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理工大學 210094)
張愛玲從小學習畫畫,是個丹青妙手。而色彩也是她表情達意的重要手段。吳福輝從《傳奇》包括的16部作品中,各隨意抽取一段描寫景物或女人的文字,統(tǒng)計后發(fā)現,共91處出現了帶“色彩”的詞匯,而“紅色詞”被使用最多,占25.4%。可見,張愛玲是偏愛紅色的。紅色具有“黑夜與白晝、陰柔與陽剛、向心與離心的雙重性”。但是,也有學者發(fā)現,張愛玲的小說中很少使用暖色系詞語,更傾向于使用的是青,灰,藍等冷色調的顏色詞,尤其是藍色。本文從《沉香屑·第一爐香》入手,具體研究這篇小說中張愛玲對顏色詞匯的選擇偏好及意義。
顏色詞是伴隨著語言的起源而產生的,但是隨著社會文化的發(fā)展,漢語的顏色詞層出不窮,而且人們對顏色的區(qū)分也日益細致。
李紅印在《現代漢語顏色詞語義分析》中把現代漢語中的顏色詞分為單純顏色詞和合成顏色詞兩大類,合成顏色詞又分為復合顏色詞和派生顏色詞兩部分。劉云泉先生將顏色詞分為三大類:單純詞、復合詞和重疊式顏色詞。其中復合詞可以按照語素意義再分為組合式、形容式、指稱式和借物式四種。綜上,筆者將《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出現的顏色詞分為三大類,其中復合顏色詞再細分為四種。
據筆者統(tǒng)計,本文中出現的顏色詞有紅,白,黑,綠,藍,黃,青,金,紫,銀,灰十一大類。出現的頻次統(tǒng)計如下表所示:
顏色紅白黑綠藍黃青金紫銀灰頻次 48 46 29 28 18 17 16 13 9 5 4
由此可見,冷色調(白、黑、綠、藍、青、紫、銀、灰)是本文的主打色,占據了總頻次的72.1%。但是,紅作為暖色系的一支,在11種顏色中使用頻率最高,為22.3%。因本文試析紅色色塊詞的文體意義,所以僅在此將紅色系詞語作具體分類。
(1)單純顏色詞
單純顏色詞是指以單語素出現的顏色詞。包括:紅、朱、赤、粉。
這些詞的后面可以加“色”,和不加“色”表示的顏色相同。包括:紅色。
(2)復合顏色詞
復合顏色詞是指至少要由兩個不相同的詞根結合在一起構成的詞,可細分為四種。
組合式色彩詞由兩個單音節(jié)的色彩詞組成。包括:粉紅。
形容式色彩詞指前一個詞根對后一個單音節(jié)色彩詞根加以修飾??梢允浅潭壬系男揎棧ǎ捍蠹t、通紅、淡赭色。也可以是性狀上的修飾,包括:鮮紅、猩紅。
指稱式色彩詞指用表示顏色的事物名詞來限制或修飾色彩詞。包括蝦子紅、桑子紅、櫻桃紅、象牙紅、桃紅、橙紅色。
借物式色彩詞指借用某事物的名稱加上“色”構成色彩詞。包括赤銅色。
(3)派生顏色詞
派生顏色詞指單音節(jié)色彩詞加重疊后綴或其他詞綴而構成的色彩詞。包括紅紅(的)。
運用色彩對景物進行描寫絕不僅僅是作家對顏料的隨意潑灑。在《沉香屑》中,沾染上“紅”的景物對渲染環(huán)境氛圍、對刻畫人物、情節(jié)有著獨特的作用。
葛薇龍第一次造訪姑媽家,仿佛進入了一個奇幻的境界“花朵兒粉紅里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里泊著白色的大船”。三種紅色與黃、濃藍、白搭配使用,將表面不調和的顏色全都糅合在一處,似是脫離人世的一處幻境。讀者和葛薇龍這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一起,產生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如紅樓夢里的“太虛幻境”,是普通人眼中的華麗世界,是他們不愿醒來的夢。在這反差之中,預示著這里的不平凡,在華麗的背后,似乎有怎樣的陰謀在等待著薇龍。
