過去給它合上,手一松,啪!好像有一根彈簧,立刻又張開了。一頭牛的喜怒哀樂一向深藏在心里,面部沒什么表情,這最后的姿態(tài),怕是它一生唯一的一次心事的流露。也許它想看看,想問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不甘。但它的疑問只是一團燃燒的火,在胸腔里噼啪炸響,它的嘴被人綁著,發(fā)不出聲來。人沒有給一頭面臨死亡的牛最后一次發(fā)聲的機會。
側(cè)臥在地的牛被幾個人架著腿翻了半個個,脊背朝下,仰面朝天。這是牛最陌生的一個姿勢。它耙地、拉犁、吃草、飲水、睡覺、思考、發(fā)呆,都是面朝地,背朝天。很少看到一頭牛仰著脖子看天空的樣子。極少數(shù)的時刻,當它躺在地上打滾撒歡時,它才會看一眼萬物之上的天空。但它從不迷戀,它總是一翻身就過去了。天空在它眼里只是一閃而過,像一道藍色的幻影。它沒有為頭頂之上的任何事物停留過,除非一片可以入口的肥美的葉子高過了它的眼眉。在一頭??磥?,虛妄的天空遠遠沒有一片葉子具有誘惑力。只有人仰望天空,牛都是俯視的。在北方,天空是鋪在水盆里的一幅畫。一頭牛在低頭飲水時,也許有那么一瞬,它被盆中的景象弄迷糊了。有時它看到一片慢走的白云,有時看到一只疾飛的黑鳥,有時太陽掉進去了,一盆水變成了金湯,有時月亮一塊白璧一樣靜靜地在水中晃蕩。它在盆中看到了自己。它的臉貼在天上,與天空融為了一體。一頭牛既在地上又在天上。它舌頭一伸,整個天空都亂了。當一盆水都被它喝光時,一頭牛的胸中,就裝進了整個天空。水牛站在水里,它見慣了滿天的白云煮沸了一樣在水里翻滾,也見慣了整塊的藍凝固了似的一動不動。整個天空都在它腳下。一頭在水田里勞作的水牛,高于大地,也高于天空。
牛的腿被四下扯開,胯間的性器毫無掩飾地裸露了出來。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看一頭水牛的性器物。牛死了,它也跟著死了。它像一個失去了水分的漿果,癟癟的,皺皺縮縮的,小到還沒一只攥緊的拳頭大。它不像從牛的體內(nèi)長出來,倒像小孩子用泥巴胡亂捏了個團“啪——”一聲糊上去的。我從未見過一頭發(fā)情的水牛,不知道彼時它的性器如何飽滿健碩。但是我見過騾子和毛驢的。從腹內(nèi)長長地滑出來,硬邦邦地杵在胯間,像勻勻地涂過油脂,又黑又亮,真是好看。少年時代在鄉(xiāng)間,我們所見過的東西里,最接近一頭騾子或毛驢的性器的,只有茄子——不是摘下來逐漸萎枯的,是那種正長在茄棵上的,鮮汁旺液的,粗而長的,紫到發(fā)黑,在陽光下閃著幽光的茄子。茄子觸之涼而爽滑,因此每當那個神奇的黑棒棒出來時,我都想貓著腰過去摸一摸,攥一攥——這是真的。我想象著它會有黏糊糊的東西黑漆一樣粘我一手,我的手掌頃刻間變成了黑的,往黃土墻上一抹就會留下一個黑手印。但我從未碰過。騾子會踢死我的。我知道它不像茄子是涼的,而是熱的,像是剛從溫水里撈出來,因為,冬天,它剛滑出來時,分明冒著一團白茫茫的熱氣,看見的人們總是笑。男人們咧著嘴露出滿口參差的黃牙哈哈大笑,女人們低著頭掩著嘴哧哧地偷笑。我那時尚不懂人們?yōu)槭裁葱υ捯活^牲口,它有鼻子有眼有耳朵有嘴,它有頭有腿有尾巴,難道不應該有那樣一個黑棒棒嗎?只不過,它的肚子里有一個口袋,平時它把它的棒棒像盛一只茄子似的收在里面,想給它曬太陽時,就讓它出溜下來。直到有一天,一頭毛驢剛把它的熱騰騰的棒棒亮汪汪地掛出來,迎面來了另一頭毛驢。這下不得了了,它像受了驚,突然嘚嘚嘚嘚,嘚嘚嘚嘚不顧一切地奔過去,一躍而起,從后面緊緊貼住了那頭毛驢。剛晴了天化了雪,毛驢倏然騰空揚起的兩只前蹄,泥水飛濺。多年后,我依然記得那頭毛驢身體的節(jié)奏和韻律。