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的一頭通向城關(guān),另一頭通向梓樹街。
森夕出現(xiàn)在公路上的時候,有一輛自行車剛好通過,自行車的后邊有一個裝冰棒的箱子——那人是一個賣冰棒的。
森夕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兜,貼身衣兜里有一塊錢,毫無意外,那一塊錢還在。他知道冰棒只要五分錢一支,所以沒有經(jīng)過太多的思想斗爭,就對已經(jīng)騎過去二十多米的那個戴草帽的人喊道,我要買一支冰棒。自行車就停下了,森夕小跑著過去,從兜里摸出那塊錢遞過去。森夕看到那人戴著一頂破舊泛黃的草帽,草帽下邊是一張黝黑的臉,白色的草帽帶子臟得流油幾乎變成了黑色,順著耳邊往下在下巴上打了個結(jié)。那人下巴上長了一個痦子,有一小撮毛從痦子上脫穎而出,這給森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在這時,森夕注意到那人的眼珠子很微妙地轉(zhuǎn)動了一下,他說,我沒有零錢找你。森夕便不知道怎么辦了,猶豫了片刻,他說,那你就明天再給我吧,我每天都經(jīng)過這里,我每天都上山砍柴。森夕看到那人笑了,笑得很憨厚,他說,行,我明天再找給你,我也每天都經(jīng)過這里。
森夕在很快樂地吮吸冰棒的時候,看到大壯從岔路口走到公路上來。大壯也是要上山砍柴的,他扛著尖擔(dān),手里拿著柴刀。森夕對大壯說,你要吃冰棒嗎?那個賣冰棒的還欠我九毛五分錢,他沒有零錢找我。大壯說,行,來一支。森夕便對那個賣冰棒的人喊道,我還要一支。自行車離他有五十米的樣子,那人沒有回應(yīng),森夕以為他沒有聽見,加大嗓門又喊了一聲,然后他看到那人回過頭來,笑了一下,笑得很詭異,說,我明天再找給你。那人把自行車踩得更快了。森夕頓時感到不妙,扔下柴刀和尖擔(dān),撒開大步跑著去追。大壯也扔下柴刀和尖擔(dān)跟著去追。兩個人的努力注定是徒勞的,公路繞過一個山嘴后是下坡路,自行車跑得飛快。后來二人只好放棄了追逐,悻悻地往回走。
肯定是棠嶺人,大壯說,他媽的棠嶺就沒有一個好人,狗日的棠嶺人個個都是騙子,他們?yōu)榱艘环皱X能出賣自己的靈魂。大壯顯得比森夕還氣憤,他趁機(jī)向森夕說了一件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那件事發(fā)生在多年前的一個正月。大壯說起來咬牙切齒義憤填膺,顯然那件事令他一直耿耿于懷,至今他還咽不下憋在心頭的一口怨氣。可森夕并沒有心思聽,他的內(nèi)心早已被剛剛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塞滿。坦白地說,他對發(fā)生于眼前的事完全不能理解,心里感到很氣憤,之后便是深深的失落。
這是發(fā)生在暑假的事。整個暑假,森夕天天都上山砍柴,他不時地將目光投向山腰的那條公路,公路在夏日陽光的照耀下像一條潔白的玉帶,偶爾有車輛或行人像小蟲一樣從那條玉帶上或快或慢地爬過,但是再也沒有出現(xiàn)他苦苦等待希望看到的身影。有的人天生有點(diǎn)傻,所以容易上當(dāng)受騙,森夕可能就是這樣的人。有的人天生記性好,尤其是對上當(dāng)受騙的經(jīng)歷記憶深刻,森夕恰好就是這樣的人。事情本身并不大,但是他覺得那是一個屈辱,只要一想起來,他就感到不快樂。由于老是想起,那個夏天他一直悶悶不樂的,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出那個人的影子。后來他想,我應(yīng)該把他忘掉,把他當(dāng)成一個屁放掉好了。一個人要想保持快樂,最重要的就是要盡量忘掉一些不宜記住的人或事。所以,他努力讓自己忘掉那個人和那件事,慢慢的,那件事也就在他心里漸漸平息下來,悄悄地隱去了,如果沒人去招惹,它就不會再從記憶的腦海里蹦出來了。
