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她問：“我只想青春不留遺憾，錯了嗎？”

生活如此蒼白，她只愿能過得多姿多彩。同學(xué)相約組建樂隊，她第一個提著小提琴過去，大家都笑她：“你以為是組管弦樂隊??？”有一個同學(xué)玩吉他，另一個會彈電子琴，她馬上回家向父母表示要學(xué)薩克斯。父母向來開明，這時也不免皺了皺眉，說：“你都上高一了……”她說：“高一不學(xué)，難道到高二高三再學(xué)嗎？”擾攘了很久。

她的薩克斯學(xué)了不到10節(jié)課，同學(xué)們發(fā)現(xiàn)組建樂隊難度太大，便決定仿效“彩虹室內(nèi)合唱團”成立合唱團。原來成立合唱團也不容易，要請老師，要找指揮，要有合適的歌曲。老師脾氣很大，動不動就呵斥他們：“什么是合唱，什么是齊唱，你們知道嗎？”多挨幾次罵，年輕人們心灰意冷，排練時去的人越來越少，最后不了了之。

過了一段時間，班級又開始流行玩手賬和五年日記。她不甘人后，也買了一大堆粉花朵似的膠紙、緞帶，攤開日記本，每天書寫生活。初衷美好得像一部小清新的日系電影，每年的同一天，她都在同一個頁面上回答同一個問題，可以看出自己的成長。但是……

是她的生活與提問者的思維格格不入吧？問：今天非買不可的東西是什么？哪里有什么非買不可的東西？作為一名高中生，她就是偶爾買些奶茶、薯片之類的東西。問：明天打算幾點起床？學(xué)生的作息時間是不變的，她的打算有用嗎？

有一天她回家看到日記本被放在門口的舊書報堆上，大概是媽媽以為她不玩了，準備把日記本當廢品賣了。她趕緊把它救出來，藏到了書架上。顯然是藏得太好了，她再也沒見過它。至于那些印章、花邊尺，也都扔掉了。

她隔段日子就看看豆瓣同城上的活動，免費的講座、觀影、狼人殺，她都參加過。去圖書館或者書店參加作家分享會，雖然父母覺得有點浪費時間，但“作家”這個名頭太響亮，也許她能從中學(xué)點兒什么知識呢？父母不知道有些活動在咖啡廳、酒吧舉行，觀影的時候，全屋漆黑，明亮的影像投在白墻上。空間太狹小，身邊的陌生觀眾膀大腰圓，帶給她不舒服的逼仄感。她才16歲，她不知道自己能在中途起身離開。

雖然什么也沒發(fā)生，但她得了個教訓(xùn)，以后再不去那種地方了。這讓她對自己更滿意了，不曾吃一塹就能夠長一智。

暑假無事，有同學(xué)約她去逛二次元用品一條街。洛麗塔小裙子、鏈與鞭、夸張的妝容。她與同學(xué)被一家店櫥窗內(nèi)的刺青迷住了：鎖骨窩里文了睡在玫瑰花瓣上的豌豆公主;自腰際生根發(fā)芽，開到肩頭的柚子樹，掛滿累累果實;還有正面是兇神惡煞、背后是媚眼如絲的夜叉。

站了太久，有小姐姐開門與她們親切地聊天，面容干凈，她的眼神卻在人家的耳根流連不去——小姐姐頸間有一支細細的藤蔓，沿著血管的方向，努力向上攀延。身體像大地，那藤蔓刺青像暗河流過地面，透露出洶涌澎湃的春潮聲。她感覺到了，聽到了，耳熱心跳。

想歸想，但她還是不敢嘗試，善解人意的小姐姐為她做了彩繪，在手腕上畫了她心儀的圖案。她和小姐姐相約：高考一結(jié)束，就來文身。

在飯桌上，母親一眼看到她手腕上的圖案，便問道：“你在哪里搞得這么臟？”父親反應(yīng)更激烈：“你手上是什么鬼東西？”一下子就像天塌了一樣，母親連飯都不讓她吃了，把她拖到衛(wèi)生間里拼命搓洗，一遍遍用洗發(fā)水、洗手液、洗面奶，父親在衛(wèi)生間外大發(fā)雷霆，什么“黑社會”“小混混”這樣的字眼兒都說出來了。父母一致認為都是手機的錯，當場沒收了她的手機，并且把她之前玩樂隊、玩手賬的事兒全翻出來，說她“不務(wù)正業(yè)”“不學(xué)好”“游手好閑”……她一下子蒙了。她激動得嚷起來：“這些東西有什么不好？”

我溫柔地答：“不錯的事物未必就是好，甜美的食物未必就有營養(yǎng)。”

我能理解年少的心情，上下五千年都想穿越，縱橫八萬里都想履及。不容許這世界與自己無關(guān)，渴望能像愷撒大帝一樣說：“我來了，我看到了，我征服了?！比绻鞣y，一日看盡長安花，也是好的。別說我浮光掠眼，世上的城池太多，我不是歸人，而是過客，不能深入，只能打卡。

跟著旅游團走天下，在每個景點前排隊照相，是打卡;按照書單匆匆讀必讀書，讀過之后在書單上做標記，又何嘗不是打卡;流行什么就跟風什么，生怕被拋下，更是打卡了。

你說“想讓青春不留遺憾”，我實話實說，青春是一定會留遺憾的。到了我這個年紀，沒人能說青春無悔無怨，學(xué)霸因自己辜負了多少個春天而遺憾，“學(xué)渣”因自己荒廢了學(xué)業(yè)而遺憾，有人因沒有牽起心儀女同學(xué)的手而遺憾，有人因自己在不懂事的時候就定了終身而遺憾。

也許更重要的品質(zhì)是“勇敢”，勇于拒絕誘惑，勇于留下遺憾，勇于承認自己是凡人，能力有限，時間有限。因此，我們要把有限的時間和精力放在自己最愛的人與最喜歡的事上面。

我的話她可能聽進去了，她說：“是不是就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的那句話啊，我想不起來了。”

我替她說：“一個人的一生應(yīng)該是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樣，在臨死的時候，他就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jīng)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至于這事業(yè)究竟是什么，是每個人自愿的選擇。”

有些風景，一定會錯過，不必以為會終生與其失之交臂。如果十年八年后你還對它念念不忘，相信我，必有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