它像一架張開的大弓,不斷地把自己彈出去又收回來。它通體黑褐,在雪后灼目的陽光下閃著青幽的亮光。被它擁著的那頭花毛驢,我看見,它扭著身子朝后望了一眼,目光馴服而清澈。多年后的今天,一日,一個朋友說起他少年時代牧的那匹白馬,在躍上一匹母馬的瞬間,像一道耀眼的白光。那一刻,我分明看見了兩個重疊的童年。村里恰好路過的人停下腳步,都圍過來看兩頭分不開的毛驢。二狗哈哈大笑,指著我們一幫流著透明鼻涕的半大孩子,乜斜著眼說,你們這窩王八羔子小兔崽子就是這樣禿嚕出來的!不久二狗有了娃,我見了他,仰頭問,二狗叔,你家崽崽是哪頭毛驢的?一向嬉皮笑臉的他突然烙餅似的翻了臉,扯開兩條大長腿攆得我從胡同這頭竄到那頭,咋咋呼呼,雞飛狗跳。而當我知道某些事情的真相時,已經(jīng)是多年之后了。他身上某個地方背叛了他。他親自去山里找了個漢子。他要借他的種子。某個夜晚,他蹲在上了閂的大門口,支棱著耳朵焦灼地捕捉著沒有點燈的屋子里某種壓抑而又難以自持的輕微的聲音。紙卷的旱煙一點一點燒到了他的手。后來,我與他的兒子在窄窄的胡同里迎面相遇,那是迥異于二狗叔的一張臉,是山里人特有的臉。十八歲的他,明亮的眼神,俊朗的臉龐,驀然間映襯得我們整個桃花塢黯淡無光。
五個人,手握明晃晃的短柄剔刀,一人劐膛,其他每人抱著一條腿,從蹄子處下手開始剝皮。刀刃翻飛,在雨中閃著凜凜的白光。小時候在鄉(xiāng)間常聽人罵:看不剝了你的皮!雖是當不得真的,然幾個字伴著兇狠的表情從牙縫里咝咝擠出,依然讓人不寒而栗。因此,倘若想傷害一個人,不需要匕首、槍彈,語言就是最好的武器。民國時期魯迅與梁實秋之間著名的“梁魯之戰(zhàn)”,筆墨言辭間全是刀光劍影。論戰(zhàn)的最高潮,便是我們熟知的魯迅的那篇著名的雜文《“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的發(fā)表。以中學時代十幾歲的年齡是理解不了魯迅的,只是看文字表面的熱鬧罷了。如今讀來,一個字一把刀,像剝皮割肉,讓人無地自容,真是替當時的梁實秋捏著一把汗。
皮與肉之間有一層白膜,撕扯時發(fā)出砉砉的聲音,像有風從里面刮出來。往年冬日,我常在小城的菜市場附近看見人剝羊皮,除了幾個宰養(yǎng)人的閑言碎語,并未聽見來自羊本身的什么聲音。也許,一頭水牛整天生活在曠野里,風日日吹拂,是不是有一些風,從它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孔、蹄尖,灌進了它的身體,儲藏在了皮肉間?牛皮完整地剝下來了,鋪在地上,像是給牛脫下了一件黑褐色的外衣。牛被殺之前,皮毛光潔,仿佛刷過釉彩,雨點打在上面紛紛滑落。即使在雨中,一頭牛仍保持著它一貫的從容與健美。而此時,被人扒了衣服的水牛,顏面盡失,圓鼓鼓的白肚腹冒著熱氣,像一只吹足了氣的巨大的橢圓形的蛋,一覽無余地袒露在眾人眼前,完全看不出它曾是一頭牛還是一頭驢。然腹部的肉與血管還在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地跳動。它身首異處,靈魂出竅,而身體,竟然還沒死。它遭遇鈍擊,倒下去時只是昏迷,真正的死亡來臨得很慢。血流盡了,不死;頭砍下來了,不死;皮剝下來了,不死。等到皮肉都被燉爛吃光了,骨頭化成青煙,世間再無一頭牛的痕跡,它才徹底死去。
