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很久以前,在沙嶺下住了一對年老的夫婦。他們以種田為生。由于土質(zhì)不好,只能廣種薄收。當(dāng)時的水潭不是黑色,就像平平常常的水潭一樣。他們從水潭里汲水澆地。整個水潭四周都種上了花生和菊芋等,略好一點的地就種上了玉米和小麥。兩個老者省吃儉用,穿粗布衣服。他們沒有兒女,是從很遠的地方漂泊到這里的。他們的來路或許有點像我們家——我們也是漂流到此,也有一座孤寂的小屋……
兩個老人過著淡泊的生活。有一天夜里,老頭子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夢見有一個高高瘦瘦、眼睛鼓鼓的男人向他哀求一件事情。他流著淚水?dāng)⒄f:他們一大家子由于一個特別的緣故,被人從祖居地趕走了。眼下實在沒個去處,就請求這塊土地的主人,讓他們?nèi)以谶@兒安身。
老人夢中問:“我們這兒怎么讓你安身呢?”
哭泣的男人指指那個水潭:“這地方就很好,這就足以讓我們一大家子湊合著住了。您老如果答應(yīng),我們不會忘記您的?!?/p>
“這有什么,你們住就是了?!?/p>
那個男人感動得竟然跪下來,再三道謝。
他走的時候,不小心灑下了一串水珠。早上,老頭子醒來,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炕下的水珠還沒干。他指著水跡,跟老伴敘說那個奇怪的夢。老伴驚訝地拍了一下膝蓋,說她也做了一個相似的夢。老頭子急急扳住老伴肩膀:“你在夢中答應(yīng)他了嗎?”
“答應(yīng)了?!?/p>
老頭子舒了一口氣。
他們穿過沙地,直奔水潭。他們一眼就看到水潭的顏色變了:里面有很多黑色的魚,它們正愉快地戲水。老人想起那個水淋淋的老男人,一拍腦瓜:這是一個水族!他剛要轉(zhuǎn)身,老伴指了指水潭邊——
那里有一桌酒菜,旁邊還擺了一沓錢幣。
他們明白,這是新來的這個家族對他們的酬謝。于是他們就坐下來,在野椿樹下吃過了飯,然后又取走錢幣。
從此以后,他們就過著非常安逸的生活。每逢節(jié)日,夢中那個老者總是再次出現(xiàn),向他們千恩萬謝;第二天,水潭邊又會有一桌豐盛的酒筵。這樣一晃就是一年。
有一天,一個出海的漁夫路過了水潭,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潭里的黑魚。他對老人大喊大叫:“這么多的魚,你們怎么不捉?”
老人搖頭。
“我把這些魚捉了,賣了,一半的錢交你,怎么樣?”
老頭子還是拒絕了。
后來那個漁夫領(lǐng)了另外三個人來看了,他們一塊兒對老人提出請求。老人還是沒有同意。
就在這天夜里,那個渾身是水的男人又在夢中出現(xiàn)了,他哀求老人:“我們?nèi)叶几屑つ愕暮靡猓銢]有答應(yīng)他們;可是他們明天一早要進水潭;到時候還求你能幫我……”
老人答應(yīng)了。
第二天,那個漁夫真的帶來一幫人。他們帶著水桶和撈斗,跳下潭去就要捉魚。水流只達到他們胸部??墒悄切~怎么也捉不住。它們靈活得很。撈斗伸下去,它們就很快閃開。
兩個老人過來阻止,漁夫就勸導(dǎo)說:“這些魚捉上來,一多半收入是你們的。到時候你們就可以把泥屋掀掉,蓋一座又高又大的青磚瓦房。再說我們也不是一下把魚捕光,還要留下一些哩,讓它們再長,到時候還是你的。你有取不完的財源了!”
