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良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的槍聲響起時,我已經(jīng)在攸縣唯一的關(guān)帝廟小學讀三年級了。
攸縣雖是湘東的一個偏僻小縣,這時城里也逐漸多了一些從南京逃難來的下江人。他們說的吳語好聽,雖然聽不大懂,但他們流著眼淚傾訴逃出大屠殺虎口,一路顛沛流離的慘狀還是感染了我們。后來縣里海鹽來不了啦,吃鹽很困難。三餐淡而無味是很難熬的,于是有人想法把廁所小便墻壁的土鏟下來浸泡在水里,將尿中的鹽分溶化出來,熬成硝鹽湊合食用。美孚洋油也稀缺了,晚上自習點的明亮煤油燈換成了菜油燈:一個像鐵鍋模樣的小鐵盞,放幾根燈芯草,再放一點菜油,白白燈芯草中間有微小管道可以吸油點燈?;鹈鐡u曳,燈光昏暗,在這樣的光線下看書寫字,不靠近是看不清的,久而久之,我就成近視眼了。沒有火柴怎么點燈?我們的老祖宗留下辦法,用草紙卷成筷子粗的一根紙媒,在爐子上點著像香煙頭那樣的一點紅,然后嘟著嘴巴一吹,就可冒出明火苗了。這個動作可不簡單,不會吹是出不來明火苗的。攸縣前七年還沒有淪陷,不像長沙戰(zhàn)場那樣腥風血雨,但生活上這些倒退的點點滴滴使小縣城的人們也感受到了一些戰(zhàn)爭的氣氛。
我們當時已經(jīng)從攸水碼頭的鐵棧搬到縣城中間的譚家老屋,本來家里只有寶玉姐和我兩個孩子,有一天從未見過面的大哥李進賢穿著軍裝帶了兩個孩子回家里請爺爺照看。大男孩叫竹青,被安排到藻田合泰昌鐵廠當學徒,女孩叫開生,比我大一兩歲,老實巴交,一天很難說一句話,就和我們一起上小學。過了些日子,又回來一位從未見過面的二哥李進紳,同樣穿著軍裝帶了一個叫麗華的小女孩回家。她和我同年,可是一個調(diào)皮搗蛋的小精靈,叫我小叔叔。這樣便是四個孩子一起上學,一下子家里可就熱鬧起來了。麗華來時帶了幾本抗日宣傳畫冊,畫冊上日寇槍殺老百姓,把頭顱砍下來,用手提著,用刺刀破開妊婦肚子,挑出胎兒……那種血腥的畫面極其恐怖,嚇得我晚上直做惡夢。
1939年9月到1942年2月期間,日寇以10萬大軍,在飛機的支援下,從贛北、鄂南、湘北向長沙進攻,中國軍隊與侵華日軍進行了三次大規(guī)模的激烈攻防戰(zhàn)。戰(zhàn)場的老百姓流離失所,四處逃難。這時日本飛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攸縣上空,小小縣城也挖了防空洞。敵機來襲,凄厲的空襲警報響起,我們這些小學生立即拿起書包,為了避免白色反光,脫下白上衣校服,打著赤膊向防空洞跑去。防空洞是倉促挖的一個黑暗潮濕的小洞,大人、小孩都擠成一堆,各種難聞的氣味令人作嘔,時間長了,感到悶熱窒息,都盼著早點解除警報。好不容易警報解除了,人們紛紛從洞里走出來暢快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這時會感到正常呼吸是多么難得、多么舒暢!
一天下午,空襲警報又鳴放了,我赤膊跑出,看到兩架飛機從頭上掠過。還沒來得及進防空洞,就先后聽到兩聲爆炸巨響,震得我心驚肉跳,心里默默祈求:千萬別炸我的家呀!時間在一分一秒的艱難等待中過去,終于鳴放解除警報了,人們都沖出洞口,相互打聽炸了哪里。我急忙往家跑,遠遠一看譚家老屋還好好的,放下一顆心。回到家里見到母親,她是小腳女人,從來都沒法跑去防空洞,只好躲在家里的桌子下,她告訴我們,剛剛看見對面汽車站冒出兩團火光,接著便聽到兩聲巨響。我家對面是攸縣汽車站,中間隔了幾眼池塘,大約千米的樣子,有一條經(jīng)過醴陵通到長沙的公路,每天一班對開的班車,父親經(jīng)常坐這趟車去長沙、湘潭。這時我和寶玉姐急匆匆走過池塘,看到公路上炸了兩個直徑一丈多的大坑,深度也是一丈多,呈圓錐狀,炸得泥土石塊飛往四處堆積。公路被炸斷了,從此班車也就停了。
受到這次空襲的打擊,人們親眼目睹了炸彈的厲害,人心惶惶,深恐炸得家破人亡,血肉橫飛。為了避險,小學也停課了。父親考慮到城里不安全,決定搬遷到鄉(xiāng)下去。藻田合泰昌鐵廠就坐落在攸縣東鄉(xiāng)靠近慈峰山的山區(qū),從縣城一早動身要走一天路程,翻過一座叫三百六十磴的大山才能到達。父親雇了下水運鐵餅來縣城的烏篷船,讓我們四個孩子先離開譚家老屋。母親則收拾家中衣物,將家具寄存親友空房,最后動身。在寶玉姐的帶領(lǐng)下,我們一早從攸水碼頭上船,逆流而上。船工白天用竹篙撐船上行,河水清澈,竹篙可以撐到江底。船行到險灘,他們就要下船,在河邊背上纖索,喊著號子、斜著身體拼命一步步往前拉纖。我們四個孩子都是第一次去鄉(xiāng)下,坐在烏篷船艙里,看著兩岸的田園風光緩緩后退。船行到一些小市鎮(zhèn),便靠岸停船吃便飯,我們買了剛捕的活魚,吃著美味,覺得這真是一次愜意的游船旅行,竟忘了躲空襲鉆防空洞時的緊張。我和麗華都高興得在??康膸讞l船邊活蹦亂跳,一不小心,我掉到河里,被人救上成了落湯雞——好在是夏天,一會兒就干了。上水船行得很慢,航行了三天才到達終點酒埠江碼頭。江邊也有一座堂叔開的鐵廠,堂叔招待我們午飯后,便送我們走了十五里陸路到了我們鄉(xiāng)下的新家。
從此,為了躲避日寇轟炸,我們失學了。父親怕我長期荒廢,就請了一位教私塾的前朝秀才劉老先生來教四書,于是我天天高聲朗讀“孟子見梁惠王”。我那聰明、美麗、好學的寶玉姐,本來可以去外地讀中學的,很遺憾也只得失學鄉(xiāng)下,更不幸得了黃疸病,一身浮腫。在缺醫(yī)少藥的山村,年僅14歲的她就這樣在花樣年華里離開了人間!天哪!日寇侵華對我們的傷害太慘痛了,本來小縣城老百姓平靜安康的生活,就被這幫強盜逼得一下子倒退到百年前的清朝農(nóng)耕社會!我本該快樂的年少時光也一下子陷入了苦難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