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爾·戈登
任何一個不太自負的傳記作家遲早都會意識到,我們所做的事情在道德上是站不住腳的。珍尼特·馬爾科姆(Janet Malcolm)對記者的評價,也同樣適用于我們這群有強烈窺私欲、穿著毛衫坐在開著冷氣的檔案室里翻閱私人信件和日記的人。雖然我曾探究過T.S.艾略特和亨利·詹姆斯這兩位對傳記尤為抵觸的作家的生平,但直到我親眼見到詹姆斯的死亡面具的那天,這個問題才開始令我不安。
那是1997年6月,哈佛庭院郁郁蔥蔥的榆樹冠下,人們正搭建著畢業(yè)典禮的大帳篷。在前往霍頓珍善本館的途中,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1910年艾略特在輕搖手扇的波士頓貴婦間畢業(yè)的場景,還有那位同意被塑造成“沉默的圣女”的波士頓演講教師。在當時,幾乎沒有多少人知道她與艾略特的關系。隨后,我又將想象的時間軸倒退半個世紀,想到住在珍善本館對面昆西街20號的亨利·詹姆斯。1867年,二十五歲的他依然跟父母和妹妹愛麗絲住在一起。這位在家中備受保護的兒子正在創(chuàng)作他第一批以美國內(nèi)戰(zhàn)為背景的小說。這些作品刻畫了那些找到不同于戰(zhàn)士的一類英雄精神的男性。故事中,他們展開的是遠離野蠻獸性的心理斗爭,而此時他參加內(nèi)戰(zhàn)的兩個弟弟——病弱的威爾金森和顫顫巍巍的鮑勃——被派遣到了西部戰(zhàn)場,踐行著當時流行的行動派(參戰(zhàn)派)男性氣質(zhì)。
那是我在霍頓珍善本館的最后一天,也是我最后一次有機會見到許多未公開的詹姆斯的信件,其中一些還掛著“留給埃德爾先生”四十年禁啟的標簽。由于那條禁令當時已經(jīng)失效,我才有機會研究詹姆斯與兩位女性神秘而難以界定的關系。這兩位女性,一位是他摯愛的表妹米妮·坦普爾(Minny Temple),一位是被他稱為隱居作家的康斯坦斯·費尼莫爾·伍爾森(Constance Fenimore Woolson),后者也是詹姆斯·費尼莫爾·庫柏(James Fenimore Cooper)的外甥孫女。這兩位英年惜逝的前衛(wèi)女性,成為后來詹姆斯小說中“貴族女子”形象的經(jīng)典原型。面對珍善本館的手稿,當時的我想要弄清楚一些新的、其實也有些尷尬的問題——當病榻上的米妮乞求詹姆斯允許她去歐洲見他一面,并強調(diào)這能夠讓她“活下去”時,為什么詹姆斯沒有回信?當費尼莫爾在威尼斯跳窗自殺后,為什么詹姆斯火速從倫敦趕往費尼莫爾的住處,翻箱倒柜之后把他寫給她的信決然焚毀?
晚年的詹姆斯多次燒毀他的私人信件。最后也是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發(fā)生在1915年10月,也就是中風奪走他生命的六周前:這次他在英國肯特的家中點起一把大火,把許多信件都付之一炬。而我,則試圖繞開信件燃燒的灰燼,通過這兩位曾被詹姆斯極具穿透力的眼神凝視過的、擁有非凡經(jīng)歷和性格的女性,接近他作為藝術家的私密的一面。在生活中她們是什么樣子的?詹姆斯的藝術創(chuàng)作是美化了她們還是扭曲了她們?通過在未被公開過的信件中尋找線索,我逐漸將米妮和費尼莫爾當作獨立的傳記主體而不是大師筆下被動的藝術女神來看待——因為她們兩人都有足夠的膽量去跨越私密生活的界限。
我原本以為閱讀書信會導致我沒有時間去看詹姆斯的死亡面具,但在出發(fā)去機場前竟多出了一個小時。我?guī)缀鯖]有多想就提交了申請,然后就到旁邊的過道里檢索目錄。當我回到閱覽室時,看到桌子上放了一個白色的盒子——那個盒子很高,以至于我必須站起來才能揭開它的蓋子。
