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當年學外語的情景,課本總是記憶拼圖中最容易定位的那一塊。中學時學過的《新概念》英語第2冊,暗綠封面和開篇的《私人談話》猶在眼前。大學時用的日語精讀課本,是外教大鹽先生帶來的原版書。日本作家志賀直哉的《菜花與小姑娘》是個童話般的故事,在山里拾柴禾的小姑娘,幫助一棵會說話的菜花回到村莊。文章簡潔自然,非常適合學習日語的人閱讀。后來,我又讀了他的《清兵衛(wèi)與葫蘆》,少年清兵衛(wèi)收來的葫蘆,一個被父親砸碎,一個被教員沒收,最后老校役將它在古董店里賣了個好價錢?!白詮陌l(fā)生了這件事以后,清兵衛(wèi)和葫蘆就斷了關系。過了不久,他又有了代替葫蘆的東西,那便是繪畫。”這兩句話里埋藏了多少少年人的委屈和倔強。隨著年級的升高,我漸漸可以讀懂日本小說家森鷗外的《舞姬》了,那時沒有體會過為舊日戀情懺悔的滋味,卻不免為其所動。
一個朋友的讀書筆記中,寫到了傅蕓子在京都任教時編的會話課本《小北京人》,該課本編寫了旅居北京日常生活所需用語,概述北京名勝古跡亭臺樓閣,完全可以作為舊時北京的風物志來讀。例如《春季景物》講花兒:“您書房前面的兩棵海棠開得真好,總有幾十年了罷?!薄暗褂辛呤挲g,還算不了甚么。要說起海棠來,從前得讓極樂寺的,李越縵很有詩稱賞它。近年得讓恭王府萃錦園的海棠。舍下這兩棵海棠,一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到了夏季,“請問北京夏天的‘清涼飲料屬什么好?”“還是酸梅湯罷。這是用酸梅煮了湯,然后擱上白糖、玫瑰、木樨,用冰一鎮(zhèn),涼得扎牙?!彼臅r風景,節(jié)氣人情盡在其中?!斑@部《瀟碧堂集》帶續(xù)集,白紙,個頭兒寬大,并且有封面,您留這部罷?!薄八疂癫凰闵趺创竺?,還有一部竹紙的,有點蟲吃,便宜,九塊錢。” 這是《廠肆訪書》中的對話,聽上去如在現(xiàn)場,又像一段古雅的相聲??上酪讜r移,《小北京人》里的“老爺”“伙計”和“白洋布”這些詞匯早已不合用,優(yōu)美雋永的課本如今只能當作資料來讀了。在實用與文雅,時事與掌故中,尋求一種恰當?shù)钠胶夂纹淦D難。
1935年出版的開明國語老課本是兒童啟蒙讀物,課文出自葉圣陶的手筆,圖畫則由豐子愷繪制。“紅花開,白花開,紅花白花朵朵開。”詞語簡單音聲流麗,圖畫是兩只瓷瓶,瓶中一紅梅、一白梅,枝上花朵繁密,地上落花少許,頗有幾分樸素的詩意。小朋友懂的不多,但一定也覺得美。印于1922年的線裝小學課本有這樣一段:“屠羲時曰:凡盥面,必以巾遮護衣領,卷束兩袖,勿令沾濕,櫛發(fā)必使光整,勿令散亂。”好的課本就是貼身的生活導師,儀表堂堂的民國范兒原來是從小造就的。
戴蓉:復旦大學教師,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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