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艷霞

摘? ? 要： 《孔子家語》記錄儒家學(xué)說，具有重要價值，但由于它被認(rèn)為是偽書而備受冷落。近年來隨著與之相關(guān)的出土文獻的陸續(xù)發(fā)現(xiàn)，該書的學(xué)術(shù)價值得到重新審視，一些學(xué)者對其進行了重新整理。目前通行的整理本眾多，仍不免有疏漏之處。本文從?？?、標(biāo)點、釋義三方面對整理本加以整理辨證，以求正于方家。

關(guān)鍵詞： 孔子家語? ? ?？? ? 注釋? ? 札記

《孔子家語》（以下簡稱《家語》）是記錄孔子及其弟子思想、言行的一部重要著作，不同于《論語》的短小精悍，該書篇幅較長，內(nèi)容自然更翔實。然而，自從唐顏師古提出“非今所有《家語》”一語，《家語》的真實性就受到了質(zhì)疑，及至清代，愈演愈烈?！端膸烊珪偰刻嵋芬瓮醢亍都艺Z考》，認(rèn)為傳世本《家語》系魏王肅割裂眾書而成，徹底將其定性為“偽書”。隨著近年來一系列與《家語》有關(guān)的出土文獻的面世，如河北定縣八角廊40號墓《儒家者言》簡（1973）、安徽阜陽雙古堆1號墓《儒家者言》簡（1977）及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1994）等，眾多學(xué)者對《家語》一書的內(nèi)容及其真?zhèn)芜M行了重新審視。

目前通行的《家語》的整理本主要有王國軒、王秀梅據(jù)四庫本整理的中華書局本《孔子家語》;楊朝明、宋立林根據(jù)《四部叢刊》影印明黃魯曾楊本整理的《孔子家語通解》;廖名春、鄒新明根據(jù)同文書局石印影宋抄本整理的萬有文庫本《孔子家語》;崔濤點校的清陳士珂輯《孔子家語疏證》等。這些整理本廣集眾本，有些也對原文作了通解，但仍不免有疏漏之處。本次?？边x取《孔子家語通解》（以下簡稱楊本）、《孔子家語疏證》（以下簡稱崔本）及萬有文庫本《孔子家語》（以下簡稱廖本）作為研究對象，采用對校的方式，即以三本《家語》互相參照，不指定某一本子為底本，旨在對這幾個版本的疏漏之處作全面的校釋。

一、?？狈矫?/p>

?？笔钦砉ぷ鞯幕A(chǔ)?！犊鬃蛹艺Z通解》《孔子家語疏證》及萬有文庫本《孔子家語》在整理過程中除去選擇較好的本子作為底本外，還廣集眾本作為參校本，如：毛氏汲古閣本排印之《四部備要》本、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劉氏玉海堂覆宋本、日本寬保二年風(fēng)月堂覆刻寬永十五年風(fēng)月宗智刊本（覆寬永本）等。然而由于文本繁雜，仍不免有疏漏之處?，F(xiàn)就以下四個方面加以整理辨正，以求正于方家。

（一）當(dāng)校而未校

（1）靈公之弟曰公子渠牟，其智足以治千乘，其信足以守之，靈公愛而任之。（賢君十三）

按：崔本作“靈公愛而問之”，未出校。楊本、廖本皆作“靈公愛而任之”，是。此處講衛(wèi)靈公能親賢重才，所以應(yīng)為“愛而任之”。

（二）脫文

（1）凡當(dāng)今之士，聰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譏議人者也;博辯閎達而危其身，好發(fā)人之惡者也。（觀周十一）

按：廖本“身”后皆脫“者”字，語義不確，當(dāng)補。楊本、崔本有“者”字，是?！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骸安┺q廣大危其身者，發(fā)人之惡者也?！雹伲?469）語辭雖有出入，但文例正同。

（2）善御馬者，正銜勒，齊轡策，均馬力，和馬心，故口無聲而馬應(yīng)轡，策不舉而極千里。善御民者，壹其德法，正其百官，以均齊民力，和安民心。故令不再而民順從，刑不用而天下治。（執(zhí)轡二十五）

按：崔本于“御馬”“御民”后均脫“者”字，語義不確，當(dāng)補。楊本、廖本有“者”字，是。下文亦有“是故善御馬者，正身以總轡，均馬力，齊馬心，回旋曲折，唯其所之”為證。

