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新江
以2019年8月19號習近平總書記到敦煌視察為標志,可以說敦煌學迎來了一個“新時代”,我特別要強調這個“新時代”。身在大漠之中默默奉獻的莫高人,得到了黨中央和國家最高領導人的高度評價,引發(fā)了各個部門對敦煌學的關注和關愛,各個部門進入敦煌學領域,必然給敦煌學帶來一個新的時代。
隨著國家領導人的直接關注,一定有大量的、各個領域的,不是敦煌學領域的人進入到敦煌學領域。所以就為敦煌學的發(fā)展,提出了一系列新的課題,也提出了一系列新的挑戰(zhàn)。不是敦煌學的學界的介入,會帶來很好的一些資源、方法、理念,但同時怎么做,當然也要面臨一個個的挑戰(zhàn),就是敦煌學如何接受非敦煌學的介入。這是個好事,全國人民都關注是好事,但也存在問題,就像敦煌的旅游一樣,游客都來了我們可以多賺錢,但是多賺錢也會對文物遺產(chǎn)有損害。為什么日本正倉院只開放那么一段時間呢?就是這個道理。開放和保護都是有矛盾的,所以我們要迎接這個令人興奮的新時代的到來,但也要面臨著這樣一個新的挑戰(zhàn)。
敦煌學研究者和工作者既為此感到驕傲和光榮,也感到肩上的擔子更加沉重,為了應對新時代敦煌學給予我們的機遇和挑戰(zhàn),敦煌學從業(yè)者應當怎樣來做呢?這是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問題,當然更重要的重擔是敦煌研究院的領導肩負的。我們在北京也不斷地參加各種如文化部、國家文物局等單位召集的相關會議,會議不少,但是具體怎么做,有時候你在會上出了一堆主意,其實完全沒有用,白浪費工夫。當然有時候有可能會對某些方面有很大的推進,或者一下子抓到一個大財主,可以幫助我們敦煌學完成一件事。比如說像印度收藏的敦煌文物問題,我們曾建議文化部、外交部等有能力的單位,把印度藏的斯坦因拿走的那些敦煌的畫給復制回來,敦煌學界花了二三十年努力,也沒有辦法復制回來這些東西,能不能通過外交途徑來進行呢,這個建議就沒有后話。是機遇也是挑戰(zhàn),這是我說的第一點,就是敦煌學隨著總書記的來到敦煌,給我們帶來了一個敦煌學的新時代。
第二點我想談談新時代的敦煌學內涵的擴大問題。一般來說,敦煌學是以1900年敦煌莫高窟藏經(jīng)洞的發(fā)現(xiàn)為標志的,在敦煌研究院也開過紀念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100周年的學術會議。因為一門學問什么時候開始需要找到一個起點,敦煌學界就是以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為起點。其實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的時候,先是落入王道士之手,哪有學術可言?但我們說一門學問的開始,總要有一個起點,所以大家都是以1900年作為敦煌學的開始點,其實這只是一個帶有明確年代標志的時間點。
敦煌學實際上是和現(xiàn)代學術發(fā)展一脈相承的,就是敦煌學的發(fā)生是跟整個現(xiàn)代學術緊密相關的。雖然敦煌莫高窟原來一直存在,但是,隨著敦煌莫高窟、瓜州榆林窟為學術界所發(fā)現(xiàn),才開始用現(xiàn)代的學術觀點和方法來認識敦煌藝術和敦煌藏經(jīng)洞文獻,這正是20世紀初葉的事。舉例說,樓蘭城一直在羅布泊畔聳立,如果斯文·赫定不去,樓蘭城仍然在,所以你可以說樓蘭不是斯文·赫定發(fā)現(xiàn)的,當然不是。但是樓蘭的科學發(fā)現(xiàn)那就只能歸于斯文·赫定,因為斯文·赫定從樓蘭回去之后,八本科學考察報告就出版了,在此之前千年來聳立在那里的樓蘭城,是沒有這個八本科學報告的。敦煌也是一樣,敦煌自從20世紀初被學術發(fā)現(xiàn)后,就不斷地有各種考古報告出來。雖然斯坦因是我們很痛恨的文化強盜,但是他的著作卻都是一本一本的考古報告,那真是寫得精細,這是我們不能夠否認的。因此說是敦煌藏經(jīng)洞的開啟,為20世紀初葉蒸蒸日上的現(xiàn)代學術提供了豐富的資料,這些資料大力地推動了學者們對宗教史、歷史學、考古學、美術史、語言文字、科技史、東西文化交流、絲綢之路,以及建筑、音樂、舞蹈、印刷、造紙術等學科或專題研究的進步。幾乎現(xiàn)代科學的許多涉及中國的篇章都離不開敦煌。比如說李約瑟寫《中國科學技術史》,其實他原書的名字叫《中國的科學與文明》,講中國文明史的時候,很多都離不開敦煌。他講到天文,就用的是藏經(jīng)洞的天文圖;講到印刷,當然有咸通九年(868)的《金剛經(jīng)》,等等,其中有不少具有世界第一意義的東西都是敦煌出來的,敦煌為現(xiàn)代的學術提供了大量的豐富資料,填補了許多學術領域的空白。如果沒有敦煌的資料,可以說就無法進入相關的學術大廈。
