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
我越來越喜歡我女兒皮皮了。我是說,隨著她的“自我”逐漸發(fā)育成熟,我可以越來越多地把她還給她自己。她的思維和意志的“硬度”越來越大,我們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平等地相愛著。而不是一個主人在飼養(yǎng)一個軟萌的小寵物,也不是一個智者在完成他的教學作品,更不是一個獄警在監(jiān)管家庭的囚徒。大家開心地做朋友就好了。
我媽沒有什么高學歷,但她懂得與孩子建立一種平等民主的關系,而我又無意中沿襲了我媽和我的相處模式。我們的家庭氛圍,是這樣的:
話說幾周前,每次打開車棚,我都聽到一只野貓充滿敵意地低吼,我怕它從高空跳下來抓傷小朋友,就此召開家庭會議。小朋友思路清晰,反應很快,她一聽完就說:“很簡單,這是因為外婆的‘囤積癖造成的,紙箱一個又一個,摞得高高的,貓就來做窩,想解決的話,扔了箱子就行?!蔽艺f天冷了,大貓挺可憐,但我又沒法指望它有產權意識,明白這個車棚是我們家買的。皮皮很理性,無奈地說要么它流落街頭,要么我們承受恐懼,只能二選一。最后,我媽想了個折中方案,把箱子開口換了個方向,背面對著車棚內部,開口對著通風口,上層空間歸它,下方歸我們。這下人貓相安無事了……圓滿解決,散會。
我和我媽聊孩子的成長,我媽看看我說:“你也是很早熟的,自小就很有主見,所以你十幾歲時,我就事事和你商量。”想來人格成因不外乎:先天和后天。我一方面天生個性強,愛獨立思考;另一方面我媽特別尊重我們的個人意志,喜歡讓我們自己拿主意。
對他人進行角色設定,本身就能起到鼓勵或打擊的作用:你把孩子當大人,在這種積極的角色暗示之下,孩子就會越來越成熟;你把孩子低齡化、幼稚化,總是有一種優(yōu)越感,覺得自己經驗充足,而高高在上地教育孩子,孩子的自我就會被不斷地侵蝕、瓦解,最后被徹底摧毀,變成一個自我淪喪的人,就像死掉根系的樹一樣……這世界上有一種可怕的隱形傷害,就是“大樹底下不長草”,那些特別強勢而控制欲強的人身邊,常常會有孱弱頹廢的孩子,就是這個原因。
女兒很小的時候,有一個老師常打擊她,很久以后,她才無意中向我提起。我心如刀絞,問她怎么不早告訴我。她說:“我不想讓你難過。”很多年前,她被人欺負,于是就拼命學習,提高成績,平時小心地避讓那個人。她說老師喜歡好學生,學習好就有一種庇護作用,因為那個孩子專門挑成績差、老師討厭,同時也被同學孤立的弱勢群體來欺負。然后,女兒又說對那樣的人無視就行,免得消耗自己的時間和精力。我說:“你為什么不早說?”她說:“告訴你,你又能怎么辦?無非多個傷心的人而已,沒必要,我自己能處理……”那么小的孩子,一點點地消化自己的心事,控制著負面情緒,慢慢想辦法與人周旋,單槍匹馬地應對這個世界對她的傷害。獨立是一把雙刃劍,不僅是享受自由,更是自律和自理。念及這些,我既心疼,又欽佩。
孩子身上與生俱來的美好品質,有時連大人都比不上。女兒小時候去爺爺家玩,過了半天,她的叔叔才發(fā)現(xiàn)電視里在放大人看的新聞節(jié)目,就趕緊讓她換臺看動畫片。女兒拿到遙控器,第一件事就是降低音量,怕打擾大人聊天;上高鐵打開iPad也一定戴上耳機,免得噪音擾人……想起這類細微的小事,我總有種隱隱的感動。
有一次,她白天跑了長跑,晚上對我說:“跑得快的人聚在一個方隊,跑得慢的人聚在另外一個方隊,我落在中間,身邊無人,可以盡情思考,覺得孤獨而自由,心里非常快樂,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嗎?”我說我懂:“有個日本叔叔專門寫過一本書,以后給你看看,叫《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蔽彝蝗粸樗某砷L而深深地感動——不是作為母親,而是作為一個孤獨而自由的人,像在大洋深處的鯨魚一樣,那觸膚冰冷又無比清新的咸味空氣啊,另外一個人,她也呼吸到了,明白了。
如果說我有什么育兒目標的話,那么我希望她成為一個人,而不是個體面目模糊的一群人中的一個:從小被某種價值觀壓制成型,個人思考溶解在集體意志中,像在流水線上批量生產出來的,擠名校、名企,奔向成功人士,最后連找的伴侶都是可以預計的,這個人也可以是別人,只要吻合供求平衡點就行。
而“人”,應該是眉目清晰、忠于本心、彼此獨立的個體。我愛她,正是一個“人”愛另一個“人”。作為她的朋友,我能做的,不外是說出,并且反復提點她,像《千與千尋》里的白龍對小千說的:“不要忘記你的名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