正月初二那天,陽光明媚,春天突然來了,冬天的寒意似乎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許多人在門外出場上聊天曬太陽。有一對年輕的陌生男女,坐在人群中心,引起了森夕的注意。男的和眾人閑聊,女的則坐在男的身邊默不作聲。男的穿著油光锃亮的黑皮鞋,下身黑色西褲,上身黑色西裝配天藍(lán)色領(lǐng)帶,要不是那一張具有身份特征的黝黑的臉,森夕完全有理由把他當(dāng)成誰家從大城市里來的尊貴親戚。而至于那個女的,森夕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鞋上,他的心一動,那是一雙在梓樹鄉(xiāng)難得一見的高跟鞋。森夕后來在回憶的漩渦里一再確認(rèn),那是他人生當(dāng)中目光第一次與高跟鞋相遇,他記得在他看到那只小巧的高跟鞋的第一眼時,他立即聯(lián)想到了某本書上描述的水晶鞋的樣子。目光在鞋上停留良久,當(dāng)他后來將目光上移時,他看到了粉紅色的衣衫,一頭烏黑的披發(fā),插著花瓣形狀的發(fā)卡。這是整體的印象。至于細(xì)節(jié),則由于距離的原因而顯得影影綽綽不甚了了,在朦朦朧朧中,森夕隱約看到她額前飄著幾縷劉海,眼睛睫毛很長,臉色白皙里泛著些微紅潤,像極了初春盛開的第一朵杏花。這些都在森夕心中刻下了難以磨滅的第一眼印象。
森夕當(dāng)時手里拿著一本書,不過是裝裝樣子的。實(shí)際上他在側(cè)耳聆聽,從他們東拉西扯的閑言碎語里,森夕得出了有關(guān)那一對男女的秘密:他是來找村長開介紹信的,村長不在家,所以坐在門口等村長回來;而她是他的老婆,從江南帶回來的。這讓森夕感到不可思議。他悄悄離他們近了一點(diǎn),背對著他們,腳下走來走去,裝模作樣地翻書,其實(shí)是心不在焉的,他感到有一雙眼睛在他身后閃閃爍爍,而當(dāng)他假裝無意猛然轉(zhuǎn)身時,他與她目光相遇,然后又迅速錯開了。森夕覺得她的眼神有點(diǎn)不對勁,具體哪里不對勁,他也說不清楚。當(dāng)他在心中鼓足勇氣,用做好準(zhǔn)備的犀利眼神再次與她迎面相遇時,她嚇得躲開了。而就在四目接觸的那一瞬間,森夕確認(rèn)了她的眼神。后來他仔細(xì)地回味那一抹余味悠長的眼神,得出的結(jié)論是:她的眼睛里洋溢著憂郁。她為什么憂郁呢?森夕一整天都看不下去書了,心里總是繞不開這個問題。
至于后來有沒有開成介紹信,森夕并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傍晚時他聽見徐莊的一群年輕人聚集在一起談?wù)?。大壯的嗓音最大,森夕在家里隔著窗戶聽見他在屋外大聲嚷嚷,他媽的棠嶺人不服不行,他們騙出了新高度,以前他們是騙財(cái),現(xiàn)在是騙色啊,不過話說回來,那個美女可真叫漂亮,壓倒我們梓樹鄉(xiāng)鄉(xiāng)花了,那個騙來的女人,她現(xiàn)在是我們梓樹鄉(xiāng)的第一美女??!森夕對大壯的話前半句不置可否,而對后半句,他是深表贊同的。
就在這一年暑假,森夕初中畢業(yè)了。令他自己和整個徐莊都感到意外的是,他考上了縣里的一中。這是史無前例的,在此之前徐莊還沒人上過一中,這么說吧,整個徐莊人都沒聽說過一中,連森夕自己都不知道一中的存在。實(shí)際上森夕的志愿是校長幫他填的,他連志愿書都沒看到,填了什么他也不知道,當(dāng)錄取通知書送來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考上了一中。他跟校長打聽一中在哪里,校長說在城關(guān),離縣政府十公里。
