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霞
趙建國一屁股坐到馬路牙子上的時候,錢小眉正從六樓的窗戶往下看,五十歲的人了,胖肚子、寬后背,加之冬天的協(xié)警大棉襖,讓坐在地上的趙建國看著像一個人肉水泥墩子。
剛才趙建國站著的時候,錢小眉就看他半天了,搓手、跺腳、向嘴上捂哈氣——咋不凍死他!錢小眉心說。趙建國抬頭向六樓看,他的目標(biāo)是那扇窗戶,確認(rèn)它是黑著還是亮著。如果五點以后那扇窗戶的燈亮了,說明人在,他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坐下來,一直坐到下班。如果一直黑著,那人去哪兒了就值得調(diào)查了,他要打電話報告,跟另外的“點兒”對情況。他希望那扇窗戶的燈一直亮著,亮到十點熄燈,說明平安無事,人睡覺了,這個晚上一切都是正常的。他也可以順利下班,回家睡覺了。
“馬路橛子,吸塵筒子!”小眉的牙根兒在說話。這樣罵的,都是被逮到的司機在心里罵交警的。交警整日在馬路上杵著,說“馬路橛子”不太確切,畢竟,他們不是一動不動。若說“吸塵筒子”,倒不偏頗,這個少水干燥的城市,冬天霧霾多,夏日沙塵多,工作在戶外,一口一口,想不吸都困難。趙建國蹲守在小眉家樓下有一個星期了,看好人、維穩(wěn),這是他目前的工作。一般的時候,他是先站著,站累了才坐下。沒有凳子,馬路牙子就是他的凳子。小眉看不清他的臉,但她知道他戴著口罩,臉太寬,口罩沒有罩在鼻子上,而是鼻子以下,褪到了嘴巴上。這樣的戴法,也不防塵,有什么意義呢?完全是流于形式——這有點兒像他的工作了,小眉低嘆一聲。
趙建國以為她這個時間在做飯,但恰恰相反,她準(zhǔn)備出行。小眉今年四十歲了,在梆子團上班。團里效益不好,改革后她每月只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資,屬于餓不死,也沒有什么富足日子過的狀態(tài)。因為不育,十年前男人跟她離了婚。小眉本來是對新生活充滿希望的,新希望有兩條路,一個是再嫁,參考團里的姐妹,嫁給老干部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另一條就是再就業(yè),去影視片場兼職當(dāng)演員的武打替身。她們從小練功,對付那點兒飛來飛去、空翻,綽綽有余。小眉十二歲進團,沒什么文化,眼里的一點兒見識來自周遭姐妹,她活著的方針路線,也基本就是參考她們??裳巯?,姐姐家遭災(zāi)了,貪上了禍?zhǔn)?,這個不是家家都有的。沒有了參照,一切,全憑了自己。
小眉的身形從后面看,還像一個未發(fā)育完全的少女,細弱、單薄,可趙建國領(lǐng)略過她的牛勁兒。上一次,小眉突破了封鎖線,明目張膽地奔向火車站。趙建國從后面追她,不好伸手抓她的衣服,可是不抓,又如何攔得?。孔詈?,他一彎腰,將她橫著抱了起來夾到腰間,像年輕時候腰里夾著自己的兒子。小眉手腳亂蹬,不管用,她便像孫悟空一樣使起了千斤墜,可畢竟,她沒有千斤,是憑那股頑強拼命的干勁,生生地從趙建國的腰間滾落到地上。臉劃破了,一個小拇指也崴腫。她仇恨地瞪著他:“你們還有沒有點兒人味?你還有沒有點兒人性?你是機器做的嗎?我姐和我姐夫都在醫(yī)院,孩子也快餓死了,你擋我,這是害命!”小眉說著,眼睛里沒有淚水,淚水已被怒火燒干了。
那是趙建國第一次知道她為什么上訪,此前,他只知道她是一個上訪戶。小眉的姐姐是護士,下夜班,丈夫去接。騎自行車馱著姐姐的姐夫怎么也想不到,一個喝醉酒的人開著一輛黑色的大奔馳正逆駛而來,他們都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隨著自行車稀里嘩啦破碎著飛了出去……是路人撥打了“110”、“120”,他們才撿回了兩條命。姐姐錢大梅能睜開眼睛,但骨盆碎了,不能再生育。姐夫呢,整個腦袋就像一個摔裂了的西瓜,縫了很多針,又鋦了很多釘,三個月過去了,人還沒有醒過來。撞人的醉漢,卻當(dāng)場棄車逃逸了。
大梅和丈夫住在醫(yī)院,好不容易有的孩子才半歲,奶水還沒斷,只能靠大梅的公公——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兒,每天熬小米湯當(dāng)奶水喂養(yǎng)。姐夫沒有兄弟姐妹,母親去世了,只有這個老父親;姐姐這邊,小眉是她唯一的親人,替姐姐討公道,非她莫屬。那個肇事者已經(jīng)找到了,交警說是他自己投案的,交警對此事故的判罰是責(zé)任各五十。這樣的結(jié)果,讓當(dāng)?shù)氐陌傩斩颊f:“這個交警瞎嗎?”