北方空闊的田野里,牛不慌不忙地犁地。土地是黃的,牛也是黃的。仿佛莊稼生自泥土,牛也是從土地深處長出來的。故鄉(xiāng)只有黃牛,沒有水?!蛘呶乙娮R短,有,只是不知。一個人很容易囿于自己狹隘的眼界與心胸卻自認為無所不知。女人尤是。自然,田野里也有馬。春雨在牛馬間飄灑,秋風在牛馬間游蕩。我們的童年在牛馬與風雨間慢慢長大。那時候,為了區(qū)分一頭牛與一匹馬,我曾專注于它們的尾巴。馬身形俊逸,尾巴亦大而漂亮,甩一下,攪起一小股風。垂落不動時,則靜靜地反射著陽光,月光,星光。那些在鄉(xiāng)間自由成長的歲月里,我一定曾癡迷于對美好事物的觸覺捕捉——比如捏起一只螞蟻任它順著我掌心的紋路倉皇逃離——因為我總?cè)滩蛔∠肴プノ找皇R尾。它一定滑膩得讓人氣餒到以為什么也沒有,或者,一根根長長的尾毛與我的手摩擦發(fā)出細微的窣窣聲,像一把沙子從指縫滑落。它涼颼颼的,它熱烘烘的。但始終沒有。馬的屁股上長著眼睛。只要它給我一蹄子,我就會歸于塵土。因此我對一束馬尾的所有感覺都來自想象,無端的,憑空的。而牛的尾巴像一根粗糙的繩子,只在末端蓬松著一小截尾毛。但牛是下地干活的好材料。誰家有一頭牛,那是比伺候一個人還要上心的,哪里會殺了吃肉。父親既買不起一匹馬,也買不起一頭牛,四個只會讀書的丫頭片子休說下地干活,連地在哪里都找不清楚,想燎一穗嫩玉米吃都會誤掰成人家的。我們除了書讀得好,對于土地之上的稼穡,真是沒用。這在鄉(xiāng)間無疑是大忌。父親因此長時間被人瞧不起,特別是那些有著一窩龍虎一樣男孩的人家。當然,如果生活是一出戲,這只是序幕。隨著情節(jié)的進展,劇情最終發(fā)生了根本性的反轉(zhuǎn)。不過,那是十幾年之后的事情了。當時,父親不得不買了一頭小毛驢。干完活兒,父親先讓它在村頭的空地上打幾個滾撒幾個歡,然后把它拴在驢棚里的石柱上,母親給它拌好草料。那草料是剁成段的青草和撒得勻勻的黃玉米糝子。青的青,黃的黃,真是好看。天井里彌漫著一股濃郁的鮮草香。我站在不遠處,看小毛驢吃草。它的嘴張得很小,一下一下左右滑動,我的嘴也跟著一下一下左右滑動。它抬頭看看我,噴個響鼻,有些狡黠地眼,無聲地笑了。是的,它會笑。它的臉那么長,笑容從嘴角扯到眼眉,也長長的。它是雙眼皮,雙得整齊勻稱,比我薄薄的單眼皮好看多了。直到我十七歲,有天早晨醒后,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眼皮跳上去疊起來了,幾天后另一只也如此,并且都不再落下來——那一刻,我一下子想到了曾經(jīng)的那頭小毛驢。站在一頭毛驢的對面,從它含笑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八歲半的自己。我們是彼此的鏡子,它從我含笑的睛里看到它自己了嗎?我們家先后飼養(yǎng)過兩頭毛驢,都沒殺掉,在它們無力拉動一個又一個季節(jié)的時候,父親把它們牽到不遠的集市上賣了??帐只丶业母赣H,看到我坐在小毛驢的棚子前,嘴一動一動,無聲地咀嚼一根青草。
我與毛驢之間一直存在的一個東西丟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只覺得很大,成團狀。后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詞語:歡喜。此后多年,我常常丟失這個詞語。有時越想得到,越是徒勞。它野兔一樣難以捕獲。它的氣質(zhì),接近風與流水。
我嚼了一根又一根青草。我想著它在另一戶人家的樣子。娘給父親說了句什么,我沒聽見,只見父親很快就捉住了一只公雞。平時都是家里來了客人才舍得殺雞??墒悄翘觳]有客人。父親一手攥住雞,一手握著刀,先是口中念念有詞,然后才在雞脖子上抹了一刀。后來,過了很多年,我突然想起那個情景,就問父親每次殺雞都對雞說些什么。父親說,他說的是:雞、雞你別怪,你是貧苦農(nóng)家一道菜。
父親在請求一只雞的寬恕和諒解。
有沒有一只雞,寬恕并諒解過父親?