暑假開始的最初幾天,森夕依舊天天上山砍柴,上午一擔(dān),下午一擔(dān),他把柴賣給窯廠,每天能掙五六毛錢,他把錢存下來留著到縣城上學(xué)時用。這一天,他賣完柴回家時,看到小舅來了。小舅跟他說,你別砍柴了,我給你找了個好差事。森夕問什么好差事。小舅說,我在棠嶺開了一個小店,你去替我看店,我算好了,離你開學(xué)還遠(yuǎn),你替我看五十天,到時給你三十塊,如果干得好,額外再獎勵二十塊,總共有五十塊,這可比你砍柴輕松多了。森夕的第一反應(yīng)是拒絕,他說那么長時間,我不干,你還是找別人吧,我到棠嶺會想家的。小舅冷笑了一聲,他說你到棠嶺都想家,那里以后到縣里上學(xué)怎么辦?我跟你說,縣里可遠(yuǎn)多了,離家一百多公里,寒暑假才能回來,你天天想家還怎么念書?再說,城里人看不起鄉(xiāng)下人,特別是像你這樣的山里人,你現(xiàn)在天天砍柴,到時候曬得黢黑的,全校人都看不起你。我現(xiàn)在讓你給我看店,不是為了我,是為了你,磨煉磨煉你想家的性格,也把你的臉養(yǎng)白一些,別到時候黑得像個山里燒炭的,讓人一眼就看出是個山巴佬。森夕覺得小舅說的話不無道理,他說我考慮考慮吧。
第二天,森夕就跟著小舅去了棠嶺。他決定去棠嶺也不僅僅是因?yàn)樾【苏f的那些大道理。
棠嶺是一個不大的村莊,大約有三五十戶人家,離徐莊不到五公里,但森夕還是第一次來。他以前只知道上學(xué)、砍柴,平時在家門口轉(zhuǎn)悠,很少到別的地方去。森夕在棠嶺的工作很輕松,就是整天坐在柜臺前,等人上門來買東西——針頭線腦或煙酒百貨。買貨的人通過柜臺前的窗口把錢遞進(jìn)來,他將貨品和零錢從窗口遞出去。他是不賒賬的,因?yàn)樗涀×舜髩言?jīng)說過的話——他娘的棠嶺人個個都是騙子。他只待五十天,不想給自己添麻煩。一天也就做十幾筆買賣,大約賣二三十塊錢的貨。賣得較多的是信封信紙,因?yàn)檫@里有很多人在外打工,家人和他們交流的唯一方式是書信往來。這里人大多是不識字的,他們買了信封信紙后請森夕幫忙寫信,他也樂于代筆,剛好借以打發(fā)無聊的時光。沒人的時候,森夕獨(dú)自坐在柜臺前,目光越過窗口望向窗外前方一片碧綠的稻田,紅冠董雞和高腳鷺鷥在田間走來走去,偶爾有一陣風(fēng)吹過,稻田里碧浪翻滾。再往前是一條小河,被稻田遮擋得只能看到對面一側(cè)的河岸。越過河岸又是稻田,再遠(yuǎn)處是山,山腳下是另一個村莊。眼前能看到的景物,風(fēng)格和徐莊如出一轍,別無二致。
大部分時間都是門可羅雀,和砍柴相比,這的確是世界上最輕松的活兒,但是,這種生活未免太過輕松,以至于讓他覺得單調(diào)乏味。森夕心里總是盼望著能發(fā)生點(diǎn)什么,否則這也太過平淡了。然而,他在棠嶺待了一個多月,什么也沒發(fā)生。他覺得他預(yù)想的可能是錯的,什么也不會發(fā)生,他等的人可能已經(jīng)外出打工去了,或者壓根就不是這里人,從頭到尾也許不過是一個誤會。
可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不經(jīng)意間,像變戲法或者做夢一樣,一直等待發(fā)生卻一直沒有發(fā)生的事就在那一瞬間忽然同時發(fā)生了。那是一個下午,一個人也沒有,森夕感到百無聊賴,目光呆滯地望向窗外。窗外,夏日刺眼的陽光把路面照得一片潔白。忽然,他看到一個騎自行車的身影從窗口的縫隙間一閃而過。這本來沒什么的,不過是平淡的日常生活中的一個瞬間,但是,就在那陽光照耀下的一瞬,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個騎在自行車上一閃而過的人,下巴上有一個痦子,他確信沒有錯,看得很清楚。稍微遲疑了一下,他還是打開后門跟出來了,看到了一個背影。