大梅和丈夫在醫(yī)院的醫(yī)藥費已經(jīng)斷了,醫(yī)院每天都催著交費。
小眉又看了一眼馬路牙子上那個人肉水泥礅子,他不吃飯嗎?他不冷嗎?餓死凍死活該!小眉再一次檢查了出門的大包,里面有申訴書、狀子,還有她這幾天戰(zhàn)斗需要的糧餉;住不起干凈的旅店,拿一條單子,鋪和蓋都解決了。她最后又檢查了一遍臥室的開關(guān),墻上一個老舊的燈繩,屋頂一盞亮著的燈——讓它亮著,屋里的燈要一直亮著,她才好脫身。如果不是為了演這出戲,她是不會舍得讓臥室的燈整夜亮著的?,F(xiàn)在,沒辦法了,燈亮,是她老實在家待著的標(biāo)志。小眉輕手輕腳,鎖上房門,悄悄下到一樓,順著小區(qū)后門的那條垃圾道,一路小跑,直奔火車站。
趙建國隔一會兒看一下,隔一會兒看一下,那扇窗子的燈,一直亮著。他要等到十點半才能下班,可他不知道,此時的小眉早已金蟬脫殼,離開家了。
小眉邊走邊給老交發(fā)微信,等幾分鐘,沒有聲息。小眉再發(fā),依然沒有回復(fù)。她熟悉老交的作息規(guī)律,別看現(xiàn)在已經(jīng)下班了,這個時間,老交恰恰喜歡待在辦公室。小眉熟門熟路,來到了老交的交通科,不敲門,直接推。辦公室門開了,老交錯愕地看著她,沒想到她來得這么快。
“不行,我還得去北京。不去北京,我姐姐、姐夫在醫(yī)院咋辦???”小眉開門見山地說道。
“你去北京,要我批準(zhǔn)嗎?”老交眨著眼睛,是眼神在說話。
“塘沙口那邊,你還得幫我說說啊。你不幫我,我實在求不到別人?。 毙∶家恢闭f話直跺腳。
“不是跟你說了嗎,管他們的是當(dāng)?shù)卣覀児懿恢?。?/p>
“當(dāng)?shù)卣麄円粋€鼻孔出氣,更不管。”
“小眉你幼稚,以為我們在省里就是他們的上級?不是的。他們怎么執(zhí)法,我們是管不著的,黑或不黑,我們也沒辦法啊?!崩辖粐@了一口氣。
“那你不會幫著找找認(rèn)識的人嗎?現(xiàn)在不是有事兒就得找人嗎?找找人,跟他們說說,他們是不是也不能這么囂張啊。明顯地偏向,明目張膽地執(zhí)法不公,再這樣下去,我姐和我姐夫,就得死在醫(yī)院里了……”小眉的臉上浮起一片悲傷,一屁股坐進沙發(fā)里,淚水盈滿了眼眶。
老交無奈地?fù)u頭,小眉眼里的淚開始往下掉?!澳莻€喝酒的,車沒有牌照,還逆行,我姐姐、姐夫好好地走著,就被撞成了這樣,交警竟然判了責(zé)任各占五十,你說他是不是心肝黑透了?這樣判不說,那個喝酒的還到法院,一個星期內(nèi)就離了婚,凈身出戶。也就是說,他什么都沒有,即使判他占了全責(zé),他也是光棍一條,沒什么可賠的。你說,當(dāng)?shù)氐姆ㄔ海遣皇且埠谛耐噶??聽說他叔叔就是法院民庭的什么庭長,你看看,他們玩得多溜、多熟?!?/p>
老交抽出了一支煙,點上。煙霧中,他皺著的眉頭、同仇敵愾的眼神,讓小眉略感安慰。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說:“不去北京,我姐姐、姐夫怎么辦?”