玉米地施完肥,我們桃花塢的六伯趕著七伯家的牛去翻地。六伯綿軟,那牛聽話得和只綿羊似的。六伯的地翻完,五伯也趕著那牛去翻地。五伯犟,他把鞭子甩得叭叭響,鞭鞘像小火苗一下下燎著牛屁股,牛跳起來,和他對著干。最后,牛把他一節(jié)腸子頂了出來。差點沒命的五伯從醫(yī)院出來提著刀就去了七伯家。七伯再也沒把牛借給過他。在路上,他見了牛,瞪著一雙牛眼揮拳頭,牛見了他瞪著一雙牛眼尥蹄子。從此沒人敢像五伯那樣對待一頭牛。鄉(xiāng)村就是用這樣土坷垃一樣樸素的方式讓我們懂得,狗急跳墻,兔子急了會咬人,不要輕易惹怒一頭牲口,在一頭為自己勞作的牲口面前,要溫和而謙卑。那樣,在一頭牲口的眼里,人才是人。
春草家住在桃花塢最南頭。春草很小的時候,爹就害癆病咳死了。有一年夏天,春草的娘搭船過汶河回娘家。船不大。那天船上只有開船的和春草娘兩人。不知怎么,好好的,船說翻就翻了。哥哥春生三十好幾了還打著光棍。有人說媒,是個花朵樣的姑娘,但是春草須得嫁給那姑娘的哥哥——一個啞巴。春草哭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花門簾一挑,說,行??墒谴荷挚蘖?。春草說,不就是不會說話嘛,咱家牛也不會說話,不照樣好好的。春生突然想起了牛,想殺了賣肉給春草換嫁妝。春草哭著說,哥,他是個啞巴,你是個傻瓜呀?后來,只要春草回來看哥哥嫂嫂,花朵樣的嫂嫂都會在牛背上多少搭點什么,半袋子蘿卜,半袋子地瓜,半袋子棒子……牽著牛把春草送出幾里地去。兩個女人絮絮地說了什么,青春,日子,男人,孩子,莊稼,雞鴨鵝狗豬?!芏嗄辏挥心穷^牛知道。牛老了。它已經(jīng)干不動活兒。它臥在太陽光里,不吃不喝,長久地閉著眼,像一塊有棱有角的石頭。都勸春生趁早把它殺了還有肉吃,春生不肯。它越來越瘦,骨頭頂著皮,摸上去硌手。后來那頭牛死了,自己把自己老死的。它剛死就下了雪。春生把一半的牛肉給了春草。那個冬天,春生的天井里幾次飄出熬燉牛骨的香味。那是春生家一輩子最香的時候,此前沒有,此后也沒有過。
我家屋后,隔著一條不寬的土路就是牲口棚,生產(chǎn)隊的十幾頭牲口養(yǎng)在里面。除了大門朝著路,牲口棚那三面矮矮的圍墻之外都是無邊的田野。喂牲口的叫五齒耙。他一生下來兩只腳就像兩塊姜,只有五個腳指頭。他有兩個弟弟:弓和一只眼。弓下煤礦砸彎了腰,再沒能直起來;一只眼的另一只眼小時候放炮仗炸爛了。弟兄仨一律打著光棍。牲口棚里成天靜悄悄的,能聽見一院子的陽光里,牛、騾子、馬、毛驢唰唰地甩尾巴,沙沙地嚼青草,鐵鏈子碰著青石槽子,叮叮,當當。和我一般大的紅英,小時候高燒燒壞了腦袋,十三四歲了,成天袖著手在胡同里轉(zhuǎn)悠。她見人就笑。那笑像是風吹花瓣,一層層打開,靜靜地,一點兒聲都沒有。她天生一頭自來卷黃頭發(fā),在桃花塢的陽光里閃著玉米穗一樣黃澄澄亮汪汪的光。她一轉(zhuǎn)悠到牲口棚里,五齒耙就急慌慌地把大門關了,從口袋里摸出一粒水果糖,剝開。五彩的糖紙像一只要飛走的蝴蝶,紅英伸手去捉。糖真甜。我們一年也吃不到一塊。紅英一次次去捉蝴蝶。等到紅英的爹發(fā)現(xiàn)不對時,紅英已經(jīng)大了肚子。他抓著菜刀去了牲口棚,照著五齒耙甩了過去。五齒耙像是被蹺蹺板嗖一聲彈出去的,飛過墻頭,消失在了高過人頭的玉米地里。刀擦著一頭母牛的肚子咔嚓一聲插在了后面的木頭柱子上。兩天后,從地里鉆出來的五齒耙不得不娶紅英。新房是牲口棚騰出來的一間盛飼料的屋子。夏天到了。下了幾場暴雨。紅英的肚子像池塘里越漲越高的水,越來越大。她依舊到處晃悠。一天雨后,紅英哧溜一腳滑進了池塘。