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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單位有個食堂,中午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在食堂吃飯,而我這個稚嫩的少年還是會繼續(xù)騎50分鐘的自行車趕回家吃午飯。但午飯也是母親前一天晚上做好的,從營養(yǎng)學角度講頗為欠妥。再則,總是如此好像沒離開學校一樣,所以就決定在單位吃午飯。于是和別人一樣,我買了一把不銹鋼勺子和一個白色搪瓷盆子。這種鑲著藍邊的盆子無法考證什么時候開始流行的,貌似已經(jīng)跨越半個多世紀甚至更多,很多還印著各種什么留念或是獲獎之類的文字,仿佛是在外就餐的食客們的標準配置。
公司成份比較復雜,由好幾個國有股東單位共同成立,叫“中外合資”,這種公司在改革開放初期非常流行且被人羨慕。食堂有兩位廚師,一個是主廚,一個是副手。這主廚是股東單位之一旅游局派來的,這也是彼時社會的一大特征,很多國家管理機構(gòu)可以隨意入股組建公司。旅游局下面管著很多涉外星級酒店,所以這廚師還是一名來自酒店的大廚。廚師姓劉,大家都管他叫劉師傅。劉師傅的長相頗有些與眾不同,一臉橫肉,眼睛小而有光,皮膚黝黑,嘴角往下耷拉,唇上留有幾根細細的胡須,張嘴可以看到鑲著的兩顆金牙閃閃放光。在食堂昏暗的水銀燈照射下,讓人極易聯(lián)想到幼時影片中的那些反派形象。根據(jù)電影中受到的啟蒙,劉師傅顯然是屬于壞人的典型。劉師傅不但長相兇惡,對待食客的態(tài)度亦是兇惡異常,加上兩顆大金牙,非常符合壞人的一切標準。我當然不是對金牙有什么偏見,怎奈那時電影里的壞蛋好像都鑲著金牙。
我們都是一下班就往食堂跑,因為去晚了很多菜都沒了??扇サ迷僭?,都有比我們更早的。剛?cè)ナ程贸燥埼疫€是非常拘謹,加上才工作,和同事們也不熟,老老實實地在后面排著隊。但插隊現(xiàn)象是常態(tài),我們在排隊的時候,很多老員工卻已經(jīng)從后廚里面買完出來了。等排到我們,好菜已沒了,有些菜已是近于泔腳。紅燒肉之類的大葷菜,經(jīng)過插隊人的一番洗禮,到我們這都只是些大肥肉了。反觀他們提前打到的飯菜,真是“綠肥紅瘦”,菜是新鮮飽滿,肉是五花相間,我們只有干瞪眼。
在外面排隊的人中不免也有想插隊的,但到了里面,卻被劉師傅眼睛一瞪,厲聲喝道:“外頭排隊去!”但有一點大家是有共識的,只有非常擠的時候才進到里面去買,一般都還是排隊的,守規(guī)矩的道理都懂。但外面排隊也有講究,你如果排在很后面,等排到你時,你就只能老老實實吃挑剩的飯菜了。如果有人站到前面去點或是讓劉師傅看到你是熟人,他便會叫已在窗口準備打飯的人“你等一會兒”,然后讓熟悉的人“你先來”。那會兒我覺得劉師傅的飯勺就像是金箍棒,想打誰就打誰,雖然按西游記的標準,他應該是被打的那個。
雖說劉師傅長得像妖怪,還拿金箍棒亂打人,但倒也沒有“人神共憤”,并且他燒的菜和相貌成絕對的反比。食堂平日都是些容易烹飪的家常菜,但他卻能把這些菜燒得相當可口。一個簡單的青椒炒雞丁,直到現(xiàn)在我腦中還留有那油而不膩、鮮美可口的感覺。紅燒肉、肉圓、大排這種食堂大菜,劉師傅總是燒得味道不凡,百吃不厭。在我留存的記憶里,那時的飯和菜是每次都能吃個底朝天,以致當年食堂的飯菜竟變成了我記憶中揮之不去的味道。
食堂中設(shè)有個小餐廳,領(lǐng)導們有時會在那兒開小灶請客,之前一直不以為然,在這吃多少寒酸了些。直到有一次,我們部門也預約了餐廳,請劉師傅做了一餐,才知道領(lǐng)導們在吃飯這件事上是不會馬虎的。記得那算是部門年夜飯,聽說要在公司食堂吃年夜飯,我霎時便沒了興趣。主要是因為那時在外面吃得少,總認為吃館子才是有面子的事,好吃的菜也是需得去飯店吃。當晚我懶洋洋地跟著眾人去餐廳,路過廚房,見劉師傅和副手正懶洋洋的備著菜。晚餐開始,副手充當服務生,菜一道道上來,讓我深信劉師傅確實是星級酒店出來的——冷盆熱炒樣樣俱全,最后還有花式點心,比起外面的館子來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等到第二年的下半年,劉師傅不知何故,忽然就走了,是回到原來的星級酒店去了還是轉(zhuǎn)投其它單位,并不十分清楚。劉師傅走后換作他的副手當大廚,菜的口味一下子就遜色好多,這老兄竟沒得到劉師傅的半點真?zhèn)鳌?/p>
這位劉師傅之所以能在我記憶中留下這么深的印象,我想這可能是他那強烈的階級情緒和那有別于一般食堂廚師的廚藝吧。想插隊而被劉師傅喝出去的小同事估計視他為眼中釘,被劉師傅照顧的同事也未見得說他好話。劉師傅燒得一手好菜卻只能在公司食堂混日子,于他來說也頗有無用武之地的郁悶。不過,劉師傅毫不掩飾的將人性反映,倒也是真性情,這也成了我體悟人情冷暖的開始。
后來我經(jīng)歷過有食堂的單位已是鳳毛麟角,而帶有當年時代特征的單位食堂已是無處尋覓,但那短短幾年的記憶卻是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