但是,敦煌石窟以及敦煌傳統(tǒng)文獻畢竟是一種古代的文化遺產(chǎn),因此文物保護越來越成為敦煌學研究者面臨的一項重要課題,這也是今天這個會議的主要議題。敦煌研究院率先與國內外文物保護單位合作,引進最先進的技術,進行了石窟壁畫、石窟環(huán)境等許多方面的文物保護的新探索,取得了國際矚目的成績,為敦煌學開拓了新的領域。
對于這些保護研究,我完全是外行,我是做歷史學研究的。我經(jīng)常來敦煌,所以跟這些文物專家有接觸,特別是前幾年在美國蓋蒂基金會召開了一次“樊錦詩從事敦煌研究50年”的國際學術研討會,就是300多人聚集在一個大屋子里為樊院長在美國舉辦一個這樣規(guī)模的會議。會議前的籌備階段,蓋蒂基金會的阿根紐先生和倪密女士拿著我的英文本《敦煌學十八講》到北京找我,讓我去做主題發(fā)言。我認為樊院長對敦煌學貢獻非常大,所以我也非常勇敢地面對300人用英文演講了一番。這實際上是國際上對于敦煌在文物保護方面所做成績的一種肯定,其實我們在這方面已經(jīng)走在了前頭,敦煌成為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典范。
在敦煌學的新時代,必定要為敦煌學注入一系列新的內涵。在過去比較單科研究的基礎上,產(chǎn)生了一系列跨學科的研究領域,這當然更多的是理科和文科的一些交流。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涵蓋了敦煌石窟文物的科學與人文的許多方面,包括環(huán)境、物理、化學、計算機等多個學科方法進入人文領域,反之亦然。但是相互滲透還遠遠不夠,比如那些真正搞科學研究的,當然他們有時候會讀《敦煌學十八講》,但這本書已經(jīng)很老了,他們能不能跟上人文社科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同樣的道理,做人文研究的人是不是會去關注那些理科的成果,這在一定程度上都是要打折扣的。盡管如此,目前的交流已經(jīng)大大擴展了敦煌學研究的內容。
從我目前主要研究的領域看,我覺得在絲綢之路和敦煌學的結合方面還有很多進一步擴大的空間。當然敦煌學的未來發(fā)展要說起來有很多內容,我在《敦煌學十八講》中也展望了幾個方面,剛才郝春文教授也說了更廣闊的文獻學涉及的方方面面。我只舉一個例子,就是現(xiàn)在作為我們國策的“一帶一路”和敦煌學研究也是密切相關的,因為敦煌就是絲綢之路上的咽喉之地。從絲綢之路的角度對敦煌資料做深入的研究,是敦煌學的一個重要的內涵。當然已經(jīng)有很多學者在做,但這方面有巨大的拓展空間,比如說敦煌文獻中的絲綢之路的記載,其實沒有人做分類的整理。藏經(jīng)洞出土文獻中有各種各樣的記錄,甚至小到一個契約,都有敦煌學者在做工作,但絲路文獻卻沒有人把它集合起來,其實可以由此整理出很多新資料,涵蓋很多新內容,整理和闡釋都有待進步。
在敦煌石窟和文書當中,都包含著大量的絲綢之路沿線的文化遺產(chǎn)。我想說的是,現(xiàn)在我們不能把敦煌只當作敦煌看待,敦煌是屬于絲綢之路的敦煌,比如說有絲綢之路的粟特商人帶來的粟特語文書,然后有他們經(jīng)營的商貿往來的書信、賬單,有佛教徒,有景教徒,有摩尼教徒等,傳教士帶來的經(jīng)書和圖像,我們現(xiàn)在都叫敦煌文書或敦煌遺書,其實里頭有大量的都是長安文書、長安佛經(jīng),有洛陽的,有長安的,有山東的,有于闐的,有高昌的,有很多地方的,所以不能把敦煌的文獻和文物局限在敦煌,而是應該把它擴大成絲綢之路的文獻、絲綢之路的文物。其實包括莫高窟的營造,莫高窟營造時用的顏料、香料,制造石窟的很多材料,都不是莫高窟的,是別的地方運過來,然后組合在這里,而且莫高窟并不只是現(xiàn)在看到的實物建筑和壁畫,其實也包括掛在上面的畫幡,很多藏經(jīng)洞出土的這些絹畫、紙本畫、圖本,都是敦煌石窟的整體內容的組成部分。隨著研究的深入,還可以不斷地把敦煌學的內涵擴大化,我只是從絲綢之路的角度來舉一個例子。