撈上來搭在牛背上,高高鼓起的肚子,讓她遠看像是趴在一個球上。牛在小學操場里不緊不慢兜了一下午圈,紅英還是死了。那頭差點被刀傷到的母牛很快生了一頭小母牛。小母牛真漂亮。長來長去,細看,眉眼里竟意外地有了紅英的幾分模樣。我們桃花塢的很多動物——豬啊狗啊貓啊,很多植物——樹啊草啊花啊,長著長著就有了我們桃花塢特有的樣子,有了養(yǎng)它的主人的樣子,好像它們也是主人生的。王二麻子家的狗,連看人的眼神和走路的姿勢都像極了王二麻子懶洋洋的樣子。歪脖子二爺爺家一株柳樹,長著長著就長成了歪脖子,和二爺爺一個樣。后來,那頭小母牛被殺了。誰殺的,為什么殺,七嘴八舌。有人說,??匆姽鸵恢谎廴ド谂?,去了就把小母牛牽到曾經(jīng)準備做新房的飼料屋里,關上門,好半天不出來。娘有時候讓我放了學去給豬割一抱嫩草,我背著筐貼著牲口棚的墻根往玉米地里走。有一次,墻內(nèi)先是傳來咻咻咻咻的喘息,接著傳來嘿嘿嘿嘿的笑。我轉(zhuǎn)身就往外跑,那聲音也蛇一樣追著我跑。跑到地頭明晃晃的陽光下,膽子才又大了,我蹦起來往牲口棚里看,什么也看不見。
《醒迷瑣言》中記有“群豸索命”:宋朝淳熙初年有個叫趙倪的屠戶,有天晚上夢見群豬要他性命,第二天即大叫發(fā)狂而死。這似乎不稀奇。我老家就說屠夫遲早會遭鬼找算。小時候聽人講,我們鄰村的朱屠戶,生了個兒子不會說話,只會像豬一樣哼哼;后來又生了個女兒,打會走路就爬到樹上不下來。后來兩個孩子都早早夭折在豬圈里。此事不知真?zhèn)?。那些年,在鄉(xiāng)間,漫漫長冬閑來無事,好事者隨口編些駭人的故事也是有的。
第二天關門節(jié),艾冷把拾掇好的牛肉煮了幾大鍋,包括牛頭,請了芒景鎮(zhèn)的領導和親朋好友一大屋子的人去吃。雨中,濕潤的香味飄出很遠。艾冷的女兒也邀了我。女孩十七歲,每次看到我,都無聲地笑笑,黝黑的臉上,一雙眼睛沉靜明亮。殺牛那天,女孩打著一把小花傘趿著一雙小花拖鞋站在雨中,默默觀看,不動聲色。每年關門節(jié)她家都要殺一頭牛,一年又一年,想必女孩是看慣了的。她是一個生命的看客。彼時她正在普洱一家職教中心學習茶道,放假在家。觀看死亡的過程是一個人的心變硬的過程。她小小年紀,面對一頭牛痛苦的掙扎,神色平靜得仿佛那是一場虛假的表演。我則目光躲躲閃閃。我不知道應該為自己感到慶幸還是羞恥。
坐在眾人中間,我盛了一小碗。牛肉入口鮮香,是那種來自肉本身的滋味,純粹,幽密,一絲一縷,從肉的深處生發(fā)出來,在唇齒之間奔走纏繞??墒遣缓媒馈S袝r一塊肉在嘴里翻滾半天,想吐出來,可是當著一桌人的面,不好意思,只好咽下去。這與我故鄉(xiāng)的牛肉大不相同。我故鄉(xiāng)一個叫演馬莊的小鎮(zhèn)專做牛肉,加工過程繁復精細:切割好的肉塊擱在木架上晾干,下鍋,加水漫過肉十厘米,大火燒開,鐵勺盛二兩火硝點燃加入鍋內(nèi),約莫半小時,撇去浮在水面上的白沫和污物,按百分之三的比例撒上鹽,大茴香、小茴香、三奈、白芷、砂仁、紫蔻、花椒、丁香、橘皮、邊桂等一應作料軋碎裝入紗布口袋投入鍋中,倒入老湯,旺火煮一個半小時,文火煨兩到三個小時,撈出肉,瀝干……用的是魯西黃牛。通過這樣好一番折騰,牛肉微紅透亮,香,脆,酥,爛。而艾冷家煮肉完全另一個樣子:路邊支一口大鍋,肉啪啪扔進去,水嘩嘩倒進去,木頭呼呼燒起來,任憑肉在鍋里打著滾一直咕嘟個不停。通常,南方人比北方人做事周到仔細,但眾多的少數(shù)民族似乎是個例外。對自己傳統(tǒng)的堅持與堅守,正是他們獨特的迷人之處。