就在他準(zhǔn)備追上去的時候,他聽到身后有一個清脆的聲音朝窗口里喊。他回過頭來,看到一個身影站在窗外,粉紅色的上衣,白皙的臉色泛著紅潤,額前飄著劉海。這種形象他是見過的,身影也很熟悉。他情不自禁地往下瞟了一眼,看到了玲瓏小巧的高跟鞋,上面鑲著晶瑩剔透的水晶飾物,在夏日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爍爍,形狀看起來像一朵梅花。森夕對她微笑了一下,讓她稍等,自己轉(zhuǎn)身從后門進(jìn)了小店,而她竟然也跟著進(jìn)來了。一般人買東西都是站在窗外,不進(jìn)店的,她也許不懂這里的規(guī)則。
她說要買十個信封一本信紙,這讓森夕感到驚訝,因?yàn)檫@里人都是按一個信封一張信紙買的,沒人像她那樣一下子要買那么多。不過森夕還是按她的要求給她拿了,他數(shù)了數(shù),一本信紙有二十張。她跟森夕說沒有錢,要記一下賬。森夕是不賒賬的,但是對她,森夕還是破了例,沒找她要錢。她又跟森夕說,聽說你給別人代筆,能替我寫一封信嗎?森夕說沒問題,他拿過紙和筆,等她口述,她說一句他好寫一句。她說,我要給我小妹寫一封信。森夕便在信紙的頂頭寫下了“親愛的妹妹:”。
女人有一句沒一句,顯得心不在焉,睫毛忽閃忽閃的,眼睛在狹小的屋里脧來脧去。她忽然瞧見了墻角的那個包,那是小舅去進(jìn)貨時用的,包上有南通兩個字,這引起了她的興趣。呀,這個包是南通的,她問森夕,南通你知道嗎?森夕說,應(yīng)該是一個地名。你知道嗎?她說,南通離我家不遠(yuǎn)。森夕笑著說,那你家離這里可是夠遠(yuǎn)的了,你就不想家嗎?對方?jīng)]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笑得有點(diǎn)落魄。森夕便覺得自己的問題是多余的,想了想說,我很佩服你,一個人離家那么遠(yuǎn)也不想家,我想我就不行,過幾天我就要去縣城里的一中上學(xué)去了,雖然離家并不算很遠(yuǎn),可我肯定會想家,一想到這一點(diǎn),我心里就充滿了憂愁。女人喃喃地說,我想看雪,聽說你們這里的雪是全天下最漂亮的,雪花潔白,輕柔,像天鵝的羽毛一樣漫天飛舞。森夕聽了這樣的回答感到很驚訝,問道,誰跟你說的?他說,哪里的雪都是一樣的呀,都是白的。她可能是沒有聽清森夕的話,也可能是聽清了但并不在意,只顧自言自語,她說,去年等了一個冬天都沒下雪,感到很失望,希望今年能下下來,希望今年的雪能來得早一點(diǎn)。森夕禁不住啞然失笑,他說,再早也要到冬天,現(xiàn)在是夏天,你卻盼著下雪,那你就慢慢地等吧,可勁地等吧。那就慢慢等唄,她幽幽地說,人生時時刻刻分分秒秒何時不在等待呢?你想得到一些什么,就會失去一些什么,為了心中的追求,總得付出一點(diǎn)代價(jià),你說是不是?森夕沒有說話,但他覺得她說的話很有道理,充滿了智慧。
后來她又看到了墻上的畫,很激動地說,呀,這是梅園,我是去過的,是我小姨帶我去的,我們?nèi)サ臅r候梅花正盛開,比這畫上的漂亮多了。她轉(zhuǎn)過頭來問森夕,你去過無錫梅園嗎?森夕說,沒去過,我長這么大,到過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棠嶺這里了。她說,那很遺憾,我建議你以后有機(jī)會一定要去看看,非常值得一去。森夕說,好的,我會去的。這時她說,算了,不給小妹寫了,還是給我小姨寫一封信吧。森夕便換了一張信紙,在頂頭寫下了“親愛的小姨:”。森夕在寫字的時候說,你是認(rèn)識字的,為什么不自己寫呢?她對森夕嫣然一笑,說,我平時不寫信,表達(dá)不清,我的字也不好看。她和森夕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都忘了寫信的事了,當(dāng)森夕再次提醒她時,她說,算了,我說也說不好,還是拿回去自己慢慢寫吧。她拿走了信封和紙。
