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
自太史公自敘,談到游覽名山大川,對于作文的幫助,以后蘇子由又加以發(fā)揮,就漸漸演變成一句通俗白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才能寫好文章。
其實,太史公游覽名山大川,是為了觀察地理形勢,聽取口碑,搜集史料;蘇子由游覽名山大川,則是為了開闊胸襟,攬今懷古,以增加為文的氣勢。
楊衒之的《洛陽伽藍(lán)記》雖然是記一代的名勝,主要記載了一些歷史人物和事件,讀起來是歷史,并不是枯燥的地理書。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則于精密的地理考察之中,隨時隨地記錄一些短小生動的史實,幾乎使人忘記了是在讀水經(jīng)。這些著作,都可以說是游記的上乘,雖然它們都被列入地理書。
此外,文人的游記,那就浩如煙海,代有名家。但真正能傳世感人的,也并不太多。嘗以為游記一體,應(yīng)該具有以下幾種內(nèi)含:
一、有懷古的幽思;
二、有臨民的熱情;
三、有高尚的寄托;
四、有優(yōu)美的文字。
這四點,是缺一不可的。到一個地方,不知道那里的地理歷史,不關(guān)心那里的現(xiàn)實生活,游時沒有高尚的情操,寫作時沒有富有感染力的文字,那當(dāng)然就談不上什么游記了。
其中,文字的表現(xiàn)能力最為重要。所以說,“兩萬”的關(guān)系,“讀萬卷”應(yīng)該在前,“行萬里”應(yīng)該在后。不然,只是走了路,爬了山,還是寫不出好的游記來。
中國人好游不好記。凡是名勝,你去看吧,凡是可以寫字的地方,都被游人的題名填滿了,甚至不惜刻削污涂,破壞磚石樹木。
有一年春天,我去逛無錫的梅園,去了幾次梅花都不開,最后一次開了,又遇下雨,到后園一間堆放農(nóng)具的大房子里躲避,四面墻上也都被吟詩、作畫、題名弄得一塌糊涂。當(dāng)時我想:這是“泰山刻石”、“雁塔題名”的遺風(fēng)嗎?這也是一種發(fā)表欲的滿足嗎?梅園前邊沒有什么可以涂抹的地方,就都到這里來了,難道這是“梅園副刊”的版面嗎?
題過名,也就是表明游過了,萬事大吉了。如果你請他寫一篇游記,他一定搖頭。如果我們把那題名的熱情,都用來讀書寫游記,是多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