兩個老人互相看看,都有些心動。漁夫又加緊勸說。他們終于點頭同意了。
他們站在岸邊,看一伙人捕魚,夜間的許諾早拋到九霄云外了。
漁夫和手下人使盡全身力氣往外潑水。他們想把水潭掏干,可是盡管累得滿頭大汗,潭里的水卻一點也沒減少;只見那潑出來的水像墨一樣黑,卻清澈得很。這些水潑到渠岸上,立刻染透一大片泥土。岸上的老人看著,這時候捋著胡須一笑。
“我這個水潭,你們才不摸底細。這樣就是搞上一年,怕也搞不干的。”
漁夫問緣故,他就指了水潭一角:“那地方斜著下去有一水洞。那水洞通著地下水脈。不把那洞子堵上,就休想弄干它?!?/p>
漁夫立刻讓所有人都脫下衣服,團成一團衣服球,再裹些草,潛水下去。果真有個水洞。他把它嚴(yán)嚴(yán)地堵實。
他們拼勁兒潑水。眼見著水潭里的水一分分減少。半個鐘頭過去,潭中黑魚像米飯一樣濃稠,不斷碰撞他們的腿,發(fā)出吱吱的叫聲。這些魚又黑又亮,肥碩得很。漁夫提出一尾,看它在眼前掙扎,又拋給岸上的老人。
就在他們伸出撈斗往外撈魚時,突然聽到一陣隆隆的聲音,像悶雷一樣在地下抖動。漁夫呆住了。這樣響了一會兒,突然“嗡隆”一聲,從那個堵住的水洞噴射出一股水柱,把潭里的人全部擊倒了。
他們哇哇叫著,面無血色,慌慌地從潭里爬出。
所有的人都呆看著潭里的水慢慢漲起,恢復(fù)到原來的樣子。幾個人就這樣怔了一會兒,又恐懼又絕望地離開了……
就在當(dāng)天晚上,老人在夢中又一次見到了那個水淋淋的男人。他的衣服還像過去那樣明亮和滑膩,站在那兒,鼓鼓的眼睛里再也沒有一點兒溫和的神情。他定定地注視老人:“你勸阻不了他們也就是了;你不該給他們出這么惡的主意。你是個沒良心的人,你為了一點點好處,就要賣了我們整個家族,你不得好報?!?/p>
他說完就消失在夜色里。
老人出了一頭冷汗,坐起來,見老伴已經(jīng)在那兒發(fā)呆了。老伴說,她也夢見了那個水淋淋的老者。
第二天早晨,他們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黑水潭。到了岸邊,他們發(fā)現(xiàn)水潭異常平靜。潭里波瀾不驚,沒有幾條魚。再看看,岸上有一些水珠,還有一條小魚干死在地上……他們就沿著這水跡走去,一直翻過了沙嶺……這個水族在絕望和慌亂中連夜遷徙了。兩個人向著它們遷徙的方向追了老遠,什么也沒看見,只有一地的水珠兒,偶爾還有遺落的幾尾小魚……
半年之后,兩個老人衰弱下來,再不久就病倒了。后來他們一塊兒死在了小屋里。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就把他們葬在水潭旁的沙嶺上。
黑水潭里還有幾尾小魚,大概是那個家族遺留下來的。它們在這兒繁衍著,總算沒有斷根。
這個傳說讓我感到驚訝和懼怕。我再回頭看這水潭時,就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了。潭里那些黑色的小魚變得無比神圣,我甚至不敢長久地凝視。它們?nèi)绻杏洃浀脑?,就會互相敘說以前的那場劫難。而它們到底由于什么緣故遺落在此,又會是一個不解的謎。
我蹲在這片黑土上,細細地捻著土末。我渴望從土中分離出一點什么……
這片黑水潭中最后的一些小魚歸于何處,就不得而知了。但我對現(xiàn)代人的仁慈是從不抱奢望的。記得一次路過山區(qū)水庫,那兒的人竟然使用黃色炸藥捕魚。轟一聲悶響之后,無數(shù)的魚翻起白色的魚肚,浮在水面上。他們只需用一個淺淺的罩網(wǎng),就把它們收到船艙里去了。
不過由于那個傳說的緣故,由于兩個墳尖在那兒聳立著,當(dāng)年還沒人敢染指黑水潭。今天,只要我們活著,那個故事就應(yīng)該傳下去,讓那一點點恐懼存留心中。這樣對誰都好。
這片失去了水潭的黑土能斷絕一個故事嗎?不,它只是暫時地掩埋了。
我在這兒徘徊,不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