之后的日子又恢復(fù)了清靜,和以前一樣。如果把那一天從日歷上抹去,然后告訴森夕所謂那天發(fā)生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夢的話,他一點(diǎn)也不會感到異常。盡管他一直希望那天的情景能再次出現(xiàn),但是沒有如愿以償,騎自行車的男人再也沒有從窗外經(jīng)過,穿高跟鞋的女人也再也沒有站到窗前,森夕連他們影子都沒有再見到。盡管他一直在等待她的突然出現(xiàn),然而,她再也沒有出現(xiàn)。
日子依舊一天一天地過,就像書翻過了一頁又一頁,與過去唯一不同的是,現(xiàn)在的書翻得很快,轉(zhuǎn)眼就臨近開學(xué)了。這天下午,森夕的小舅來和他交接。小舅問他有沒有賒賬的,他先說沒有,后來想了想又說,有一筆賬,是個女的,外地人,錢也不多,不過十個信封一本信紙而已。棠嶺這里有好幾位從外地來的女人,小舅不清楚他說的是哪一位,就跟他說,那你也要去提醒她一下,萬一忘了呢。森夕想了想,說,提醒是要提醒的。然后他就去了。他猜測她應(yīng)該就住在后山,不到一公里的樣子。
森夕出門的時候陽光明亮,雖然還是夏天,但天氣已然不熱,天空湛藍(lán),看起來水汪汪的,他覺得這是他待在棠嶺五十天以來最好的一個下午。一路上微風(fēng)輕拂,路旁的玉米葉隨風(fēng)輕輕搖擺,空氣里彌漫著玉米葉、番薯葉以及其它草葉的芬芳,還有從遠(yuǎn)山飄來的木葉清香。當(dāng)他站上山崗遙望那一片草屋時,遠(yuǎn)遠(yuǎn)他就看到有一個身影坐在門前的石頭上。森夕看出是她,他很確信,盡管距離遙遠(yuǎn),但對那樣的坐姿和氣質(zhì),他有印象。隨著距離慢慢拉近,眼前的身影從模糊走向清晰,證實(shí)了他第一眼判斷的正確性,插著發(fā)卡的披發(fā),粉紅色的上衣,還有高跟鞋,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她沒有察覺森夕的到來,而森夕一直在觀察她,他覺得她有點(diǎn)怪怪的,那樣子顯得百無聊賴。他看到她一會兒低頭觀察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在斜陽的照耀下拉得很長;一會兒又直愣愣地盯著前方的池塘,有一對鴨子在池塘里快樂地追逐嬉戲,游來游去,忽然一個猛子扎到水底,冒出水面時嘴里叼著一個螺絲;一會兒又抬頭望向遠(yuǎn)方湛藍(lán)的天空,天邊有一朵孤獨(dú)的云,在緩慢地飄移。
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森夕的到來,直到森夕故意咳嗽了一聲。她似乎被嚇了一跳,轉(zhuǎn)過頭來。怎么是你?她說。
怎么不能是我?森夕笑著說,我來和你道別。
和我道別?她顯得有點(diǎn)詫異。
是啊。森夕說。
我明白了,她笑著說,你是來要賬的吧?
不是不是,你不要想多了。森夕連忙解釋,我在這里待了兩個月,傍晚我就要走了,我要跟我在這里認(rèn)識的每一個人道別。森夕的解釋是多余的,也是言不由衷的,他撒了謊,實(shí)際上他并沒有跟其他人道別,也沒這個打算。
你等等。她說。然后她就進(jìn)了屋。過了一會兒,她出來了,手上拿著一把毛票,五分的或者一毛的。我就找出這么多了,你看夠嗎?
不要這么多,森夕說,信封三分錢一個,信紙一分錢一張,總共五毛錢。他從中取了五毛,把剩下的三毛錢還給她。
你是要去上學(xué)了嗎?她問。
是呀。森夕說。
是要到那個很遠(yuǎn)的縣城一中去上學(xué)嗎?她又問。
是呀。森夕說,你還記得呢?
當(dāng)然記得。她說。你能幫我寄一封信嗎?
行。森夕說,有什么不行呢?