老交更猛烈地抽煙,一口下去,恨不得抽出三分之二的煙灰。
錢大梅的冤情,他已經(jīng)聽過好多遍了。小眉到交警隊、到當(dāng)?shù)卣⒌椒ㄔ?,一切相關(guān)的部門她都跑遍了。那些申冤的話、講理的話,她說了無數(shù)次。姐姐住院后,一開始沒有任何人來管,肇事者跑了,一分錢都不愿意出。是她和孩子的爺爺,東求西借,湊足了前期治療費。然后,又是她和孩子的爺爺,去找當(dāng)?shù)卣v理,不管用;下跪,不管用;最后只得上訪。那時小眉的上訪還局限在省里,她一上訪,當(dāng)?shù)卣憬o她拿了兩萬塊錢,算墊的,替肇事者墊資。墊的錢花光了,親戚鄰里借的錢也花沒了,姐夫還沒有醒來,姐姐也躺在病床上不能動。錢的問題,小眉發(fā)現(xiàn)是最難的問題。只要她一打電話,人家都不敢接了。沒有錢,姐姐、姐夫接下來怎么辦呢?
來找老交,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老交年輕時愛聽梆子戲,那時,她在臺上,他在臺下;她是演員,他是觀眾;她唱,他捧。熟了,成朋友了,老交晉升為票友,有空兒了,來家里,那時小眉已經(jīng)離婚,一個扮生,一個演旦,老交過足了唱戲的癮。相好十年,不是夫妻,勝似夫妻。小眉沒有跟老交提過婚姻,也沒提過錢,他們沒紅過臉,沒吵過架。如果不是院團改革,不是大梅家出了這種事,她在老交那里一直是個寶呢?,F(xiàn)在,卻成了包袱和麻煩。
老交問:“幾點的車???”
小眉說:“馬上就走。”
老交摁滅了煙蒂,來到柜子前,打開柜門拿出一個信封,看樣子里面能有個千把塊錢,他說:“你拿著,別的,我也幫不上你?!?/p>
小眉沒接,看著他。
“我知道,這點兒錢也管不了什么用,但好歹是我一點兒心意,拿上吧?!?/p>
小眉站起身,背上包,說:“我知道你的心意,心意領(lǐng)了。”說著,她大步去拉開門,“我來,是想讓你幫我找找人,跟當(dāng)?shù)氐慕痪f說,沒人說話,這事兒,扭不過來。”
老交茫然地看著她,這樣的話,小眉已經(jīng)說了不下千遍了。
看著小眉出門,老交還呆呆地舉著手里的信封。
趙建國一直坐到了晚上十點半,他看著那個窗子上的光,橘黃色,燈光在,他的心就踏實,甚至,有一點兒小小的溫暖。
可以下班了,他站起身,把電話打給了孫麗華,響了半天沒人接。留微信語音,等了一會兒也沒有回話。他決定直接去孫麗華的理發(fā)店,這個時候,應(yīng)該還在營業(yè)。
天真冷,凍得他用手抹了一下鼻涕。用手抹鼻涕的習(xí)慣,到現(xiàn)在也沒改,媳婦最看不上他這一點。媳婦能干,結(jié)婚時,也沒看出來這個瘦小的女人有這么大的能耐啊。兩人都是工人,可媳婦電大的、職大的,一個文憑一個文憑地拿,從車間干到了科室,然后又到管理層。趕上出國潮,媳婦又出國了。沒出國前,他們的生活像是仆人與女王,一路下來,他連提鞋都不配了。媳婦從國外回來領(lǐng)兒子時,他就知道,他的好日子到頭了??伤€抱有僥幸,懇求再給他機會。面對他的懇求,妻子說:“拐杖可以幫助一個跛足的人行走,但無論如何,也不能使他成為長跑運動員。”