艾冷的妻子又給我盛了一碗,這次有幾片牛肚,嘴里像塞進了橡皮筋,嚼起來咯吱咯吱響,牙齒與它廝磨了半天,最終不得不放棄。很多時候,硬在軟面前,無能為力。生牛肚我看見了,殺牛時,剖開膛,在胸腔的最上方,因滿塞著食物,圓鼓鼓的,與底下同樣圓鼓鼓的腹腔連在一起,一小一大,像一個大細腰葫蘆,當?shù)厝艘虼苏f牛有兩個肚子。切斷上下相連的部分,像從樹上摘一只波羅蜜一樣摘下,由內(nèi)而外翻出來,倒掉草料,仔細沖刷。洗干凈的牛肚,淡黃色,厚厚的,彈性十足,內(nèi)里光滑,外表布滿了蜂窩狀的褶皺,像一個柔軟的馬蜂窩??催^了生牛肚,就明白為什么當?shù)厝税巡_蜜叫成牛肚子果了。八月,在云南,正是波羅蜜大規(guī)模上市時,一只只圓滾滾的,恍如牛肚,一堆一堆碼在路邊賣。但我覺得叫刺猬果更合適。它表面凸起的一粒粒錐形的刺,密密地排列著,好像給一只水果覆了一層刺猬皮。未熟的尚掛在枝頭的翠綠的波羅蜜是綠刺猬,熟透的黃澄澄的是黃刺猬。我對波羅蜜的認識最早始于它的一粒種子,別人從南方帶回來,我把它種在了花盆里。竟然,真的發(fā)芽了,葉子綠得近乎青色。然長到一拃高時死了。后來我知道,波羅蜜是結(jié)在樹上的,不像南瓜,垂在藤上。我沒有一塊土地,我的花盆盛不下南方一只水果的雄心和夢想。波羅蜜那樣大,買一只提不動,要雙手抱在胸前。每次看到一只波羅蜜,我都在想,打開它的最好方式應該是:啪地摔地上,讓它自然炸開,香氣迸發(fā)。然而在云南那么多日子,我并未吃過一口波羅蜜。有一次買了一只,打開,壞了,就罷了。一個人是吃不贏一只的。那是一種適合與人分享的水果?!摆A”的用法也是在云南的那段日子學會的,什么事情忙不過來,他們就說:忙不贏。吃不到也好,我似乎更喜歡波羅蜜這個讓人舌尖繚繞著甜味的名字。
土生土長在云南的一位朋友說,牛肚可以做“牛撒撇”。他說了就過去了,風輕云淡,而我上了心。殺牛前一個多小時,先給牛喂五加葉草和香辣蓼草。兩種草皆為中藥。五加葉草五片簇生在一起,近似菱形,葉子一圈有鋸齒形的刺,又叫刺五加,清涼,味苦,有鎮(zhèn)靜作用,可止咳,祛痰,平喘。香辣蓼草,似辣椒葉,又苦又辣,可殺菌消炎?!侗静菔斑z》曰:“蓼葉,主痃癖,每日取一握煮服之;又霍亂轉(zhuǎn)筋,多取煮湯及熱捋腳;葉搗敷狐刺痣;亦主小兒頭瘡?!睔⑴F侍藕螅瑥奈咐锶〕龀醪较牟葜?,與已洗凈燙過切成條的牛肚拌在一起,再佐以小米辣、花椒面、花生末、八角、草果面、味精、鹽、新鮮的切細了的刺五加葉和香辣蓼草以及從山里采來的野香蔥,最后淋一汪牛小腸里一種很苦的汁水,一道純粹的牛撒撇就做好了。撒,傣語里意為涼拌;撇,因是音譯,也有的寫為“苤”字,不知何意。據(jù)說吃這菜頗需要些勇氣,尤其那苦,有點兒像芥末,禮花一樣瞬間爆炸在口腔里,登時讓人手足無措?;蛟S,這正是這道菜的誘人之處。劍走偏鋒很難說是好是壞,但流于平淡,未免不會讓人怦然心動。牛撒撇是傣家常見的一道菜。夏天悶熱,一家人常食牛撒撇消暑,小孩子更是用芭蕉葉包一撮邊吃邊玩。不久,再次與那位朋友相聚。天色已晚,我們坐在北京簋街一家安寧的小飯館里,我反客為主,詳細地給他描述那道菜。他說,理論上如此,實際上哪有那么精致復雜呀,就是吃牛胃里的那坨東西嘛,黏,混合著胃液……我們小別重逢,眉里眼里都是歡喜,點了熱騰騰一鍋羊蝎子。當時我剛嚼了一口,口腔里突然就有了異樣的感覺,看著他,嘴不由頓了下。窄桌對面的他立刻笑起來,幾分孩童的頑劣與不羈。我嗔他一眼,也笑了。常常,他說著說著什么我們就開心地笑了。他的笑聲是圓的,橙色的,亮堂堂的,帶著毛茸茸的蔓,像一張網(wǎng),把我密密地罩在里面,說不出的歡愉。