（三）訛文

（1）斬衰菅菲，杖而歠粥者，則志不在酒肉。（五儀解第七）

按：崔本作“斬衰、管菲”，誤。楊本、廖本皆作“斬衰菅菲”，是。“管”與“菅”形近而訛。《荀子·哀公》：“斬衰菅屨、杖而啜粥者，志不在于酒肉?！雹冢?70）《儀禮·喪服》：“傳曰：‘菅屨者，菅菲也。賈公彥疏：“周公時謂之屨，子夏時謂之菲?！雹郏?098）是為證。

（2）誠能慎之，福之根也?？谑呛蝹?？禍之門也。（觀周十一）

按：崔本作“曰是何傷”，誤。楊本、廖本皆作“口是何傷”，是?！霸弧迸c“口”形近而訛。此處講為人須謹(jǐn)言慎行，防止禍從口出。當(dāng)據(jù)改。

（3）史● 有君子之道三焉：不仕而敬上，不祀而敬鬼，直己而曲于人。（六本十五）

按：崔本作“史● 有男子之道三焉”，誤。楊本、廖本皆作“史● 有君子之道三焉”，是?！澳小迸c“君”形近而訛。本篇主要講君子為人處世的六大根本之道，所以應(yīng)為“君子之道”。另，上文有“回有君子之道四焉”，文例正同?！墩f苑·雜言》：“史● 有君子之道三：不仕而敬上，不祀而敬鬼，直能曲于人?！雹埽?01）亦為證。

（4）夫臨之無抗民之惡，勝之無犯民之言，量之無佼民之辭，養(yǎng)之無擾于其時，愛之無寬于刑法。（入官二十一）

按：楊本、廖本皆作“夫臨之無抗民之惡”，誤。崔本作“無抗民之志”，是?！爸尽迸c“惡”形近而訛。此處講君子為官不要以悖逆天理、凌虐百姓的方式來統(tǒng)治百姓，所以應(yīng)為“無抗民之志”。王肅注：治民無抗揚之志也⑤（57）?！洞蟠鞫Y·子張問入官》：“故臨之無抗民之志?！雹蓿?38）亦為證。

（5）上下相諛，莫知念患。（執(zhí)轡二十五）

按：崔本作“莫知念忠”，誤。楊本、廖本皆作“莫之念患”，是?！盎肌迸c“忠”形近而訛。此處講上下互相諂媚，不懂得心存憂患，所以應(yīng)為“莫之念患”。

（6）果食不時，不粥于市。（刑政三十一）

按：崔本作“果實不食”，誤。楊本、廖本皆作“果實不時”，是?！笆场睙o“果實”義，此處講果實不到時令，不得在市場出售，所以應(yīng)為“果實不時”。《禮記·王制》：“五谷不時，果實未熟，不粥于市。”③（1344）是為證。

（四）倒文

（1）加于身而措于前，凡眾之動失其宜。（論禮二十七）

按：崔本作“凡動之眾失其宜”，誤。楊本、廖本皆作“凡眾之動失其宜”，是。“動之眾”應(yīng)為“眾之動”倒文。此處講把禮施加于自身并放在最前面，各種舉動都恰到好處。上文亦有“加于身而措于前，凡眾之動得其宜”為證。另有《禮記·仲尼燕居》：“加于身而錯于前，凡眾之動失其宜”⑦（1269）為證。

二、標(biāo)點方面

因個人理解不同，《孔子家語通解》《孔子家語疏證》及萬有文庫本《孔子家語》對原文的標(biāo)點不盡相同。在這里，我們僅選取因錯誤理解文意而標(biāo)點不當(dāng)之處加以辯正，具體示例如下：

（一）當(dāng)斷而未斷

（1）桑榖于朝，七日大拱。占之者曰：“桑榖野木而不合生朝，意者國亡乎！”（五儀解第七）

按：楊本、廖本皆作“桑榖野木而不合生朝”，當(dāng)斷而未斷。崔本作“桑榖，野木。而不合生朝，意者國亡乎”，是。從上文看，桑、榖二木在朝堂上長出，七天就有兩手合攏那么粗，因此被認(rèn)為是代表不祥之兆的“野木”。因此“桑榖”和“野木”應(yīng)該是判斷關(guān)系，將它們并列在一起則語意不明，應(yīng)在“桑榖”和“野木”后分別點斷。《說苑·敬慎》：“工人占之曰：‘桑榖者，野物也。野物生于朝，意朝亡乎？”④（448）亦為證。