這是一個西方的劇評家說的,只上過初中的趙建國當(dāng)然不知道。但大概的意思,他也明白了,他已經(jīng)跟不上妻子的腳步。雖然他舍不得兒子,但為了讓兒子有更好的未來,他選擇了割舍,用妻子的話說,是識大體、顧大局。
一晃,又是十年。二十年的光陰,在他的身上變成了白頭發(fā)、胖身體,志氣,也越來越消。他在理發(fā)時認(rèn)識了孫麗華,孫麗華也是一個人,開著一間理發(fā)店。孫麗華說錢難掙,有時,她還加點兒美容、按摩、足療什么的,顧客以男人居多。有一次,孫麗華讓他在外面守著,別讓搗亂的來。結(jié)果搗亂的沒來,警察來了,孫麗華在里面的交易屬于違法行為。他在外面的看守,更違法,罪名是一個非常難聽的,他都不好意思說出口的那個什么客。他還因此丟掉了工作,是前妻幫了他忙,托她的一個同學(xué)幫他找到了這份“協(xié)輔”的工作——協(xié)同輔助治安。一些單位要兼起維穩(wěn)的任務(wù),人盯人,比較需人力。妻子在電話里說:“別再把這個飯碗砸了,兒子的撫養(yǎng)費拿不起,你養(yǎng)活自己,總得養(yǎng)吧?!?/p>
趙建國坐了三站地,就到了孫麗華的店所在的那條街。這是一處擁擠嘈雜的小商業(yè)街,滿是藥店、成人用品店、美容理發(fā)店和洗腳屋,霓虹燈閃爍。街邊的小凳子上坐著零星的女人,她們有的蹺著腳,有的半仰身。趙建國想給孫麗華一個驚喜,他繞到了這些女人的身后。大冬天的,孫麗華穿得也很薄,腳底下是繡花鞋。趙建國看到,她蹺起的那只左腳上,鞋底兒上寫著“一次五十”。
正在這時,趙建國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是他那個組的負(fù)責(zé)人,在電話里氣急敗壞地說道:“老趙,你咋回事?大活人你都給看丟啦!”
“沒有哇,我剛走,那燈還亮著呢?!?/p>
“屁,派出所都打電話來了,人已經(jīng)蹽到北京了!”
看來,這個負(fù)責(zé)人是東北人。
小眉下火車的時候還沒覺得人多,但當(dāng)她擠向了地鐵口,心里就開始納悶兒:今天是什么日子啊,這么多人?回行的護欄里,人龍打了好幾個彎兒。時間對她來說,是金錢,是生命。她后悔沒有打出租,為省幾個錢跑來擠地鐵,光安檢就要很久,待排到她得半夜了?,F(xiàn)在,擠在人龍里,進不能,退不行,她是插翅難飛啊。
等終于下地鐵擠上了地面,小眉熟門熟路,向她的目的地奔去。她已經(jīng)很懂戰(zhàn)略了,晚上住下,天一亮,第一個排到頭名,第一個遞狀子,如果運氣好,還能見到工作人員。大梅的事不能再拖了,上次,老家來人把她押回去時已經(jīng)向她申明,再跑,她在團里的那百分之六十的工資也將不保。對方還說,打碗不是最壞的,打碗還是對她的寬待。如果她依然不改,再跑北京,下一次,她就得去吃牢飯了。
這一句,把小眉嚇住了。眼下,姐姐的公爹整日弄那個孩子已經(jīng)不易了,如果她再進去,姐姐、姐夫要躺到什么時候才是頭呢?