那是一張蒼白而比真人稍瘦的臉,但它栩栩如生的程度令人震驚,仿佛那雙眼睛隨時都可能睜開看到你。那種體驗,就宛若凝視一座墳墓。他有一雙朋友們看到他時會最先注意到的眼睛——淺灰色瞳孔,(在沒有閉上時)會投射出灼熱的眼神,似乎可以看透任何人心中私密的一面。他嘴唇的線條特別寬,幾乎橫跨下半張臉,邊緣延伸到了和眼角同一豎直線的位置。沒有人曾見到他的嘴唇停下來,它總是處于活動的狀態(tài)——作為大文豪,他不是在口述創(chuàng)作小說,就是在跟仰慕他的人滔滔不絕地談話,又或是在約翰·辛格·薩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為七十歲的他創(chuàng)作的偉大肖像中噘起,仿佛真的觀看一般地注視著,那種注視讓“看”這一動作變成了一場智慧的暗流洶涌的詹姆斯式戲劇。他用熱切而友善的眼神鼓勵朋友們說話;但艾略特也曾說過,他的目光“捕食活人”,這些他認識的人物到了他筆下就成了他“洞悉一切的冷酷目光的獵物”。
這兩位允許詹姆斯了解她們的女性的經(jīng)歷讓我相信艾略特對詹姆斯的這一評價是中肯的。詹姆斯被允許進入她們的私人生活,是因為她們想要世上一切女人都最想要的東西:讓別人了解她們感受到的那個自我。因為詹姆斯能無懼地面對對方的真實,一種比性更親密、比親情和友情更親近的關系,故而女性對他是沒有抵抗力的。不知米妮和費尼莫爾是否知道,這種親密關系在她們死后會變得愈加深刻,她們的死亡也會釋放出人在生時不可能實現(xiàn)的強烈情感。
一個局外人如何冒昧地進入這種比詹姆斯公開表露的對男性的喜愛還要私密的關系呢?當我出神地望著那張可以一覽無余的臉龐時,一陣可怕的唐突之感向我襲來。我自然明白,詹姆斯曾經(jīng)說過,傳記作家與傳主之間不平等的關系,是一種需要被抵制的“誘惑”。因為逝去的傳主沒辦法控制他的信件是否被公開,也無法決定他財迷心竅的遺囑執(zhí)行人是否會授權發(fā)行一套作品全集——詹姆斯有著十分堅定的“寧缺毋濫”的態(tài)度。他表達這種想法的唯一途徑,就是通過他的作品,通過一個“面色蒼白,預先知道未來的受害人”的口吻,來挑戰(zhàn)未來的隱私入侵者的良知。當我想到他的后期小說《真正正確的事》時,我更加感到不安了。因為這部作品正是講述了一位叫做維瑟默(這個名字就十分詭異)的傳記作家在路上被一位作家傳主的鬼魂攔住的故事。
一年多以后,我搭乘火車前往萊伊鎮(zhèn)(Rey)參加文化節(jié),我每年都會在這個文化節(jié)上做一次關于亨利·詹姆斯的講座。那次講座被安排在晚上。講座結束后,文化節(jié)還在蘭姆莊園(Lamb House)中舉辦酒會和晚宴。這座具有喬治王朝早期風格的建筑,恰好是詹姆斯在一個世紀之前的1898年定居的地方。文化節(jié)組委會還很貼心地邀請我在曾經(jīng)是他臥室的房間里住上一晚。
在那次講座之前,我是來過蘭姆莊園的。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個秋日午后,柔和的陽光灑在紅磚上。當時,旅游旺季已過,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位游客在另一間玻璃門朝著院子打開的客廳里踱步。他說他拍過電視版的《故園風雨后》,現(xiàn)在在考慮把詹姆斯的《梅西所知道的》也拍成電視劇。他還說由瑪吉·史密斯出演小說中的家庭教師一角再合適不過了。這位家庭教師一直在那個被離異父母拋棄的女孩身邊不離不棄。這是詹姆斯典型的探索道德可能性的敘事模式——他經(jīng)常將單純的人物安排在誤食知識樹禁果的情節(jié)中,以檢驗他們是否會墮落。