她把信遞過來,說,你幫我?guī)У娇h里去,從縣城寄,不要從街上寄。
森夕不明白她為什么要特別囑咐他帶到縣里寄,不要從街上寄,不過他沒有問,他還是說行。在伸手接信時,他想了想又補(bǔ)充了一句,你盡管放心。森夕看到她對自己莞爾一笑,笑得很甜美,森夕覺得她的笑好看極了。
在回來的路上,森夕偷偷研究了一下那封信,他看到寫在信封上的地址,字跡娟秀,是寄到一個叫草橋的地方,而在信封背面右下角封口的地方畫了一朵梅花,有五片花瓣。森夕不明白這圖案代表什么意思,但是覺得這很有趣。他很好奇信里的內(nèi)容,但他也明白不拆開信封是不可能看到的。他將信封舉到眼前對著陽光,夏日的陽光穿透了信封的邊緣,在中間留下了一團(tuán)黑色的陰影,他依稀看到信紙被疊成了一只小鳥的形狀,他猜那應(yīng)該是一只鶴,除此以外什么也看不見,這令他感到有點(diǎn)失望。
森夕回家待了兩天,于第三天清晨乘長途車去縣城一中報(bào)道。正如他當(dāng)初所預(yù)料和害怕的,他非常難以適應(yīng)完全陌生的生活。開始的那一段時間,對他來說簡直是煎熬,他不喜歡學(xué)校,寧愿在家砍柴。就在那個時候,森夕染上了一種羞為人知秘不可言的不良習(xí)慣,每每半夜醒來,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出一張白皙泛紅的臉以及一雙玲瓏精致的高跟鞋,而高跟鞋上的水晶飾物照亮了他的夢,總在他的夢里閃閃發(fā)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不良習(xí)慣幫森夕度過了剛開始的那一段難捱的時光。緊接而來的假期拯救了他,因?yàn)閲鴳c節(jié),學(xué)校放假三天。森夕想,無論如何也要回家一趟了。在回家之前整理物品時,森夕發(fā)現(xiàn)了那封信。不知道他是忘了,還是有什么其他不為人知的原因,反正那封信沒有寄出去,一直躺在那里。信封糊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他很想拆開看看里面的內(nèi)容,當(dāng)然他沒有真的那么做,只不過是在心里想想而已,森夕是一個理智的人。后來在走出學(xué)校大門時,他順手把信扔進(jìn)了郵筒。
森夕回到家時,有一件事在梓樹鄉(xiāng)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有個女人尋短見了。
這沒什么的,梓樹鄉(xiāng)每年都有人尋短見,而這個世界上每天甚至每個時刻都有人在尋短見,人們因?yàn)楦鞣N各樣的原因自殺。每個人都會死去,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自殺不過是其中一條通向死亡的途徑而已,森夕想,這沒什么的。他對那些在長舌婦之間飄來飄去的閑言碎語飛短流長毫不關(guān)心,也無興趣。然而后來,從耳畔偶然飄過的只言片語引起了他的關(guān)注并令他動了惻隱之心。那些從他耳邊飄過的流言碎片拼湊出來的故事版本是這樣的:
有一位出外打工者從外地帶回來一位女人,懷有幾個月的身孕,挺著大肚子害嘴饞,然而丈夫不在身邊,手里也沒錢,孕婦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池塘里的鴨子身上。她拿著竹竿把鴨子從塘里往岸上趕,鴨子們似乎預(yù)見到了悲慘的命運(yùn)而又不甘心任人宰割,它們與孕婦斗智斗勇,任她如何轟趕,它們像商量好了似的拼死也不上岸,堅(jiān)持泡在塘里夜不歸宿。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游戲,雙方比拼的是智慧和耐心,而最先失去耐心繳械投降的是孕婦。她從早到晚趕了三天,鴨子始終還在塘里,在第三天傍晚,當(dāng)夕陽西下晚霞映紅一塘秋水時,孕婦感受到了真正的絕望,她在塘邊默坐良久,后來一頭鉆進(jìn)了池塘,讓靈魂融入了一池清水。
悲劇的結(jié)尾讓森夕唏噓不已,心里充滿了浮冰的涼意,他不知道那位女士坐在塘邊時心里都想了些什么,但他能感受到她當(dāng)時內(nèi)心的絕望、悲傷與凄涼。后來他又聽說事情發(fā)生在棠嶺,那個地方他知道,他還知道那里有七八位來自外地的女士,他見過其中的四五位,他想,那位女士會不會是他見過的眾多女士中的某一位呢?有那么一刻,這個問題從他腦海里一閃而過,答案不得而知。三天的假期很快,實(shí)際上他在家里也就待了兩天,然后他就走了。
重新回到學(xué)校的日子不再像以前那么煎熬,而時間明顯過得比以前快了許多,一轉(zhuǎn)眼就到了寒假。那天早晨,森夕優(yōu)哉游哉地去汽車站買回家的票,不慌不忙地上車回家。
長途車上擠滿了外出打工回鄉(xiāng)過年的人,看他們的大包小包就知道。森夕可能是唯一的一位學(xué)生。有三人看起來不像是本地人,他們引起了森夕的興趣。三人是一起的,一男兩女,女的有一位看起來二十不到,另一位則三十出頭,男的大約二十多歲的樣子。引起森夕興趣的是他們的口音,吐字發(fā)音與眾不同,森夕側(cè)耳傾聽了他們之間的談話,沒有聽出他們在說什么。森夕覺得他們的語音溫潤軟棉,有一股曼妙的韻味兒,憑著直覺,他猜測這種發(fā)音可能就是書上提到的所謂的吳儂軟語。森夕一路聽他們說話,巧合的是他們一路也沒下車,就這樣雙方一路同車到了梓樹街。森夕下車時,那三位也跟著下了車,這沒什么奇怪的,因?yàn)殍鳂浣质亲詈笠徽?。不過森夕在心里想,接下來他們要去哪里呢?