其時他已背離故鄉(xiāng)十幾年,即使回去,一年不過一次半次。然而那片土地幻化縮小為一團,如他的影子,始終緊緊跟隨著他,讓他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故鄉(xiāng)某種特有的氣息。那很迷人。那種時刻,他的笑,他的聲音,他的樣子,讓我恍惚置身于云南的一小片藍天下。云南,是第一個我反反復復奔赴的地方。仿佛,它給我下了蠱,讓我情非得已,魂不守舍。人的命運果真冥冥中有一條既定軌跡嗎?我在人世間茫茫然走著,不明就里地,一股奇妙的力量,把我置身于颶風中心一樣,將我?guī)У搅嗽颇夏瞧衩氐耐恋厣?,讓我認識它,親近它,感知它,體悟它,甚至,不期然地目睹一頭牛的死亡。與這樣一個遙遠的異鄉(xiāng)的獨處,超越了我的故鄉(xiāng)。它的人文、山水、食物,已經(jīng)不可逆轉(zhuǎn)地進入了我的記憶、肌膚、血脈。深秋過,已是霜降,銀杏葉由綠漸黃,眼看著一天比一天冷。真好,冬天就要來了。寒假一到,我又可以行走那方山水了。一雙腳丈量哪里,我尚不明晰。然而我從不擔心。我相信一直有神靈引領著我,在我前,在我后,在我左,在我右。神無所不在。我是神的女兒。待那時,我定要點一盤味道濃郁的“牛撒撇”,用一道菜,建立與一個地域、一頭牛的親密聯(lián)系。
吃完牛肉,屠夫把牛皮平鋪在地上,拿哧哧噴著藍色火焰的液化氣槍一寸一寸燒??靖傻呐Fぐ櫩s著,又黑又薄,整張翻卷起來。這張牛皮似乎不是吃的,要另作他用,比如賣掉,加工皮鞋。畢竟,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要穿皮鞋,甚至,有的一個人就要幾千雙——這是真的。初秋,有天晚上,詩人歐陽江河老師站在了我們的課堂上,給我們講了一個他親歷的故事。他在紐約時,他的朋友,一個女同性戀者,一步也離不開車,只要車轱轆能轉(zhuǎn)到的地方,絕不用腳走。有時候,比如一瓶醬油,明明只要幾百米,她也要開車,寧肯多繞幾里地。她的腳,似乎只是為車而生。后來,她出了車禍,雙腳死去,不得不截肢。大約三年后,歐陽江河老師去辭行回國,戴著假肢的她領他去一個房間看。一屋的皮鞋。她把家里最大的房間騰出來專門放鞋,各種顏色,各種款式,足足三千雙,還在增加。她說,自從她的腳像兩只腐爛的紅薯被切下來扔掉,她就老是做同樣的夢,每個夢里都有一雙腳,但沒有鞋子穿。老夢見赤腳走在曠野里,老是夢見。夢見一次,她就買十雙鞋把那個夢葬掉。她夢里的腳,在夢外穿上了鞋子。幾乎,她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了買鞋上。后來我總是想,既然她的腳不是用來走路的,那場車禍是不是像一只早就潛伏在某個地方的猛獸,只等伺機襲擊她?白天,她常??粗鴿M屋的鞋出神。她看見,有一雙腳,從她的殘肢里生出來,挑一雙鞋穿上,大步走出去,狂奔起來。腳背上呼扇著一雙翅膀,她可以飛起來。但她極力控制住自己不飛,她不敢離開地面。她怕一旦脫離地面腳就沒了。她每一步都要實實在在地踏在大地上。她太想穿著鞋子走路了。夜晚,她常常在睡覺前去看看那些鞋子。她看見所有的鞋都在動,每只鞋子里都有一只腳。都是她的。嬰兒的,少女的,青春的,老年的,瀕臨死亡的……貫穿她一生。六千只鞋,六千只腳,在挪,在跳,在走,在跑,在蹣跚。房間成了腳的森林。她躺在床上,渾身有一種奇異的癢,然后,像春天,一棵樹芽葉新發(fā),她全身上下——額頭,眼睛,耳朵,胸口,乳房,肚臍,小腹,陰部,大腿,膝蓋,胳膊,指縫——萌生出無數(shù)的小腳丫來。新新鮮鮮,蓬蓬勃勃。它們越長越大,撐破房頂,伸到天上去了。