這樣想著,她身上被擠出的熱汗,變冷了。
路上的人,倒是不多了。夜晚的北京,終于空曠。小眉來到混雜的小巷大院,一處城中村,發(fā)現(xiàn)這里人又爆滿。北京要開一個什么會,這些人都懂得利用開會的時機,這個時候來,也許問題就能得到解決。一大間屋子十幾張床,來這里多是告狀申冤的。有些臉孔互相都已經(jīng)很熟,告狀十幾二十年的,慢慢地,都成北漂兒了。
小眉剛睡下,就被門口鋪位上的那個老太太扒拉醒。她剛進來時,老太太就盯著她看。她太疲憊了,也沒顧上多想。這里住的多是上訪者,互相的冤情都門清兒。很多時候,大家還互相打氣、出主意,有人還會舉出具體的例子,誰誰誰,堅持,有韌勁兒,百折不撓,最后,終于碰到了“青天”,問題解決了。所有人,都有這樣的夢想。小眉以為老太太要傳授給她什么秘籍,老太太把她領(lǐng)到走廊,遠處,站著一個男人。老太太說:“也不跟你繞彎子了,長期跑這兒來的,都缺錢,你也一樣吧?”
小眉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她說:“是,缺錢,而且缺大錢?!?/p>
老太太嘁了一下,說:“缺大錢,也不能不掙小錢,小錢多了,才是大錢?!?/p>
“就靠這樣一晚上一晚上地攢?”小眉皺著眉頭問。她的表情,明顯是挑釁了。
老太太說:“小眉,你這樣說話可是賭氣了?!?/p>
小眉驚詫于老太太竟然能叫出她的名字,還叫得這樣親切,實在像她的親媽。但親媽去世很久了,如果還活著,知道她此時遇上了這樣的事兒,會怎么說?小眉眼淚又上來了,她說:“我沒有賭氣,仨瓜倆棗的,先不賣?!?/p>
這下輪到老太太驚詫了。這個女人,光聽說她是唱戲的,沒想到,戲子果然和良家婦女不同,有兩把刷子。說這些話像嘮平常嗑兒,一點兒扭捏都沒有,倒讓自己不好意思了,而且回絕得還這樣痛快、利落,好樣的!
但老太太不甘心,她說:“你也看見了,那個男人條件不錯,上次你來,他就跟我說了。后來你走得急,找不到你。他惦記你挺長時間了,短時的也行,長期的也可以。他不是上訪的,托我好幾回了,住在這兒一直等你來?!?/p>
小眉眼望走廊的遠處,昏暗的燈光下,那個男人不胖,也不算太老,還有幾分軍人的站姿。小眉問:“他不是上訪的,是干什么的呢?是大官兒嗎?能幫我解決問題嗎?如果能幫我解決問題,那么,一切都好說。”
老太太說:“這個,得你自己當(dāng)面和他談?!边€說,“你可能想得太幼稚,來這里的,大官兒是不可能了?!?/p>
小眉打了個哈欠,正要說什么,登記住宿的人指著她說:“你,過來,過來!”