作者除了顏色的配搭,還運用修辭技巧展現“紅”的特殊意義。薇龍剛來時受冷落,一個人在客室干巴巴地坐著,獨自傷心,抬眼便看到了鋼琴上的擺設“寶藍瓷盤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里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綠葉紅花原來是生命力旺盛的美好之物,但是在張愛玲筆下,它們卻幻化為一窩毒蛇,“一捻紅”成了毒蛇將要攻擊時吐出的蛇信。這段描寫顯示出薇龍?zhí)幘车碾U惡,暗示了她即將被吞噬的命運,那枝頭的“紅”往四下探出,似乎已經發(fā)現了薇龍這個誤入蛇窩的羔羊,預示她的命運岌岌可危。
喬琪欲挽回薇龍,在她后面跟著,“天完全黑了,整個的世界像一張灰色的圣誕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紅,簡單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筆者之前提到,冷色調是本文的主打色,這時候天是灰的,薇龍的心也該是灰色的。但是作者卻在這灰色的背景板上撒上一塊塊的紅色,顯得神秘而恐怖。溶解在這種色彩里的是薇龍憂懼的心理,她為自己的愛情而感傷,為自己的未來而躊躇。這凄清的色調也預示了她終將為無情的現實所吞噬。
以上環(huán)境描寫中,作者將紅色絲線纏合了他色絲線,營造出明亮而觸目驚心的效果。而紅色詞語的重復出現,則能起到烘托色調、強化信息的效果。薇龍與姑母的第一次正式“交鋒”是在這樣的書房里“白粉墻,地下鋪著石青漆布,金漆幾案,大紅綾子椅墊,一色大紅綾子窗簾”。書房本是莊重嚴肅的場所,而梁太太家的書房主色調卻是“大紅”。它的作用也早已偏離了傳統(tǒng),“書房”的存在只是“淫窩”的矯飾。薇龍與梁太太達成“協議”是在這里,薇龍與梁太太談定“學習交際,賺錢穩(wěn)住喬琪”也是在這里。以“紅”為主色調的書房不再是書房,而成了丑惡的交易場所。
色彩在張愛玲的畫筆里既用作描述客觀世界,也用作暗示人物、個性與心理。
薇龍初見的梁太太是這樣的“畢竟上了幾歲年紀,白膩中略透青蒼,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這一季巴黎新擬的‘桑子紅’”。少女的紅是淺色調或明亮的,如睇睇臉上的“淡赭色”,如薇龍穿的“赤銅色”襯衫,如睨兒露出衣領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頸。而近乎于黑的深紅顯示了使用者的老練、精明與世故。作者在這里調配出新的顏色——桑子紅,與冷色調的面孔相得益彰,刻畫出了一個陰冷的反面人物形象。而梁太太喜歡冷暗色調的裝束,卻總是涂著血滴滴的紅指甲,冷色與艷色的搭配顯得鬼魅異常,她也正如妖魔一樣,打著“自家人”的旗號,將薇龍一步步地推向了深淵。
再看對交際花周吉婕的描寫“雪白的臉上,淡綠的鬼陰陰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潤的猩紅的厚嘴唇,美得帶些肅殺之氣”。當紅色被用于人物面容的刻畫時,愈紅愈顯成熟。讀者既可以看出周吉婕在交際場上的成熟、老道,也能感受到她的妝容與年齡的不相稱。周吉婕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卻早早地混跡于交際場中?!靶杉t”從側面表達了作者對年輕的少女被時代格局所摧殘的惋惜。