最后我想說的一點,就是敦煌學要健康發(fā)展,必須建立學術規(guī)范。從整體的學科發(fā)展來說,敦煌學是20世紀開始的一門新學科,跟物理學、化學、歷史學、哲學相比,要年輕得多。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學者抱著巨大的愛國主義熱情投入到敦煌學研究之中,但由于學科發(fā)展太快,一路前沖,雖然取得了巨大的成績,仍然有很多不規(guī)范的學術成果,也打著敦煌學的名字被生產(chǎn)出來。為此要建立學術規(guī)范,建立敦煌學的學術規(guī)范,這也是新時期敦煌學的一個重要而艱巨的任務。
這個方面往往被學術界所忽視,有的學者只顧著往前沖,以為寫得越多越快越好,不考慮所寫是不是規(guī)范的東西。其實學術規(guī)范的第一條,就是要尊重前人的研究成果,不能重復勞動?,F(xiàn)在敦煌學“成果”中,重復勞動太多。比如我們做中國歷史的研究,有二十四史的標點本,敦煌的文獻沒有一個標準。例如郝春文教授正在努力做一個英藏敦煌文獻的標準本,張涌泉教授正在做一個敦煌文獻分類合集的標準本,但是敦煌文獻是很難整理的東西,要做出一個大家認同的標準本子不容易。其實在沒有標準本的時候,那寫作的時候也得找一個最好的本子,可是現(xiàn)在敦煌學研究者在引用一個編號的寫本時,往往隨意注一個圖版,給一個法藏、英藏敦煌文獻圖錄的出處,但這篇文書的文字是他錄的嗎?根本不是!如果你讓他不參考任何人的勞動成果而自己錄文的話,一定會錯誤滿篇的,他借助了很多人的錄文,然后不提人家。這就屬于非常不好的違反學術規(guī)范的例子,所以敦煌學還有很艱巨的任務來做,就是學術規(guī)范。
這個學術領域需要做很多工作,比如說敦煌壁畫的研究,其實有很多前人的研究工作,但過去的研究主要是分主題來研究的,如金光明經(jīng)變、法華經(jīng)變,等等,但是這些經(jīng)變都分散在各個洞窟里。有的人進入某個洞窟,想研究這幅經(jīng)變畫的時候,首先要知道誰研究過,沒有一本目錄告訴我們誰研究過。所以很多研究者以為是他自己研究的,實際上人家早就寫過了,他不知道。這個學術史是全世界的,在研究某個窟的某幅畫時,首先是要翻全世界范圍發(fā)表的書和論文,英文、法文、德文、日文、中文,等等,包括博士論文,然后才能夠知道已有的相關研究。這不是光靠電子檢索就能發(fā)現(xiàn)的,這必須是敦煌學界的一個任務,就是要由敦煌學者自己編一個索引,就是哪個號的洞窟誰研究過。同樣,哪個號的卷子誰研究過,哪個號的敦煌文書誰研究過了,也是需要敦煌學者編制索引。所以我認為敦煌學要避免炒冷飯,避免重復勞動的一個基本工作,是編纂按石窟編號的敦煌石窟研究目錄,編纂按敦煌文獻編號順序的敦煌文獻研究目錄。其實我在研究敦煌文書的過程中,最大的工作就是抄卡片,每看一本新的敦煌學書,我就錄入到我的一張卡片號上,誰做過就標注出來。我做了很多盒卡片,所以我看到一篇新的文章,如果沒有新的卡片來抄錄,那八成都是炒冷飯的。
所以,我們要用符合學術規(guī)范的方法推出敦煌學的新著作。樊院長主持的莫高窟考古報告給我們樹立了一個符合規(guī)范的榜樣,但是還有大量的這樣的工作要做。這包括出版敦煌文獻的新整理影印本,敦煌文獻的校錄本,都應該按新的學術規(guī)范來做。圖版,特別是錄文本,一定要交代清楚,前人都有誰錄過,你都應該著錄出來,才敢說自己超過了所有前人的工作。要是不敢把前人的所有的研究成果提示出來,那就是沒有做到家。
敦煌學的發(fā)展,應當立足于敦煌學的深入研究,因此在熱鬧的同時,我們必須清楚地認識到要促進敦煌學的進步,首先就是要推動敦煌研究的進步。要推出敦煌研究的最精深的研究成果,淘汰那些次品和贗品,要用嚴格的學術規(guī)范推進敦煌學的健康發(fā)展。我在學校里教一門“學術規(guī)范與論文寫作”的課,就是每一個北大歷史系中國古代史的研究生,必須通過這門課才能拿到學位,這是必修課,就是做研究的人必須學會的常識,從怎么寫標點符號,怎么加注釋,從《漢書·藝文志》一直到《四庫全書》,要知道中國古代書是怎么構成的,怎樣找材料,然后一直到每個標點符號、每個注釋、每個參考文獻、每個索引。敦煌學著作都應該有專名索引、文書和洞窟編號索引,沒有索引就不是一部完整的敦煌學著作,就不是一個完整的規(guī)范的學術著作。這方面的內容太瑣碎,我就不講了,希望今后我們學者、出版社和各方面的人都來監(jiān)督。其實今天有一些高端媒體、高端科技公司在場,現(xiàn)在做索引已經(jīng)很容易了,電子文本可以自動生成索引,只需要選擇、選取和論述有關的條目即可。我們可以利用更新的科技手段把敦煌學的學術規(guī)范來建立起來,讓規(guī)范使敦煌學健康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