艾冷的妻子用她僅會的一點兒漢語磕磕巴巴地告訴我,牛皮不賣,要吃。我問怎么吃?她說,洗凈,煮熟,切得一小塊一小塊的,加上蔥、姜、花椒、辣椒、鹽,腌起來,一個月就行了。
牛皮腌好之前我離開了翁基古寨。那頭水牛并沒消失,它無處不在。我們每個人的身體里都住著一頭牛。朋友瓔珞是金牛座。我不知道星座與一個人的命運之間到底有沒有聯(lián)系,如果有,有多少。有兩年,像一頭牛將自己虔誠地交付給土地,瓔珞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付給了一個男人。這種毫無保留,甚至已經(jīng)超越了身體,是靈魂。那兩年,她雖然生活在我們中間,但我確信那只是她的軀殼。她的靈魂生活在別處。和我們在一起,她黯淡,緘默,只有談起那個男人的時候,她才突然間被賦予生命,眼神光芒萬丈。那時候我就隱隱覺得,那對她有多危險。那種奇異的東西遲早會離她而去,因為她付出的太多了,多得遠遠超出了愛情本身這個容器。愛情只是一樽小小的酒杯,她釀了滿滿一大缸酒,每天不停地往酒杯里倒,不停地溢出來。那個時候,我正好讀到著名的英語詩人、同性戀者W.H.奧登的《葬禮藍調(diào)》那首詩。我就知道,那首詩冥冥中也是寫給瓔珞的。其中一段是這樣的:“他曾經(jīng)是我的東,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我的工作天,我的休息日,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話語,我的歌吟……”還有一句。瓔珞愛到差不多兩年時,那一句毫無懸念地出現(xiàn)了:“我以為愛可以不朽:我錯了?!币话驯硹壍呢笆祝褚粋€狙擊手刺殺一頭牛,投向瓔珞,直中要害。瓔珞的生活瞬間化為了灰燼,一無所有。那段日子,瓔珞在一個又一個夜晚睜著眼死去,床如棺木。躺在深濃混沌的黑暗里,她抱緊自己。然而身上的肉受驚的鳥群一樣紛紛飛離她的軀體。僅僅幾天,當她在一汪微弱的晨曦里掙扎著重新站起來,她像一頭被人剔過的牛,只剩了骨頭。指尖滑過身體,頃刻間奏響一把豎琴。那一刻,她是一束白光,一道閃電,一個鬼魂,一抹幽靈。她輕盈如云,如風,如花瓣,如落葉,在渺茫的人世里飄。我們眼睜睜看著她,無能為力。還好,瓔珞比一頭牛幸運。她死過后,從地獄地爬出來,重生了。愛逼著她死。愛逼著她生。她從自己殘破的軀體里重新長出一個新的自己。她孕育她自己。她是自己的母親。她是自己的嬰孩。她把雙手高舉過頭頂,十指舒展,為自己燃放禮花。一個人的張燈結(jié)彩,一個人的舉杯歡慶。瓔珞在欣喜中,淚如雨下。她不想死。除了那個像土匪一樣的男人——那時她總那樣對他說:你這個土匪!你這個土匪啊——她對這個世界,還有留戀。
現(xiàn)在,小水牛只剩了一堆白骨,像一首凌亂的詩句,如果重新排列一下,它就可以踏空而來,那嘚嘚的蹄聲,像驟然奏響的琴弦,美妙而急促。曾經(jīng),它是一頭年輕的小水牛,骨骼勻稱,肌肉飽滿,目光清澈。它有的是力氣。它已經(jīng)成熟。沒來由的欲望像一道道閃電,在它的體內(nèi)左沖右突。也許,曾經(jīng),為了爭奪一頭漂亮的小母牛,它和其他牛抵過角,打過架,進行過決斗。它一定有過那樣銷魂的時刻。它勇猛驍健。它昂揚愉悅。它血液奔騰。人們在圍觀,而它一點兒也不覺得羞恥。那一刻,它的生命得以延續(xù)。
那是它一生中最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