（2）子路出。召子貢，告如子路。（在厄二十）

按：崔本作“子路出，召子貢，告如子路?！蔽丛凇白勇烦觥焙笥镁涮桙c斷，標(biāo)點不當(dāng)。楊本與廖本同，皆在“子路出”后點斷，是。從上下文看，這里是講孔子與眾弟子困于陳、蔡之間，子路問夫子“積德懷義，奚居之窮也？”孔子向子路表示了人生際遇有“時”的道理之后，又召喚子貢問他同樣的問題。這里“召子貢”的主語應(yīng)該是孔子，“子路出”表示前一輪對話已經(jīng)結(jié)束，應(yīng)當(dāng)在這里點斷。下文類似的還有“子貢出，顏回入，問亦如之”，也應(yīng)當(dāng)在“子貢出”后點斷。

（二）不當(dāng)斷而斷

（1）伯謂太宰嚭曰：“魯將以十月上辛，有事于上帝先王，季辛而畢。何也？世有職焉，自襄已來，未之改也。若其不會，祝宗將曰‘吳實然?！眹貉杂诜虿睿瑲w之。（辯物十六）

按：廖本、崔本皆作“何也？世有職焉，自襄已來，未之改也”，標(biāo)點不當(dāng)。楊本作“何也世有職焉，自襄已來未之改”，是。從上下文看，子服景伯（伯）就是子服何，為魯國大夫，隨魯哀公參加會盟。因得罪吳國使者而被囚禁，他對吳國太宰伯嚭說：“何（自稱）也（語氣詞）世代在祭祀中任職，從襄公以來未曾改變。如果我這次不參加祭祀，祝宗會說‘是吳國囚禁他，使他不能參加?！彼圆艜邢挛牡摹皣貉杂诜虿睿瑲w之?！碧热粼凇昂我病焙髷嗑洌瑢⑵渥鳛橐蓡栃再|(zhì)的插入語，那么“世有職焉”與“不會”的主語就是魯國，文義不通，而且不能解釋下文“歸之（子服景伯）”的原因。

（三）當(dāng)屬下而誤屬上

（1）周制三百步為里，千步而井，三井而埒，埒三而矩，五十里而都，封百里而有國。乃為稸積資聚焉，恤行者有無。（王言解第三）

按：崔本作“五十里而都封，百里而有國”，在“封”后點斷，不當(dāng)。“都封”義不通，“封”當(dāng)屬下句?！胺狻庇斜硎尽肮糯胤e單位”一義，在這里應(yīng)修飾“百里”。楊本、廖本皆作“五十里而都，封百里而有國”，是。另，《五經(jīng)算術(shù)》：“今有州方千里，其中封百里之國三十七，十里之國六十五?！雹啵?0）是為證。

（2）若不逢世，上所不援，下所不推，讒諂之民有比黨而危之者。身可危也，其志不可奪也。雖危起居，猶竟信其志，乃不忘百姓之病也。（儒行解第五）

按：楊本、廖本皆作“雖危起居，猶竟信其志”，標(biāo)點不當(dāng)，“起居”當(dāng)屬下文。崔本作“雖危，起居猶竟信其志”，是。王肅注：“起居，猶動靜也。竟，終也。言身雖危，動靜，猶終身不忘百姓?！雹荩?1）此處講儒者生不逢時，遭受小人陷害有性命之憂，然而仍然時刻不忘伸張自己的志向，以“起居”代指每時每刻。另《禮記·儒行》：“雖危，起居竟信其志，猶將不忘百姓之病也?！雹撸?405）亦為證。

（3）既徹俎而燕，客執(zhí)骨而問曰：“敢問骨何如為大？”（辯物十六）

按：崔本在“客”后點斷，標(biāo)點不當(dāng)，“客”當(dāng)屬下句，作主語。楊本、廖本皆作“客執(zhí)骨而問曰”，是。從上文可知，吳國攻打越國，獲得一節(jié)大骨頭，而不知是何物，因此吳王派使者去魯國詢問孔子，吳使既來魯國，必然是作為賓客。這里發(fā)問的“客”一定是指吳使而不是魯人，“客”當(dāng)屬下句?！秶Z·魯語下》：“既徹俎而宴，客執(zhí)骨而問曰：‘敢問骨何為大？”⑨（139）亦可參。

