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房后有一條彎彎曲曲的膠河,沿著高高的窄窄的河堤向東北方向走七里左右路,就到了一片方圓數千畝的荒草甸子。每年夏天,爺爺都去那兒割草。
最早跟爺爺去荒草甸子割草,是剛過了七歲生日不久的一天。
爺爺提著一把大鐮刀,我提著一柄小鐮刀,在一片茅草前蹲下來?!翱次以趺锤睢!睜敔斪鲋痉督o我看。他并不認真教我,比畫了幾下子就低頭割他的草去了。他割草的姿勢很美,動作富有節(jié)奏。我試著割了幾下,很累,厭煩了,扔下鐮刀,追鳥捉螞蚱去了。
草甸子里螞蚱很多,我割草沒成績,捉螞蚱很有成績。中午,爺爺點起一把火,把干糧烤了烤,又燒熟了我捉的螞蚱,螞蚱滿肚子籽兒,好香。吃過螞蚱后,爺爺支起一個涼棚讓我鉆進去,我睡了一大覺,草甸子里夾雜著野花香氣的熱風吹得我滿身是汗。爺爺已經把草捆成四大捆,全背到了河堤上,小車也推上了河堤。
“星兒,快起來,天不好,得快點兒走?!睜敔攲ξ艺f。
不知何時——在我睡夢中茶色的天上布滿了大塊的黑云,太陽已掛到西半邊。
“要下雨嗎?爺爺?!?/p>
“灰云主雨,黑云主風。”
我?guī)椭鵂敔敯巡菅b上車,小車像座小山包一樣。爺爺又在車前橫木上拴上一根細繩子,對我說:“小駒,該抻抻你的懶筋了,拉車?!?/p>
爺爺彎腰上襻,把車子扶起來,我抻緊了拉繩,小車晃晃悠悠地前進了。河堤很高,坡也陡,我有點頭暈。
“爺爺,您可要推好了,別轱轆到河里去?!蔽艺f。
“使勁兒拉吧,爺爺推了一輩子車,還沒翻過一回呢?!?/p>
我相信爺爺說的是實話。爺爺的腿好,村里人都叫他“蹦蹦”。
大堤彎彎曲曲,像條大蛇躺在地上。走出里把路,黑云把太陽完全遮住了。天地之間沒有了界限,一切都不發(fā)聲,各種鳥兒貼著草梢飛,但不敢叫喚。我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回頭看爺爺,爺爺的臉木木的,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的心兒縮得很緊,不敢說話,靜靜地等待著?!盃敔?!”我驚叫一聲。
在我們的前方,出現了一個黑色的、頂天立地的圓柱,圓柱飛速旋轉著,向我們逼過來。緊接著傳來沉悶如雷鳴的呼嚕聲。
“爺爺,那是什么?”
“風?!睜敔數卣f,“使勁拉車吧,孩子?!闭f著,他彎下了腰。
我身體前傾,雙腳蹬地,把細繩拽得緊緊的。
我們鉆進了風里。我聽不到什么聲音,只感到有兩個大巴掌在使勁扇著耳門子,鼓膜嗡嗡地響。風托著我的肚子,像要把我扔出去。堤下的莊稼像接到命令的士兵,一齊倒伏下去。
“爺爺!”我拼命地喊著。喊出的聲音連我自己都沒聽到。肩頭的繩子還是緊緊地繃著,這使我意識到爺爺的存在。爺爺在我就不怕,我把身體盡量伏下去,一只胳膊低下去,連接著胳膊的手死死抓住路邊草墩。我抬起頭來看爺爺和車子,車子還挺在河堤上,車子后邊是爺爺。爺爺雙手攥著車把,脊背繃得像一張弓。他的雙腿像釘子一樣釘在堤上,腿上的肌肉像樹根一樣條條棱棱地凸起來。
我揪著野草艱難地向著爺爺跟前爬。我看到爺爺的雙腿開始顫抖了,汗水從他背上流下來。
“爺爺,把車子扔掉吧!”我趴在地上朝他喊。
爺爺倒退了一步,小車猛然往后一沖,他雙腳忙亂起來,連連倒退著。
“爺爺!”我驚叫著,急忙向前爬。小車倒推著爺爺從我面前滑過去。我靈機一動,聳身撲到小車上。借著這股勁,爺爺又把腰煞下去,雙腿又像生了根般定住了。我趴在車梁上,激動地望著爺爺。爺爺的臉還是木木的,一點表情也沒有。
刮過去的是大風。風過后,天地間靜了一小會兒。夕陽不動聲色地露出來,河里通紅通紅,像流動著冷冷的鐵水。莊稼慢慢地直腰。爺爺像一尊青銅塑像一樣保持著用力的姿勢。
我從車上跳下來,高呼著:“爺爺,風過去了!”
爺爺眼里突然盈出了淚水。他慢慢地放下車子,費勁地直起腰。我看到他的手指都蜷曲著不能伸直了。
“爺爺,你累了吧?”
“不累,孩子。”
“這風真大?!?/p>
“嗯?!?/p>
風把我們車上的草全卷走了,不,還有一棵草夾在車梁的榫縫里。我把那棵草舉著給爺爺看,一根普通的老茅草,也不知是紅色還是綠色。
“爺爺,就剩下一棵草了?!蔽矣悬c懊喪地說。
“天黑了,走吧?!睜敔斦f著,彎腰推起了小車。
我舉著那棵草,跟著爺爺走了一會兒,就把它隨手扔在堤下淡黃色的暮色中了。
小小程摘自《給孩子的故事》
名家在線
莫言,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亦是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籍作家。代表作有《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家族》《蛙》等。1987年擔任電影《紅高粱》編劇,該片獲得第38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金熊獎。2011年長篇小說《蛙》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