小眉嚇出一身冷汗,以為追兵到了呢。原來是讓她補交押金,說漲價了,不是原來的五十,現(xiàn)在得交一百。
小眉什么也沒說,默默地補上余款,回床躺下了。
第二天早晨,所有人都起得特別早。天還沒有亮,那么窄小的院子里,竟有人打起了太極,也有人壓腿,還有自創(chuàng)廣播體操的,總之,都在鍛煉身體,增強體質(zhì)。在他們的臉上看不到焦慮、愁苦,這些人,更像是在過日常生活。小眉慢慢地走過。一個滿身疤的人,看起來快六十歲了,他靠在一棵歪脖兒樹上,哐哐地撞后背,力氣十足。此前,小眉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賣皮的職業(yè)。她剛聽說時,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不知道人身上的皮也可以賣,還寸皮寸金。最開始,老頭兒是一個為宅基地上訪的,后來變成了靠苦力在城里蹬三輪的,風(fēng)吹日曬,一身結(jié)實健康的皮膚。那時他剛四十歲,一個偶然的機緣,他轉(zhuǎn)行成了賣自己皮的人,這個也不是誰想賣就能賣,得有人允許,有人接貨,一條龍渠道。老頭哐哐地撞著后背,指著胳膊的外側(cè),說:“看到了嗎?這塊都是第三次了,揭這地方,沒有鐵關(guān)系,皮沒人要?!?/p>
另一個人贊許地點點頭。
老頭兒現(xiàn)在對宅基地問題似乎已經(jīng)不大關(guān)心了,這個賣皮的職業(yè),讓他比在農(nóng)村活得好、更有滋味。他似乎,已經(jīng)忘記初心了。
大雜院里拾荒者眾多,他們的功勞最大,撿回來的電視機供大家免費觀看,破收音機鼓搗幾下也能聽到新聞,兩個女人還用撿來的染發(fā)膏互相染起了頭發(fā)……小眉沒吃早飯,背上小書包,直奔她要去的光明地。她怕昨晚的那個老太太再糾纏,口罩頭巾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早晨第一班公交人很少,小眉坐上去,心里為成功脫殼而激動。信訪局前,比她早到的人更多,已經(jīng)排起了一條小長龍。小眉想夾塞,剛靠上去,像見了鬼一樣驚愕地睜大了眼睛:趙建國和一個瘦高個子的人,正等著她。
回程,只有趙建國押著她。那個瘦子又去押另外一伙人了。老綠皮火車冬季不能開窗,所有人的氣味混成一股濁流。老趙說:“將就點兒吧,沒錢了,你們一趟趟瞎跑,費了我們的精力不說,錢也糟蹋得不輕。現(xiàn)在,只能坐這個了?!?/p>
走前,小眉說她的行李還在大雜院里,得回去取一趟。老趙猶豫了一下,同意了。他看著這個剛過了一天一夜就憔悴了一圈的女人,有了惻隱之心。
回到大院,小眉進屋收拾東西,老趙倚在院子里的那棵樹下等。他看到這些人像在開聯(lián)歡會,男女老少零零星星地圍坐在一起,其中一個瘸腿男孩兒拄著拐,學(xué)著舞臺上的搖滾風(fēng),自己給自己打著點,說唱著念白。
小眉出來,正好男孩兒表演完,他興致不減,扔掉拐杖像邁克爾·杰克遜那樣表演了一個高難度動作,差點兒摔倒。小眉向趙建國解釋說:“這個男孩兒的夢想是當(dāng)歌星、舞星,腿就是因為夢想被人打斷的。他也是上訪戶,不過,他現(xiàn)在也有點兒像那個賣皮的老頭兒,不太注重自己的冤情了?!?/p>
“賣什么?”趙建國擰起了眉頭,顯然,他也沒聽懂。小眉輕聲地重復(fù)了一遍,并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說:“燒燙傷的,需要?!壁w建國懂了,他們向外走,這時,另一隊人哭哭咧咧地出現(xiàn)了,他們身體羸弱、衣衫襤褸,其中一個人瘦得像麻稈兒,頭發(fā)也多日沒洗,打著綹兒;一個女人還吊著胳膊,但臉上的表情和傷情頗不一致。那個用一只手向空中劈的、指揮他們的人,像當(dāng)過干部的模樣,是這隊人的總導(dǎo)演。他手向下,這些人呼一下跪倒;手勢上揚,這些人又仰天大哭,是干號,沒有眼淚。趙建國問:“這些人在干什么,拍電影嗎?”
小眉沒有勇氣告訴他,這些人準(zhǔn)備一會兒去上訪,現(xiàn)在是排練。
“人多聲勢壯?!?/p>
老趙不錯眼珠地瞧著這些人,小眉拉他的胳膊,讓他走。這時,昨晚的那個老太太冒出來,問小眉:“是你男人?”