（4）衛(wèi)孫桓子侵齊，遇，敗焉。齊人乘之，新筑大夫仲叔于奚以其眾救恒子，桓子乃免。（正論解四十一）

按：崔本作“齊人乘之，執(zhí)新筑大夫。仲叔于奚以其眾救桓子”，在“新筑大夫”后點斷，不當(dāng)，“新筑大夫”當(dāng)屬下文。事實上，新筑大夫就是仲叔于奚，新筑是他居住的地名。此處講衛(wèi)國卿大夫?qū)O桓子侵略齊國敗北，齊國人要捉拿他，新筑大夫仲叔于奚率領(lǐng)部眾救了他。若在“新筑大夫”后點斷，則“新筑大夫”與“仲叔于奚”就是兩個人，齊國人捉拿的是“新筑大夫”，與文意不合。楊本、廖本皆作“新筑大夫仲叔于奚以其眾救恒子”，是。另，《左傳·成公二年》：“新筑人仲叔于奚救孫桓子，桓子是以免?！雹猓?41）亦為證。

三、釋義方面

本文選取的三個整理本中，《孔子家語通解》除對《家語》原文進行點校、分段外，還在其后附加了“注釋”“通解”，對讀者理解、研究原文大有裨益。但在?？边^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注釋”“通解”部分有若干值得商榷之處，茲取以下幾條，以為商榷。

（1）今得賁，非吾兆也。（好生第十）

注釋：賁：通“斑”，顏色斑雜不純。王肅注：“賁，飾?！?/p>

通解：現(xiàn)在我筮得色彩斑駁的卦象，并不是吉祥之兆。

按：此處“賁”釋為“通‘斑，顏色斑雜不純”沒有必要，“賁”本身有“色不純”義，在此處就是卦名，與上文“孔子常自筮其卦，得《賁》焉”同。崔本作“今得《賁》，非吾兆也”。是。

（2）（澹臺滅明）其才不充孔子之望，然其為人公正無私，以取與去就以諾為名，仕魯為大夫也。（弟子解第三十八）

通解：他的才能并不能達到孔子所期望的那樣，但澹臺滅明為人公正無私，獲取或給予，離去或歸從，都能遵守諾言，并因此而聞名。

按：此處“以諾”釋義有誤?！耙浴迸c“已”通，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卷一》：“● ，或作‘以，或作‘已。鄭注《禮記·檀弓》曰：‘以與‘已字本同。”{11}（5）《史記·游俠列傳》：“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雹伲?399）《列女傳·節(jié)義傳》：“夫言不約束，已諾不分，何以居于世哉！”{12}（52）《漢書》顏師古注：“《賈誼書》謂愛人之狀，好人之技，仁道也;信為大操，常義也;愛好有實，已諾可期，十死一生，彼將必至：此三表也?！眥13}（2265）皆可為證。

（3）樊須，魯人，字子遲，少孔子四十六歲。弱仕于季氏。（弟子解第三十八）

注釋：弱：弱冠。《禮記·曲禮上》：“二十曰弱，冠。”弱，年少。古代男子二十歲行冠禮，故用以指男子二十歲左右的年齡。

按：此處“弱：弱冠”注釋有誤?！叭豕凇碧刂付畾q，這里的“弱”就是“年少”的意思?！蹲髠鳌の墓辍罚骸摆w有側(cè)室曰穿，晉君之婿也，有寵而弱?！倍蓬A(yù)注：“弱，年少也?！雹猓?84）《國語·楚語上》：“昔莊王方弱?！表f昭注：“方弱，未二十?！眥14}（537）是為證。

綜上所述，本文從?？?、標(biāo)點、釋義三方面對整理本點校失誤較典型的例子進行辯駁補證，因?qū)W識淺陋，難免有錯漏之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注釋：

①[漢]司馬遷，撰.史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②董治安，鄭杰文，匯撰.荀子匯校匯注[M].濟南：齊魯書社，1997.

③儀禮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④[漢]劉向，撰，說苑[M].程翔，評注.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8.

⑤[三國]王肅，注.孔子家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⑥[清]王聘珍，撰.大戴禮記解詁[M].北京：中華書局，1983.

⑦[清]孫希旦，撰.禮記集解下[M].北京：中華書局，1989.

⑧[北周]甄鸞，撰，李淳風(fēng)，注.五經(jīng)算術(shù)[M].北京：中華書局，1985：20.

⑨[戰(zhàn)國]左丘明，撰，國語[M].（三國吳）韋昭，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⑩[戰(zhàn)國]左丘明，撰，春秋經(jīng)傳集解上[M].（西晉）杜預(yù)，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11}[清]王引之，撰，經(jīng)傳釋詞[M].虞萬里，主編.李花蕾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12}[漢]劉向，撰.列女傳[M].劉曉東，校點.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13}[漢]班固，撰.漢書[M].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75.

{14}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組校點.國語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基金項目：本文是山東省社科規(guī)劃重點項目“語言學(xué)視野下今本《孔子家語》研究”（18BYYJ01）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