另外,“紅”在文中常用于人物神情描寫。初次見面時,薇龍在梁太太和睨兒的你一言我一語中窘迫地下不來臺,臉上“一紅一白”。當薇龍得知,梁太太盯上了原先中意自己的盧兆麟,把臉漲得通“紅”。當薇龍看到盧兆麟在園會上被勾去了心智,噎得眼圈子都“紅”了。后來,薇龍去找梁太太商議時,卻被嘲笑不能賺錢,她當下激“紅”了臉?!凹t”一般是少女嬌羞的表現,但文中大面積的“紅”是窘迫,是氣憤,是悲傷。睇睇被梁太太趕出去時,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周吉婕喝了幾杯酒,眼圈兒有些“紅”,談到種族問題,她眼圈兒上的“紅”暈更深了一層。文中神情帶“紅”的均是受到各種壓迫的女性,葛薇龍身處梁太太的壓榨、喬琪愛情的漩渦,睇睇身處梁太太的掌控,周吉婕表面風光,卻身處種族的界限。作者似是無意、實則有意的將片片紅色染上人物們的神情,凸顯了時代背景下女性的受壓迫與低下地位。
《沉香屑》中的“紅”何其之多,張愛玲多用、愛用并擅用紅色詞,究其原因,這與她的個性和創(chuàng)作愛好密不可分。首先,張愛玲對“紅”的偏愛帶上了她個人經歷的烙印。在張愛玲的童年生活中母親總是缺席,而收到的“紅色小棉襖”、臥室“橙紅色的墻壁”就成了她和母親之間的美好聯系,在她眼里,紅色“沒有距離”“溫暖而親近”。其次,張愛玲自幼學習丹青,對色彩有著異于常人的敏感。這使她能敏銳區(qū)分紅色區(qū)域中的各種子顏色,為不同的景與人著上不同的“紅”。其三,作者有女性作家這一獨特身份。趙蓉暉認為,女性通常比男性擁有更好的色彩識別和色彩感知能力,女性對色彩詞的掌握程度也更高,且其在語言中使用色彩詞的比例高于男性。在紅色領域里,張愛玲將自己的構想與色澤相交融,以紅寫物,以紅畫像,以紅描情,或是紅色詞的重復出現,或是紅色詞與另一色彩詞同時使用,或是紅色詞與色彩相異的幾個色彩詞搭配,效果紛呈,令讀者嘆為觀止。
張愛玲運用紅色色彩的調配調動人的各種感觀,刺激讀者的心理,收到了極妙的修辭效果,也對她的作品語言產生了重要影響。
其一,紅色的調配使語言呈現出絢爛的風格。吳禮權認為“絢爛風格的建構則宜大量運用形象化或意象含義豐富的描繪類詞語?!币环N情形是紅色與幾種鮮明、濃重的色彩混合使用:或是表現激烈的沖突,如姑母家的怪異配色,或是表現生命力的旺盛,如家里人給病中薇龍冰手的玻璃球,里面嵌著細碎的紅的藍的紫的花。另一情形是紅色與幾種平和的色彩和諧交織,短暫的平和使得隨之而來的沖突更加凸顯出來:如浴室里小手絹子貼滿了一墻,蘋果綠,琥珀色,煙藍,桃紅,竹青。
其二,以艷麗的紅色調反襯生命的蒼涼。桂苓評說道“即使大紅大黃、大綠大藍,也還是春日遲遲,生命的底子畢竟是慘傷、寡淡、沒顏落色的”。張愛玲在《沉香屑》中運用的色彩詞以冷色調為主,但“紅”并不是異類,而是與冷色調相得益彰。千紅萬紫的浮華只是前景,其筆力直指人生的素樸和蒼涼。
其三,色彩的暗示性和隱喻性使其語言呈現出含蓄的風格。色彩詞的字面意思就是對顏色的描述,但張愛玲的色彩詞很多時候不僅僅是敷彩,更多的是表意、表情,具有很強的暗示性和隱喻性。僅僅是“紅”就出現在了文中的48處,其涵義不拘一格,張愛玲對紅色色塊的拿捏,使得色彩詞的巨大張力釋放出來,豐富了文章的意蘊,從而使其語言呈現出含蓄的風格。
張愛玲是偏愛“紅”的,她在《沉香屑》中對“紅”的絕妙把握與發(fā)揮使色彩帶上了她自己所賦予的主觀色彩,“紅”通常給人以溫暖親切之感,但讀者在這里卻能感受到深深的壓抑與沉悶?!凹t”于是成為了具有鮮明特色的“張愛玲紅”。張愛玲將自己對色彩的獨特理解融會貫通于她的文章中,不僅通過色彩詞對讀者造成視覺上的沖擊,更是賦予色彩以深層寓意,使色彩語言成為其表情達意的有力工具,她以鮮明的“紅”烘托主題,形象刻畫了純潔少女在當時社會的墮落,道盡世態(tài)與人性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