小眉點點頭,她看到不遠處還站著那個男人。
“有男人自己還跑出來撩騷,遭罪的命!”老太太恨鐵不成鋼地啐了她一口。
車上,小眉睡著了。有幾次,她的頭枕到了老趙的肩膀上,老趙把她推正,告訴她:“我的飯碗,又要砸了。”
小眉沒有慚愧,說:“我也快扎脖兒了?!?/p>
他們就嘮起來。
兩個人越嘮越有精神,還越嘮越說到了一起,趙建國說起了他當(dāng)年的工廠,一個有幾千人的大企業(yè)單位,他說自己就是實在,別人說什么他就信什么,他那時聽不出別人的話里有話。“連媳婦要跟我離婚了,我還聽不出話里有話呢,她說要給孩子創(chuàng)造另一種生活了,我還傻問:‘啥生活呀?讓兒子住校哇?你說我傻不傻?”趙建國捂住了腦門兒,繼而捂住了眼睛,捂住了淚。
小眉說:“可不是,我們團也那樣,那個團長說要改革了,要開源節(jié)流了,要提高效率了,要這個要那個,其實說來說去,都是為他一個人的自私。改來改去,獲益最大的就是他自己。只不過,他敲打的那些話我們不明白。不明白的,聽不出話里有話的,最后,都被改革下崗了。”
“現(xiàn)在的人,說話越來越繞彎兒了,不直說?!壁w建國抹了一把眼睛。他昨晚接到組長電話,說他把人看丟了,后果很嚴(yán)重。有多嚴(yán)重呢,沒有直說。他猜測,就算把人追回來了,他的工資、獎金,包括飯碗,也都可能不保了。
“可不是嘛,我姐這事兒,找哪里,哪里都告訴我走正常渠道。正常渠道是哪兒啊,他們不指給你。找政府,政府不就是正常渠道嗎?一找就叫上訪。”
趙建國語塞。關(guān)于上訪、維穩(wěn),他的內(nèi)心也有矛盾,自己給自己解釋不通。塘沙口那個地方,他連去都沒去過。小眉姐姐的車禍一事,如果讓他聽來,單從小眉方面的陳述看,責(zé)任肯定在那個喝醉酒的人。當(dāng)?shù)卣鉀Q不了,又怕小眉到省里、到北京去告。一告,就影響了他們的政績、聲譽。
這時,趙建國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那邊說什么聽不清,老趙的臉上在春夏秋冬四季變換。變到后來,臉色停留在了秋天,枯黃、蕭索。他低聲地說:“哦,哦,我知道了,知道了,行,行,回去就去借,我借借?!?/p>
“借錢?”小眉問。
老趙點點頭。
“這個世道,最難的就是借錢了,比上訪都難?!毙∶颊f。
老趙沒吭聲。
“家人有病了?”小眉又問。
老趙的表情木愣愣的,像在專注地看空氣,沒點頭也沒搖頭。
“錢不好借啊?!毙∶颊f,“我姐姐、姐夫住進醫(yī)院,親戚朋友都借遍了,他們后來一接我電話都害怕。再到后來,他們說如果我能出得起一筆錢,管他們吃住,他們愿意陪我去省里,愿意陪我跑北京,愿意幫我申冤。讓我把錢要回來,好還他們。你記得咱們離開時那些哭哭咧咧的人嗎?估計他們就是這樣聚起來的。”
趙建國說:“真是越渴越吃鹽。”
“為什么事籌錢?。磕悻F(xiàn)在也是話里有話了。”小眉說。
趙建國嘆了口氣,他實在說不出口。
小眉說:“你們這些公家的人啊,說話比謎語都難猜。如果不好好琢磨琢磨,就會指著黃瓜,跑茄子地去!”