三位下車后顯得很茫然,顯然對這里不熟悉,看來是第一次到這里。森夕以好奇的眼光觀察他們,他想看看他們接下來的行動,很快他就知道了——那位男士在東張西望中發(fā)覺森夕在注意他們,干脆徑直朝他走過來,向他微笑,用蹩腳的普通話說,好巧哦,您也在這里下車。森夕說,是啊,我家就在這里,不在這里下還能在哪里下呢?那人說,那可太好了,您家在這里,那您對這里肯定是最熟悉的了,我剛好要跟您問一下路。那人一邊說一邊從兜里掏出一個信封,指著上邊的寄信人地址,問森夕去那里應(yīng)該怎么走。森夕一眼瞥見那個信封,心里驚訝極了,簡直不可思議,那是一封他曾親手投進(jìn)郵筒的信,他很確信,當(dāng)他用余光快速瞟了一眼信封的背面時,他果然看見右下角有一朵五片花瓣的梅花。森夕覺得自己仿佛就跟在做夢一樣,不過當(dāng)時,他什么多余的話也沒說,只是很耐心細(xì)致地向他們描述了他們要去的地方的詳細(xì)路線。
暮色黃昏,村長家來了兩個人,是從棠嶺來的,要請村長連晚去一趟,顯得很急切。森夕隱約覺得他們的到來和中午去棠嶺的那三人有關(guān),帶著內(nèi)心的好奇,他在一旁悄悄聆聽了他們之間的談話。果不其然,他們說來人是女方的娘家人,已經(jīng)知道了女方溺水的消息,他們給出的解釋是女方在洗菜時一不小心失足滑落池塘的,他們現(xiàn)在最擔(dān)心的是對方可能要打官司,把男方送進(jìn)監(jiān)獄或者要求巨額經(jīng)濟(jì)賠償,所以請村長過去幫著談判。村長說,最重要的是你們一定要保持鎮(zhèn)靜,千萬不要露出破綻,讓來人把你們虧心的地方一眼看穿。那天晚上,村長跟他們?nèi)チ颂膸X。
也許是男方的眼淚打動了女方的娘家人,談判并不像他們預(yù)想的那么嚴(yán)重,對方既沒有要讓男方鋃鐺入獄的意思,也沒有提出什么重大經(jīng)濟(jì)賠償,實(shí)際上他們對女方的死亡原因并未深究,輕易就選擇了相信男方的陳述,只是在對骨骸的處理方面,雙方發(fā)生了分歧。是娘家來人中的那位男士最先提出來的,他說,我們要把骨骸帶回去。但是棠嶺這邊不同意,男方說,她是我老婆,骨骸為什么要讓你們帶走?娘家人給出的理由是落葉歸根,他們說,按照我們當(dāng)?shù)亓?xí)俗,她還沒生孩子,還算是我們娘家人,所以我們應(yīng)該把她的骨骸帶回去。而男方針鋒相對,他說,她是我老婆,已經(jīng)上了族譜了,骨骸是絕對不能帶走的。他說,我以后死了還要和她安葬在一起呢,讓你們帶走了,我和誰合葬呢?男方的理由讓娘家人,特別是娘家的那位男士,感到氣憤和崩潰,他說,荒謬!簡直可笑至極!最后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骨骸我們一定要帶走!