回到講座那天。當我在九月的肯特田野上漫步的時候,我懷著復雜的心情想著即將在蘭姆莊園度過的一晚。在這座現(xiàn)在已是英國信托協(xié)會資產(chǎn)的莊園中,游客們是不允許進入到太私密的空間中去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大廳樓梯的上面是什么樣子。樓上究竟有什么?一想到詹姆斯在此居住多年,并且還在此專心寫了很多人鬼相遇的故事(有些相遇沒有產(chǎn)生什么可怕的后果,有些則沒那么幸運了),讓我對那些未知房間的陰森氛圍感到害怕。死亡面具的印象依然在我的腦海里縈繞。同時揮之不去的,還有詹姆斯對于“傳主死后的剝削者”的憎恨之情,以及他那些會令傳記作家深感羞愧的話。我打開了我?guī)淼囊槐菊材匪剐≌f集,翻到了他定居蘭姆莊園后發(fā)表的《真正正確的事》。在這個故事中,主人公是一位叫做維瑟默的傳記作家。故事開頭,他滿懷期待地想要“用他所崇拜的大師幽靈溫暖他的房子”。可隨后,他逐漸感到不安。有句話說得很好,“傳記藝術是偉大的,但是也要看到其他生命啊”。博斯威爾筆下的塞繆爾·約翰遜形象非常偉岸,但是讀者如果細細品味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傳記為了突出這份偉岸,會將其他人物塑造得相對渺小。傳記作家與傳主之間的聯(lián)結提供了一種“可能比生命的聯(lián)結更為緊密的關系”。在和那死去的傳主面面相覷之前,維瑟默貪婪地攫取著傳主的秘密。然而隨著他與傳主的距離越來越近,他越發(fā)認識到那些他不能知道的事。
“他從黑暗中掙脫出來”,維瑟默對傳主的遺孀講道,“他從他的秘密中向我們走來;他讓我們變成了他恐懼的灰暗注解……他來到那里是為了拯救他的生命……他就是個詛咒!”
所以,雖然維瑟默有一個不太吉利的名字,但他卻做了“正確的事”。他改了行,不再做傳記作家。而我,雖然也有與詹姆斯面對面的經(jīng)歷,但還沒有這么做。
講座結束之后,到場的聽眾沿著鵝卵石街走向蘭姆莊園,莊園一樓也擺上了飲料。我給幾本我新出版的書簽了字,暗暗慶幸沒有壞事發(fā)生。但該來的還是來了。和我之前想象的不一樣,壞事沒有發(fā)生在暗處,沒有發(fā)生在我一個人待在詹姆斯臥室的時候。恰恰相反,在酒會友好的聊天和觥籌交錯間,在燈火通明的大廳里,在腳步比較慢的老年客人往九尺高的大門走去的時候,我突然感覺有東西從我的臀部滑下。莫非是鬼魂的手指在用親密的方式撫摸我?當我在一群目光敏銳的萊伊鎮(zhèn)杰出居民面前把一杯紅酒舉到嘴邊時——我這么說是因為主持人正微笑著對我說,“萊伊鎮(zhèn)是退休間諜的溫床”,突然間他露出了驚訝的神色——我的裙子開始滑落到地板上。
避開主持人的微笑后,我一只手抓住了米蘭達·格蘭特,她是一位非常友好的組織者,另一只手緊緊拖住我那滑落的裙子。那是我在1980年代中葉買的黑色山本耀司套裝,我一直覺得它是我最值得信賴的講座服裝。我能看得出來,今晚這個對米蘭達臨危不亂的能力提出挑戰(zhàn)的危機,竟讓她有些開心。她迅速帶我走上樓去,我們便在房間里的四柱大床上大笑了起來。隨后我們發(fā)現(xiàn),裙子腰部的松緊帶因為老舊磨損而斷裂,實在無法修補。米蘭達便做了個安全別針,為這個已經(jīng)大口敞開的“漏斗”施加了神奇的魔法,讓我可以繼續(xù)穿一會兒。
“弗吉尼亞·伍爾夫曾經(jīng)用胸針把內(nèi)衣釘在一起,”她安慰我道。
這荒唐的一幕仿佛驅(qū)趕了維瑟默的幽靈。在用完晚餐回到房間之后,我睡得很沉,并沒有奇怪的聲音靠近我的床,據(jù)我所知也并沒有什么邪事發(fā)生。第二天當我睜開眼時,我看到米蘭達·格蘭特,穿著干凈的夾克衫和休閑褲,手里拿著新的松緊帶,進屋坐下后便開始穿針引線。這個像詹姆斯小說一樣微妙的鬼魂報復的故事就是這樣。其實并沒有什么鬼,只是我自己造成的一場鬧劇而已。不過你也可能會說,正義以另外一種方式得到了伸張。