下了火車,他們來到小眉家樓下。按規(guī)定,老趙的工作經(jīng)費里有請小眉的便餐費??娠垥r過了,周遭的小飯館都關(guān)了門。小眉望望樓上的窗戶,大白天的,她家的燈還亮著,一個微弱的光點兒。小眉說:“來我家吃吧,我要回樓上熄燈?!?/p>
老趙用手抹了一下鼻涕,這個季節(jié),這個干旱的城市,冬天永遠是烏糟糟的。霧霾、煙塵,讓人們又是鼻涕又是痰。小眉在前面走,老趙抄著手后面跟著,吹了冷風(fēng),餓著肚子,兩個人此時像一對患難夫妻。老舊臟亂的樓,樓梯也是灰撲撲的,他們一步一步,來到了六樓。
進了屋,小眉先關(guān)掉臥室的燈,招呼老趙洗手,說:“一人一碗面,算我請你的,抵你罰扣的獎金吧。”
老趙訕笑了一下。
小眉真是個能干的女人,只幾分鐘,兩碗面就上來了,上面還臥著荷包蛋。老趙狼吞虎咽,沒一會兒,一大碗面就光了。他一直沒有抬頭,心里說,上帝會造女人啊,造了女人,就是為家準(zhǔn)備的。沒有女人的家,還像家嗎?想到這兒,他的眼淚快下來了。桌上一大一小兩只碗,他這只是大的——一個女上訪戶,把他這個截訪的,當(dāng)自己男人疼了。
小眉說:“趙大哥,你今晚還在我家樓下蹲嗎?”
“不蹲了,我也有事,我得去撈人?!崩馅w說。
小眉不明白他要撈誰,看他結(jié)巴著,臉漲紅了,便知道他也有了難事兒。她說:“你不用蹲了,不用看著我,我不跑了,光這樣跑沒用,又搭時間又搭錢的。你回去吧?!?/p>
趙建國走時,感覺似乎不對小眉說點兒什么有點兒對不起她,尤其對不起那碗熱騰騰的面條。他說:“那個,那什么,那個昨晚,她們,也被掃了,那個,那個,麗華,蹲里面等我交罰款呢?!?/p>
“哦,你老婆?”
“還沒正式,沒正式?!崩馅w說。
春天時,小眉的姐姐出院了,姐夫也醒了過來,能認(rèn)人了。意識清醒過來時,聽到他一歲的兒子叫出了爸爸,小眉的姐夫激動得淌出了淚水。
等來了雨后的彩虹,是因為省里的巡視組來到了塘沙口,本是巡視機關(guān)作風(fēng)、干部腐敗問題,不料,那些聞風(fēng)而動的鄉(xiāng)親幫了小眉一家。那天,當(dāng)?shù)氐某鲎廛嚩际敲赓M的,那些司機懷著正義之心,拉來了一幫又一幫人,大家向巡視組的工作人員反映情況,講述大梅一家遭遇的不公,說那個逃逸的家伙怎樣依仗自己家里有人,連法院也買通,判離婚,躲責(zé)任……巡視組的工作人員個個都很氣憤,他們當(dāng)場辦公,把當(dāng)?shù)氐慕痪?、法院,連同不作為的檢察院,都進行了追查。不但為大梅夫妻倆解決了后續(xù)的醫(yī)療費,還對那些貪贓枉法的官員,也給予了查辦。
大快人心!
小眉站在六樓的窗前,看著那段空出來的馬路牙子,常常會想起趙建國。他們分別后,還像朋友一樣發(fā)過微信。一輩子唱戲、沒讀過幾天書的小眉特別喜歡文化人的至理名言,尤其是趙建國說的那句舶來的——“拐杖可以幫助一個跛足的人行走,但無論如何,也不能使他成為長跑運動員?!毙∶加X得這句話特別意味深長,然后,她也用自己在微信上看到的一句話回了他。小眉對趙建國說:“堅持下去,并不是我們有多堅強,而是,實在別無選擇?!彼静恢肋@句話是西方的一個大人物說的,她還以為是微信上哪個寫雞湯的小女子造的呢。她非常喜歡,到處用。
老趙問:“你姐姐一家有結(jié)果了嗎?”
她說:“還在堅持?!?/p>
她問老趙:“那個麗華怎么樣了?”
老趙回了一個“擦汗的臉”,說:“也在堅持?!?/p>
晚風(fēng)起,小眉關(guān)上窗子,眼睛似乎看花了,馬路上,分明還坐著一個人肉水泥礅子,再仔細看,一片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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