雙方在骨骸的處置上陷入了僵局,這是之前都沒預(yù)料到的。后來的談判細(xì)節(jié)無人知曉,人們能看到的是,娘家人在棠嶺待了十多天沒有走,他們似乎抱定了決心:一定要帶上骨骸一起離開??墒牵R上就要過年了呀。整個梓樹鄉(xiāng)都在議論這件事,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輿論一邊倒地偏向外地來客。有人說,棠嶺人在撒謊,他們根本沒有什么族譜,只是沒人站出來揭穿他們的謊言而已。還有人說,棠嶺人這么刁難遠(yuǎn)方來的客人無非是想訛上一筆。后來的事實(shí)證明似乎的確如此,因?yàn)樘膸X人終于開出了條件,他們說,如果娘家人非要堅(jiān)持帶走骨骸,那么作為一種補(bǔ)償,他們應(yīng)該付給男方一千塊錢精神損失費(fèi)。很多梓樹鄉(xiāng)人第一次聽說精神損失費(fèi)就是源于這件事,他們對此嗤之以鼻,他們說男方卑鄙無恥,以至于多年以后,精神損失費(fèi)在梓樹鄉(xiāng)竟然成了一個貶義詞。
沒人知道娘家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們沒有糾結(jié)于錢數(shù)是否合理,只是說來得匆忙,根本沒帶錢,只能湊出三百塊。棠嶺人對此表示失望。眼看就要過年了,娘家人似乎急于要趕回去過年,特別是那兩位女士。棠嶺人看準(zhǔn)了這一點(diǎn),所以堅(jiān)決不同意,反正他們不急,他們以逸待勞。
后來還是村長出面解開了這道難題。他暗中悄悄點(diǎn)撥了棠嶺人,提醒他們要見好就收,以防別有用心的人從中挑撥,他說,如果讓娘家人知道了更多情況,也許事情可就沒那么好收場了。村長的提醒讓他們心生忌憚,雙方很快就達(dá)成了共識。外地來客一刻也不想多待,當(dāng)天下午他們就背著一個竹筐離開了棠嶺。那種小口竹筐梓樹鄉(xiāng)人一眼就能看出是棠嶺特產(chǎn),是用棠嶺河邊特有的水竹的竹篾編制的,竹筐的敞口上面覆蓋了一塊紅布。
在他們路過徐莊的時候,那位男士停下了腳步,向徐莊人打聽一個在縣城念書的學(xué)生。徐莊人當(dāng)然知道他要找誰,直接把他帶到森夕家。森夕正在房里寫寒假作業(yè),當(dāng)男士敲門森夕開門時,二人再次見面都吃了一驚。森夕說,怎么是你?那人也說,怎么是你?緊接著他說,我早該想到的,這么說來,是你幫她寄的那封信了。謝謝你。森夕沉默了片刻沒有說話,因?yàn)樗恢涝撜f什么,后來他說,我認(rèn)識你,你叫王斌,對不對?對方顯得很激動,他說,你怎么知道的?是她告訴你的,對嗎?森夕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他覺得對于這樣的問題,最好的回答就是不要回答。
男士說,我來拜訪你,是因?yàn)樗谛胖姓f,你是她在這里結(jié)識的唯一的一位朋友。森夕說,我并不是她的朋友。是不是朋友已經(jīng)不重要了,男士說,不過她在信里是這么說的,她把你當(dāng)成朋友了。她這人就是這點(diǎn)不好,把什么人都當(dāng)成朋友。他突然意識到這么說話不妥,所以很尷尬地笑了笑。然后他接著說道,我們接到她的那封信后,就是順著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你們這個縣這個鄉(xiāng)的。
引起森夕注意的是那位男士手上提的塑料袋,他看到里面裝著一雙高跟鞋,鞋上梅花形狀的水晶飾物若隱若現(xiàn)。他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千里迢迢帶走那雙高跟鞋,更讓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沖動,冒出一個念頭,那一刻,他竟然想要向他討要那雙高跟鞋,而幾乎就在他從心里冒出這個想法的同時,他立即意識到這是很不妥的,因此他并沒有開口,森夕是一個理智的人。最后取而代之的是,他向他提出了一個在自己心中積攢已久的疑問,你能不能告訴我,信封上為什么要畫一朵梅花?
男人先是一愣,緊接著笑了笑,笑得有點(diǎn)凄涼,他說,這是我們之間的一個小把戲,也是一個小秘密,別人都不知道的,既然你是她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很樂意把我們之間的小秘密與你共享。然后他解釋說,你看到的那個不是梅花,我們互相一直熱衷于把贈送給對方的小玩意兒加上一個標(biāo)記,我送給她的東西會在上邊加一個四葉草的標(biāo)志,而她送給我的東西,她會在上邊加一個五瓣丁香花的標(biāo)志——我們互相祝福對方幸運(yùn)幸福。
森夕恍然大悟,他說,謝謝你們把我當(dāng)成朋友,謝謝你告訴我這個小秘密,讓我知道了一個在我心中困惑已久的問題的答案。
后來森夕把那位男士送出家門,他一個人站在路邊,目送他們遠(yuǎn)去,人影越來越小,漸漸變成虛無,消失在通往梓樹街的路上。天上飄起了雪花,慢慢地大了起來,在他眼前密密麻麻地漫天飛舞。
(完)
作者簡介:李加福,男,漢族。現(xiàn)任清華大學(xué)信息技術(shù)研究院區(qū)塊鏈研究中心副主任。作品散見于《作家天地》《文學(xué)月報(bào)》(香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