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輝
雨的夢境呈顆粒狀。一只手,將它們堆進風(fēng)中。你是負責(zé)清掃夢境的人,你如何從密集的雨滴中,找到適合接近那些夢境的道路?
你在雨聲上,掛一串鳥影。你還負責(zé)哪些鳥彎曲的風(fēng)向?你已習(xí)慣了在種種毛羽上,擱置呼嘯的旭日——但此刻,旭日并不忙著出現(xiàn),它還須在雨的夢境里,留駐小半個時辰。
你在鳥反復(fù)消失的空曠中,刻鏤旭日古老的軌跡。
雨,也是鳥不朽的夢境。
旭日并未出現(xiàn)——
那些鳥,躲閃著雨滴。它們,必須迅速推薦出一只能夠代替旭日的鳥。
是喜鵲還是烏鴉?麻雀的季候倏然展開,但麻雀,放棄了曾經(jīng)有過的替換意圖。
“……這樣的替換是艱難的,必須有足夠的愧疚,憎惡,以及適時腐爛的遠方……這樣的替換是久遠的,必須經(jīng)得起春天的質(zhì)疑,經(jīng)得起夏與秋無盡的淬煉,還有冬日的砥礪。”——麻雀的敘說入情在理,并影響著一部分關(guān)乎蒼茫的追憶。
鴉,退出了替換者的行列。
喜鵲也是。喜鵲們,搖搖如畫尾翎,亮出了與旭日極大的差距。
而旭日,必須出現(xiàn)。
必須超越所有艱辛,再度抵達陡峭蒼空——
旭日,呼叫。
雨滴飛翔。誰,喚醒了神與靈肉堅守的最初奇遇?
父親在黃昏,扶起大片倒伏的青稞。
烈風(fēng)剛過,青稞的脊梁被壓低了一下,但又挺向了湛藍的高處。
青稞是我們恒久的命啊——大風(fēng)如訴。請記住這些消瘦的青稞,這些堅持詠唱的青稞,這些讓母親的身影由綠轉(zhuǎn)黃的青稞……
霧靜靜上升,它想遮掩青稞承受的一部分傷痛。它想讓青稞的夢想,擁有某種多義的方向。它想讓青稞,酒一般——
驕傲地,活著。
父親該如何進入濃霧深處?父親的霧,也是代代傳承不息的霧,也是被祖先刻進石頭及青稞根須左側(cè)的霧。
青稞熟知我們漫漶的甘苦。青稞是安慰者,是安慰前不懈的牽掛。
青稞的懷想,正在延續(xù)。
青稞代替過多少傳世的歌謠?
總有一天,黃土?xí)蔀榍囡印?/p>
青稞咔嚓折斷自己的往昔,賜予漫漫土地,最為堅韌的骨骼。
誰的母親在轉(zhuǎn)經(jīng)筒前,一遍遍流淚?
你是怎樣艱難的兒子啊?你怎能讓倦怠的母親永無寧日?你,為什么,讓母親的淚水,成為浪擲于風(fēng)云間的艱難習(xí)俗?
你為母親承擔(dān)過什么?你是羸弱的,是烏鴉錯失的諾言,是龍的鱗片上閃爍的疼痛,是酒的啟示——但是你啊,到底還能為母親肩負一些什么?
母親的淚水,化為彩虹——這是彎曲而艷麗的驕傲,與母親靜默之美息息相關(guān)——啊,母親還可以流淚,但母親,必須擁有母親唯一的驕傲。
轉(zhuǎn)經(jīng)的人,也可能是承受更多苦痛的母親——
以及父親。
——讓他們哭泣吧——經(jīng)卷上的滄桑,值得重復(fù)。
讓那些淚水,成為沾濕經(jīng)卷的一部分勇氣。
看:經(jīng)筒旋轉(zhuǎn)——
轉(zhuǎn)經(jīng)的人,有眾神恩賜的蹣跚步履。
無盡之水,擱在累累瑪尼堆上,成為一種晶瑩的寄寓。
你在水滴上刻鏤的諾言煥發(fā)光芒——
瑪尼石嗡嗡有聲,它們說出的預(yù)言,就是一代代人最早的誓言。
水與靈魂深藏的苦樂,有關(guān)。一滴又一滴水,連接成闊大的坦途。水的道路,也是我們夢境延伸不倦的道路。
湖的中心,是旋渦狀的幸福與遐想,它一圈圈散開、擴展,觸及多少蒼茫黝黑而美的祝福。
水是醒著的祈愿。
水,是讓祖先反復(fù)醒來的祈愿。
——水的鋒芒,超越四季。
當(dāng)我們將整座大湖,摟在懷里,我們——
必須分擔(dān)水滴覆蓋史冊的努力。
喏:瑪尼堆上的湖,有一種固化微笑的記憶。
在雅魯藏布江畔,我見過了你們曾經(jīng)敘說的所有雪山——
綿延的,陡峭的,涉及靈與肉暗影的種種雪山。
雪山:孩童的苦難源自生銹的糖粒。一粒燃燒的糖,從夢境中劃過。你多年前的幸??梢灾貜?fù)——雪山一樣的幸?!愣嗄昵暗钠D辛,仍然,可以延續(xù)。
雪山上的雪:它們試圖飄舞。
試圖讓整個世界映照雪光,成為一代代人,不懈的努力。
雪,翻越更多的薄雪之境。
寒冷,凝重。
寒冷是一種警示。
雪山上,落日幾經(jīng)沉浮。
但是它必須堅持住,雪山飛翔的信仰。雪山……
佇立——
我們守望的雪山之影,可以升得更高,一如那些,淬火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